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夫人伸手过去,握住阿柯的手臂,柔声道:“阿柯兄弟,能在走之前认识你,嫂子真的很高兴…这是我此生最后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阿柯眼圈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短短的几个时辰之间,他与段念夫妇,感其情义挺身而出,直至心意相同,生死与共,心中早已真的将他俩当做了自己的亲大哥大嫂,此时见到段夫人的样子,五内翻腾,若不是强行忍住,只怕张口就要大哭起来。

段夫人面色出奇的红润,道:“你不必说了,你的心,嫂子都知道…嫂子不能给你什么,一见面便让你身受重伤,真是过意不去。咳咳…阿柯啊,以后别这么拼命了,命只有一次啊,无论苦也好,乐也罢,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嫂子还…还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你…”

阿柯颤声道:“什么?你说啊!”

段夫人已有些接不上气,使劲挣扎,抓着阿柯的手越来越紧,长长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去,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勉强道:“我…我有个女儿…在苏州王…王家…你帮我照顾…她…她…叫做…叫做…王…王…”

辩机突然断喝一声:“生无可恋,死又何惧?段夫人,你该上路了!”

段夫人闻言,仰天长笑一声,道:“好痛…我…好痛。”言未尽,全身突然的一紧,顿了一顿,无声无息扑倒在段念身上,脑袋平静地一歪,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阿柯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顺手抓起手边一块石头,劈面往辩机光头上砸去。

辩机并不阻拦,砰的一下,那石头正中额头,弹起老高。

阿柯生平头一次破口大骂:“死和尚,你鬼嚎个屁呀…啊…”泪流满面,终于再无顾忌,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眼前发黑,头一歪,昏死在可可怀中。

第六章 铜鉴

黑夜终于过去了。黎明时分,天空开始亮了起来。

厚厚的铅云依旧如山一般,压在林子上空,大地上仍是一片阴霾。肆虐了一夜的北风,此刻虽然已开始衰弱下去,但不时仍有凛冽的寒风,像刀一般,在人的脸上肆无忌惮地划过,割得肌肤似要裂开。

冷啊。阿柯重重的吐出一口气,看着白雾在眼前凝聚,翻腾,又剎那消散不见。他怔了一会儿,转头看去,东边山脊上,在接近山巅的几棵大树顶端,有两条彩云,鬼魅一般飘飘忽忽。随着藏身在云后的太阳逐渐上升,那彩云的色彩也时而璀璨,时而灰暗,变幻不定。

有那么差不多半个多时辰的时间,阿柯久久凝视着彩云,不肯移开视线。

那时节,辩机已挖了个深坑,将段念用白布包了,慢慢平放在坑底。可可木着脸看他挖完,轻轻叹息一声,为段夫人梳理完最后一次,也用白布包好,轻轻地放在段念身旁。

她刚要跃出坑时,想了一想,又反身回去,掏出一柄牛角小刀,小心地将裹着两人的白布切开一个小口,露出两手,紧紧握在一起。望了片刻,这才反身跳出来。

“阿柯。”阿柯不动,只看着天空发呆,懒懒地挥挥手。

辩机默默的看了一阵,轻声道:“埋了罢。”伸手便向坑中推土。

可可皱紧眉头,叫道:“阿柯,快埋了!”

阿柯依旧坐着不动,有气没力地道:“别管我。”

可可呆了一呆,也慢慢动手推土。她见辩机脸露笑容,干得竟似乐滋滋的,手脚麻利的将一块块泥土石块推下坑去,忍不住道:“喂,你轻点埋行不行?”

辩机道:“小妹妹,这两位早已过去了,轻点重点又有何区别?”

可可道:“自然有区别的!他们的魂魄,此刻说不定就在天上看着自己的身体。咱们轻点埋,慢点埋,让他们多看看也好。”

辩机哈哈大笑,可可恼羞地瞪他一眼,道:“笑什么?难道不是吗?你再笑试试?”伸手去摸背后的刀。

辩机立时收敛笑容,正色道:“很是,很是,你说得对!”再推土时,果然慢了许多。

可可看着他,迟疑的后退一步,“嗖”的一声拔出弯刀,脸色苍白,道:“你功夫那么好,见我动怒,心中一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对不对?你一定还在笑我!”

辩机道:“我不管你怎么想,小妹妹,我确实在笑…笑我枉自号称看破,竟然还讥笑如此真挚的语言…哈哈,哈哈,辩机呀辩机,你真是傻得可怜!”

可可见他神色肃穆,不像是在说笑,自己动不动就拔刀子相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正踌躇间,忽然反手一抓,抓住一个身后飞来的事物,凑到眼前一看,却是一块小小的玉佩。

可可道:“阿柯,你是不是想我替你埋了?”回头看去,见阿柯并不答话,只懒懒地挥挥手。

可可冷笑道:“哼,人人都会指示…算了,就当是我做件好事。”

转头看时,却见那边辩机手脚伶俐,这么一会儿工夫,已推了一半的土进去了。可可慌忙抢到坑边,拿出一条丝巾,小心地将玉佩包了,塞到段念与段夫人之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低声念道:“段夫人,段大侠,这是阿柯送与你们的,可…可要收好啊。”坐在一旁,看着辩机面色自若的将土推进去。

她看着包着段夫人与段念身体的白布一点一点被褐色的泥土覆盖,开始还能见到他俩握在一起的手,后来手不见了,再后来夹在双肩之间的玉佩也不见了,终于,最后一坯土下去,两人的头也一起消失不见。可可没由来得心中悲苦,突然感到世间万物,终究都会归于这褐色的泥土,而面对这一刻时,该是何等的孤寂无奈。

她禁不住鼻子一酸,险些垂下泪来。

辩机填好土坑,又到四周转了一圈,找些石头来,围着坑圈了一圈,权当墓碑。干完这一切,拍拍两手,便悄无声息的站在一旁,看着坟头,嘴角带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突然开口赞道:“好一座孤坟!待到来年,荒草野花插满坟头,又有谁能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位名动江湖的刀客,与一位手无缚鸡之力,却凭一颗心同样名动江湖的奇女子同眠于此?哈哈,罢了,罢了。红颜化做白骨,英雄归为泥尘,惧什么生之苦,死之悲,谈什么聚之欢,离之苦,无形无相,天地悠悠,何其快哉!”

阿柯四下里摸了一摸,选了块厚实敦厚的石头,掂了一掂,冲着辩机脑袋扔过去,砰的一声,正中后脑,叫道:“和尚,做点法事来看。”

辩机并不回头,闭了眼,贪婪的吸一口气,仿佛这寒冷潮湿的空气有醉人的花香一般。过了好一阵方道:“小兄弟,你拿石头砸了我两次头,我都没避开,知道是为什么吗?”

阿柯心中烦闷,此时正是看谁,谁就不顺眼的时候,便道:“我哪知道?想是你正在练什么铁头功、秃头功之类,谁砸你脑袋,你都暗自高兴吧。”

辩机微微一笑,道:“非也,非也。乃是因为你都是用心砸的。对于别人用心做的事,无论是什么,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在我眼中都是一样,带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气,弥漫在天地之间,动人心魄。而且我也很好奇,想要看看隐藏在后面的心究竟是怎样的?”

阿柯恼道:“和尚,你失心疯了吗?这穷山僻壤的,哪儿来的什么花香?又什么用心不用心?别、别人用心拿刀子杀你,你是不是也开心得很?”

辩机道:“开心吗?我不知道。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认真要杀我。或许真有人要我命的时候,我会开心也说不定。”

阿柯道:“废话少说,快做场法事来看看。”

辩机摇头道:“不会。”

阿柯道:“你不是和尚吗?法事都不会做,那化缘、念经这些你会不会?”

辩机道:“你说对了,我不是和尚。刚才我已经跟你说了…”

“是是是,你只是碰巧脑袋是秃的,而且又碰巧有几个戒疤,根本与和尚无关,是吧?”阿柯抢白道。

辩机回过身来,头一次正视阿柯的眼睛。他依旧笑容款款,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他身边,吹得他的长袖猎猎作响,他却像根石柱般纹丝不动。

阿柯隐隐觉得,寒风刮到辩机面前时,竟似自动一转,从他身旁掠过——凭什么吹到自己身上时就吹得这么带劲?

“你牛个什么劲?”他忍不住傻傻地问,“好像风都怕了你?”

辩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阿柯,似乎见到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阿柯给他一双缝眼看得老大不自在,道:“看什么?”

辩机道:“没什么,只是在好奇,如此平顺的一个人,何以突然间变得如此张扬而愤世嫉俗了。”

阿柯眉毛一挑,想要说什么,怔了一怔,却又转过头去,向可可叫道:“可可,收拾一下,我们走了。”

可可道:“谁说要跟你走?你不是说要分吗?”转身便走。

阿柯忙道:“我…我…你的东西还没拿走!哎哟!”挣扎一动,牵动内伤,痛得眼前一黑,只得重新坐倒。

可可停下脚步,道:“是了,还有我的东西。昨日被你这混蛋气昏头了,竟然就那么走了,险些便宜了你。东西呢,在哪儿?”

阿柯道:“都在牛车上,我系在山上了。快,我们找找去。”

可可道:“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走路吗?和尚,劳你照看他一下。”

阿柯怒道:“为什么要他照顾?我、我不要再看到他!”

辩机笑道:“小兄弟还在为我昨日那声断喝生气呢。呵呵,无论我喝与不喝,段夫人已然油尽灯枯,继续挣扎着说下去,对她实在是一种折磨。死后万事皆空,这样的只言片语,又有何用呢?”

可可没由来突然想起段夫人死的时候,脸上神情古怪。似乎欢乐与痛苦同时混杂在内。晶莹剔透的眼珠一转,剎那间,犹如一缕淡淡的青雾蒙了上去,段夫人的脸的轮廓就那样再也看不明了。她心中一颤,不言语了。

阿柯紧皱着眉,脑海内似有千言万语翻腾,却偏偏找不到一句可以驳斥辩机的话,心中一阵凄惶。呆了片刻,终于脱口说道:“不公!”

“是,不公。”辩机毫不犹豫地介面道:“只是你想过没有,这是段夫人与段念自己造就的不公,所以,他们可算是死得其所了。”

“什么?”

辩机悠然看着天边的云层,脸上露出些许神往的神情,慢慢地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正是如此的不公,如此的死亡才造就了段夫人。若非如此,段夫人也不是段夫人了。”

阿柯听得莫名其妙,抓抓脑门,刚要开口骂他脑袋是不是有问题,眼角一瞥,见到了那座孤坟。矮矮的,凹凸不平的坟头,就像大地上一块无谓的突起,若不是那一圈黄黄白白的石块,谁也不会留意它的存在。

新鲜的坟头一片荒芜,寒风也拿它毫无办法。或者来年,待野草开始在那地底深处探出头来时,才有一丝活力吧。他心中突然地一痛,那股暴虐之气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无尽惆怅。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些口舌之争再可笑不过,便住了口。

辩机看着阿柯的脸,因见到他神色忽然黯淡下来,会心的一笑。阿柯再不去理他,对可可招手道:“来,我们一起去找牛车。我…我记得我拴在一棵树旁的。”可可看着阿柯的眼睛,楞了片刻,终于无声的走过来,扶起他,两人费力向前走去。

辩机道:“喂,阿柯,段夫人死前对你说的话,你明白了吗?”

阿柯头也不回地道:“我听见了,自会去办。”他对辩机和尚面对段夫人死时那轻松的态度耿耿于怀,虽然自己心里也知道那是他做和尚的本色,但不知为何,始终是难以压制的愤怒,只想赶紧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辩机笑道:“你听是听见了,可又明不明白呢?段夫人的女儿叫什么?”

辩机此时的笑声在阿柯听来格外放肆,胸口顿时堵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可道:“好像是什么王家的,叫王…什么。后面可没听清楚了。”

辩机道:“自然是王家,苏州王家。武林三大家族之一的苏州王家。嘿嘿,可不是姓段的。”

阿柯听见他言语中对段念大为不敬,勃然大怒,回头喝道:“臭和尚,你想怎么样!我大嫂说得清清楚楚,叫王…姓王?”阿柯一口气吼得大了,内息波动,头脑发晕,几乎跌倒。他扶着可可喘息一下,叫道:“和尚,你知道什么?说出来!”

辩机走到一棵歪脖柳树前,抬头望着那千丝万缕的长须直垂到地面,慢慢道:“你的这位大嫂段夫人,原本应是王夫人才对。天下武林本来公认的四大家族,十几年前,四川唐门因鬼手大侠揭穿了一件公案,渐渐退出江湖,而让王家坐了三家族之首。她原是王府大公子王镜的妻子,她的女儿王月依,自然也是这位王镜的女儿。”

阿柯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可道:“啊,难怪姓王。我听见那个沙老大威胁段夫人的时候,好像就提到了她女儿,也提到了王府。”

辩机道:“正是。她自己本姓芩,十六岁嫁到了王府,那时,段兄还在漠北征战。”

可可扶着阿柯坐下,问道:“那么说,段夫人是从夫家逃出来的咯?他的丈夫呢?难道就这么忍气吞声,不出来追她吗?你们汉人对这婚嫁之事,可看得很重啊。”

辩机道:“怎会没有?只是段兄的‘鬼影刀’却是他们比不了的。在下在长安时,就听说王家的人潜伏在山东一带,准备截杀。结果四十几人围攻段兄一人,竟硬是被他二人突围而出,还送了二十几条人命,天下震动。段兄武功固然高强,却有一点致命之处,那就是太轻信人了,不知道人心难测,滥交朋友。昨日那位沙老大,就曾是段兄的坐上之宾,称兄道弟。还有那位给段夫人下毒的‘飞斧帮’帮主,段兄得势之时,与之一道出生入死,拼命拼来的交情,被王家稍加引诱,就下了黑手,嘿嘿,嘿嘿,当真是生死之交。在下日夜兼程赶来,就是想提醒段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唉…”

阿柯听到他说这番话,似乎对段念不可谓不关心,心中稍平,刚要开口,却见辩机面带微笑,道:“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呵呵。天意如何,终究人力不可违之。下次可不能做这类傻事了。”说着连连摇头,检讨自己。

阿柯一句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出口已变成怒骂:“什么叫天意不可违?救人的事,就叫做傻事吗?臭和尚你到底是不是人吶!”就要和身扑上。

可可在后面轻轻一推,阿柯“哎哟”一声摔倒在地,爬不起来。

可可道:“你急什么,听人家把话说完呀。就你这身体了,还想多添几处伤是不是?”

辩机依旧一脸灿烂的微笑,毫不动容,道:“在下说过几次了,我不是和尚,下次可要记住了。”

可可道:“是,记住了。和…哎,你刚才说段夫…哎,王夫人的夫家王镜,后来怎样了?”

阿柯拿手使劲拍她,道:“什么王夫人?段夫人!”

辩机道:“王镜自小身子虚弱,生有绝症,在他们女儿出世一个多月,就病死了。”

可可“啊”的一声,跟着叹道:“原来…王夫人是独身多年了。”

阿柯怒道:“什么王夫人?段夫人!”

可可恼道:“你讲不讲理?人家以前没遇到段大哥时是王夫人啊。大…嗯…你、你接着讲啊,别理他。王夫人又是怎么见到段大哥的?”

辩机道:“这个嘛,在下就不太清楚了。只隐约听说,在王老爷子五十七岁寿辰那天,段兄也应邀参加。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王夫人的。两个月之后,王夫人便被秘密关入王家祠堂,严加看管。嘿嘿,嘿嘿,这两个人还真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