“当然咯,如果是像我这样的侠义之人,被你这样的小贼抓住了,那是宁死也不口软的,这番英雄气概,你自然是无法领会的了。再者,就算你认出我不是你的仇家,我可还没认出你是不是我的仇家,你对我没打坏主意,难说我不想对你动手啊。又或者咱们上一代有仇,只是你不知道罢了。看你贼头鼠脑,想必出身也是非匪即盗,我们家世代可都是响当当的大侠客、大英雄,说不定就曾跟你们家的长辈动过手,结下梁子…可能啊可能,大有可能!”

“…”阿柯舔舔嘴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眼前这丫头说精灵不精灵,满脑袋英雄侠客糊里糊涂,却又不能说笨,一条一款理得清清楚楚,把阿柯预备胡诌的几个环节都一气说破,这下还有什么可想?

那少女见他语塞,神气活现的道:“怎么,这下你还有什么可想?”

“姑娘明鉴,”阿柯没法拱手,遂点一点头,略表心意:“可记得在下进来之后,干了些什么?”

“端菜、送汤、装疯、卖傻,手指伸到汤里去,又拿到嘴里…哎哟,恶心死了!”

“我没动你一根指头!”阿柯头上青筋暴起。

“那又怎样?”少女一瞬不瞬的盯着阿柯道:“好在本姑娘看出你的破绽,一直监视你的言行举止,让你没机会下手。况且,我又怎么知道你在汤里放了什么药没有?哼,你们这些贼子,什么事干不出来?”

“妳…”阿柯嘴角抽动,勉强咽下一口气,道:“嗯…咱们这么来看:这么说起来,我的一举一动,你都看得一清二楚咯?”

“那是当然。”少女得意洋洋地晃动右手,在阿柯身上比来比去——比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颤抖——道:“休想逃过本姑娘法眼!”

“是么,嘿嘿…你见过像我这样笨的贼没有?”

“见得多了。”

“那么,”阿柯伸伸舌头道:“你见过这么笨的贼,却会如此高深的易容术的有吗?”

“…倒没有。”

“是嘛!我若是会易容之术,真想要偷偷害你,还、还会这么笨手笨脚、破绽百出的?你也见到了,我用手伸进汤里去,可还拿出来尝了尝,你管这叫放毒?”

“…”

“我、我前一次送了菜进来,可什么都没做就走了。麻烦你稍微用用脑袋想想看,谁会笨到第二次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小丫头歪头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你易容进来,不是想害我,难道还真是端茶送水不成?”

这一句终于问到重点了。阿柯暗吞一口唾沫,忍着肩头臂上的伤痛,强打精神,道:“不瞒你说,我…我这也是躲人躲急了,才闯入这房间的。外面——”他嘴角向外一歪,低声道:“有我的仇家,可是正经八百要砍我脑袋的!”

“你认为我会相信你吗?”少女摆出一副不信的模样来,仰仰头问道。

“姑娘,您讲讲理行不行!不是躲仇家追杀,我易容作什么?嗯…就像你一样,费时费力,不就为保个周全么?”

“什么?”小丫头楞了。“像我什么?”

阿柯瞟一眼墙角的铜香炉,慢条斯理地道:“就像你,为了防人暗算下毒,费尽心力,布下这香炉药阵!”

此言一出,那少女身子剧震,颤声道:“你…你怎么知…我哪里有布什么阵…”

“嘿嘿嘿嘿…”此番轮到阿柯洋洋得意,说道:“这种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我…咳咳?寻常人怎么会点这么多香,况且味道也不寻常。燃的必是秘制药粉,人躲在其中,便可百毒不侵,不用怕人下毒香了…”

“嗖”的一声,阿柯右边肩头又中一箭,那少女压低了声音喝道:“住嘴!你知道什么?”

“嘿嘿嘿嘿…”阿柯不怒反笑,只是伤口剧痛,笑起来龇牙咧嘴的,比哭还难看。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少女,道:“原来…嘿嘿嘿…你也跟我一样,亡命天涯…哈哈,哈哈!”

两人不论笑也好,怒也罢,都是不约而同低着声音,倒也甚为合拍。那少女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终于道:“那又怎样?你现在犯在我手里,只要本姑娘一个心情不好,立时就可要了你的命,让你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要射妳就射,”阿柯干脆地道:“我、我也就一句话:要想活命的,就跟我一道逃,否则,嘿嘿,我要死了,你也逃不到哪里去。”

少女将手一抬,道:“试一试?”

阿柯背上的衣裳被汗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颗小心脏怦怦乱跳,兀自仰天低笑,道:“姑娘,你、你自己好歹也是逃难中人,大概也知道逃难最忌讳什么吧——引人注目!你这般谨慎小心,仇家定也是不远了。

“我横竖也这么大一个人,光天化日的,你若杀了我,往哪里丢去?从这窗子丢下去,会砸到多少人头上。就算你神通广大,将我尸身藏到什么地方去,嘿嘿,我现下身份可是这酒店的伙计,几十号人眼睁睁看着我进了你的房间。到时候人们见不到我,一个个张着嘴问‘老三到哪里去了啊?’、‘哟,您没见到啊,去了二楼第三个房间了。’、‘是吗,进去这么久,怎么就没见出来啊?’、‘哟,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干脆,咱们瞧瞧去,别是出什么事了?’…就这么一大帮人涌进来。你箭法高明,自然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那是没话说的。到最后老板一点人,哟,怎么都不见了,就有好事的客人指这房门说‘尽瞧着进去了,没瞧见出来一个,莫不是有什么江洋大盗在里面吧?’这下官府也惊动了,四邻街坊也知道了,大家一窝蜂的涌进来,都指着跟你要人…”

那少女怒道:“住嘴!住嘴!”右手颤巍巍的,却也不敢再射箭出来。她又惊又怒,想到要这么闯进一大票人来,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自己仇家就在附近,说不定此刻已在监视这家店铺,稍有风吹草动,立时就会杀到。

恨只恨这小子竟能识破这“春草玉罗阵”,猜出自己也在逃难中,摆出一副同归于尽、扮猪吃老虎的架子。她一时间无计可施,涨得满脸通红,一双浅淡如烟的秀眉微微皱着,下唇更被一对雪白的虎牙咬得似滴出血来,容貌楚楚,我见犹怜。

阿柯心头一跳,呆了一呆,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姑娘,你听我说一句罢: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可咱俩现在好像情况都不太妙。被人追到落荒逃命的份上了,你我二人若还相互拼杀,不是自找死路么?”

那少女听了他这番言语,说得实在见真情,眼圈突地一红,也叹一口气,垂下手臂,低着头道:“你…说得对。哎…可是四周陷阱重重,升天无路,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阿柯道:“怎么没有法子?只、只要动脑袋想,逃命的法子还不多吗?”

那姑娘沈默了一阵,抬起螓首,一双眸子里已满是泪水,面容苍白,神色疲惫不堪,像是绷了几天的弦,此刻突然松下来一般,道:“怎么想?就这两天,我试了好几次,想要逃出镇子,都被人逼了回来,还险些丢了性命。敌人现下是挨家挨户的搜,不知什么时候就搜到这里来了,我还有什么法子可想的?”

阿柯道:“这有什么?比这凶险百倍的,不也照样被我逃走了?我、我跟你说,那什么…计长什么计短的?”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哦对,就是那个。以前是自己想,现在要是多一个人,想的法子自然多出一倍了。又有话说什么…什么者迷的?”

“咳…当局者迷。”

“对,当局者迷。”阿柯毫不以为然,继续说得唾沫横飞,倒是少女不好意思,脸又渐渐红起来。“你入的是你的局,我入了我的局,想来想去的都想不到法子,或者你我换着想,就能想出也未可知,对不对?”

那少女呆呆的想了一阵,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正在此刻,窗外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啸声,三长一短,声音尖利,宛若鸟鸣。

那少女脸色霎时惨白,惊道:“来…来了!”身子一动,想要站起来,但刚弓起半身,“哎呀”一声低呼,重又倒回床上,手捂着大腿,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阿柯也吓了一跳,道:“什么,仇家找上门了么…哎,你、你受伤了?”这才见到那少女裙子上被血染红了一大块,显是腿上受伤不轻,难怪从刚才自己进来起,她就一直坐在床上,不肯移动半分。

此时远远的又是一阵呼啸传来,阿柯略一分辨,听出小镇的东面、南面,至少有两批人正迅速向这一方赶来,那呼啸声也跟着越来越近。他明白对方已查到此处,只待人手聚集齐了,立刻就会发动袭击,自己若继续这么不清不楚的待在房间里,小命可就危哉危哉了。想到此处,失声叫道:“完…完蛋了!我、我、我…”

那少女抬起头来,看着面色惊惶的阿柯,突然柔声道:“这位小哥,抱歉伤了你,我…我也是一时情急了,对不住啊…你快走吧,咱俩都是落难之人,今日在此相遇也算有缘,逃得了一个是一个吧。”

阿柯声露欣喜之意,颤声道:“是、是吗…好,那,那我就…”

阿柯本以为就此万事大吉,可惜,他的小脑袋实在太过简单了…激动之下往前一冲,只听“噗嗤噗嗤”数十声碎响不绝于耳,那件本就千疮百孔的衣服寸寸撕裂,被一支支袖箭层层迭迭钉在木柱子上,他自己就单穿着短裤,“哇啊”一声钻了出来。

少女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瞪的如铜铃似的,不敢相信这憨头憨脑的家伙竟然大胆如斯。阿柯一张小脸扭曲变形,张口结舌,也是说什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在这生死关头,还犯下如此拙劣的蠢事——难道现在还敢公然老着一张脸,却露着少年坚实的身体,大咧咧的跑出去不成!

剎那间,房间里静得可怕。

第二章 血杖

雾气渐渐散下来了。

山谷中的小镇,每到这个季节,不是雨就是雾,不是雾就是雨,两兄弟连番登场,日日如斯。生活在这里的人,也早已习惯时刻带着蓑衣、斗笠。

此刻,混乱的夜风簇拥着苍茫的白雾,从山谷的各个不为人知的阴森之处,悄然升腾而起,翻滚着、蜷曲着,慢慢地爬过一座座小丘、绕过一排排古树,向着小镇笼罩下来。不一会儿,小镇那上下纵横的石阶、错落有致的土石房子已被一层层、一道道的隔离开,远远近近的灯火也渐渐模糊起来。谁要是现在还在屋外,准沾湿了衣裳。沾湿了衣裳,就是刺骨的冷。

街面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汪老板再想揽生意,也知道冬天夜里的寒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便叫伙计关门闭户,每桌都上了滚热的茶水,并在堂中支起一个铜盆,生起炭火,更有汪老板新收的丫头夏莲,盈盈的依着火盆站了,软言细语说唱起来,听得众人一迭声的叫好。一时间大堂中温暖如春。

“咚…咚…咚…”

忽然,从门外隐约传来一阵拐杖拄在青石板上的敲击声,缓慢,沉重,但却一声接着一声,极之规律,且毫不迟疑。

靠窗坐着的庄稼汉子脸上神色毫无变化,只是随着那拐杖声音一下下接近,握着酒壶那只手似凝在半空,纹丝不动,左手拿起筷子,大口吃起还未动过一口的饭菜来。

落魄书生依旧大口吃饭喝汤,似乎好久都没吃过一餐饱饭似的,吃得啧啧有声。汤水饭粒粘在嘴角,就顺手一抹,抹得袖子上油腻不堪。

那对夫妻听到拐杖声,不约而同放下碗筷。女的尚能神色自若的喝茶,那秃子一脸紧张神色,右手微微伸进衣服内,不时抬头望一眼店门,又慌乱的埋下头,显是心中忐忑不安之至。

只有伦家四少爷与众家奴们根本就没听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猜拳喝令,外带与夏莲眉来眼去,不亦乐哉。那夏莲容貌虽普通,却生得一双凤眼,本是风尘出身,见到伦四爷衣冠华贵,秋波就止不住的往外送。伦四爷对漂亮女子见得多了,可这夏莲别具一番山村风味,不禁食指大动,看得有些魂不守舍。

拐杖声近了。

庄稼汉子停了筷子,慢慢放下酒壶,依旧低着头,看着桌子发呆。恰逢此时夏莲刚唱完一首风月小调,正自清着嗓子,那落魄书生忽然端起一杯酒,站起身来,向着四周团团一揖,口中道:“各位乡亲,搅了诸位雅兴,小生在此先赔个罪了。”头一仰,干净俐落的饮完了手中的酒。

伦四爷正起劲为夏莲鼓掌,见那书生出来搅和,顿时怒火万丈,喝道:“爬一边去!什么东西,也敢来搅老子雅兴?”

众家奴齐声吆喝怒骂,更有数人端起酒杯直砸过去。那落魄书生自是一笑,酒杯砸在身上也浑然不觉,转身坐下了。伦四爷转向夏莲,双手乱拍,笑嘻嘻地道:“唱得好,唱得好!”

自有识趣的家奴跟着吆喝:“歌好,人也好!还不过来,我们四爷有赏!”

汪老板背对着伦家一伙,拼了命的挤眉弄眼,要夏莲赶紧过去侍候着。夏莲扭捏两下,终于轻移莲步,一歪三斜地走到伦四爷身旁,娇滴滴地道了个福,道:“四爷…就知道欺负我们女儿家…”

就在此时,“嘎吱”一声,店门被人推开一条小缝,待得一会,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一股大力推得两扇漆朱木门飞腾起来。冬夜里清冽的寒风顿时肆无忌惮闯了进来,吹得正在温柔酒乡徘徊的人都是一个机伶。

伦四爷对着大门坐着,正端着一只酒壶,咧着嘴笑,眼瞧着那两扇门翻滚着飞到那对夫妻的桌子前,夫妻俩一人伸一只手,毫不费力的一托,门便越头而过,眨眼的工夫已撞到面前。他刚来得及吼一句:“谁他妈…”话音未完,“乒乒砰砰”一阵乱响,桌椅翻腾,菜盘纷飞,伴着家奴们的鬼哭狼嚎,以及夏莲那尖得直刺云霄的惨叫,伦家四爷就这么消失在一堆残渣废屑之中。

一旁侍候着的汪老板被那巨大的冲力冲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全身肥肉如筛子一般抖个不停,头脑一片混乱,只觉眼前白光飞舞,耳边“叮叮当当”一阵刺耳的金属交击之声,跟着有人长声惨叫。他心中狂跳,只想“山妖来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下翻过身来,手足并用,便向茅房方向爬去。

忽然身后呼呼声响,汪老板不及回头,有一事物已从天而降,结结实实摔在他眼前,待定睛看去,却是那秃子的身子,只是脑袋已被人齐脖子根砍去,胸前肩头全是血,腰以下也无影无踪,肠子拖了一地,手脚兀自颤个不停。汪老板顿觉裤裆一热,嘿嘿傻笑两声,头一歪,昏死过去。

“你叫什么?”

“阿…阿柯…”

“哦,阿柯…你不是在玩笑吧?”

“这、这种时候了,”阿柯鼻涕眼泪一起下来,哽咽道:“谁还开得起玩笑?”

“那你…”

“我、我是真忘了!”阿柯双脚乱跳,急道:“我忘了衣服被钉住了!”

“那…那…那抱歉啊,我又射了你两箭…”

“没、没没…没关系!”阿柯嘴唇抖个不停,抓住身上的箭羽,咬紧牙关,将四、五支小箭一一扯出。他痛得眼前金花乱闪,幸好袖箭虽快,毕竟细小,还未伤到骨头。他一个劲的吸冷气,伸手摸到周围穴道,管它是与不是,一阵乱点,好歹止住了血,扶在柱子上喘息一阵,低声道:“现、现在怎么办?”

“出去呀!”少女惊惶不已,拿被子遮住头,叫道:“你快出去呀!”

“我、我、我…现在怎么可以出去?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出去?”阿柯后退一步,扯下帘子,好歹遮一下身子,道:“出去就是死啊!”

“那…那怎么办?你…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以留你在此?”

“我也不想留在此地呀!能走我早就…姑娘,你还有衣裳没有?”

“我女儿家的衣服,怎么能给你穿?你快走呀!”

“管他是什么!”阿柯身上伤口痛得他险些昏过去,终于忍不住低声咆哮:“衣服也好,布也好,什么也好…对,对了!你、你的被单,好歹借我一用!”

窗外呼啸声忽然又起,声音急切,仿佛有什么事发生。立时有几声呼啸遥相呼应,声音已近至一条街的距离。

那少女双眼一闭,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将被子往外一丢,哭道:“拿去!快,快出去!快走!”

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阿柯正在将被子披在身上。少女将眼睛闭得更紧了。

“姑娘,你有剑没有?”阿柯突然问道。

“没有!”

“刀呢,妳使的刀呢?”

“我不会使刀。哎呀,你快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