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使劲一咬,下唇破裂,剧痛之下,终于收敛心神,一震后退,手中弯刀举到胸前,叫道:“妖、妖术!”

沙老大嘿嘿一笑,低声道:“你也想试试吗?”向前一步。

可可胆子虽大,但眼前这情景实在诡异,心中惊惶无比,全身颤抖,连退数步,看看躺在地上的阿柯,也不敢上前看个究竟。

沙老大慢慢地道:“小丫头,念你年纪还小,刚才也未对老夫出言不逊,今日就饶你一命,赶紧走吧。”

可可再看一眼阿柯,迟疑地摇摇头。

沙老大皱紧眉头,苦恼的道:“罢了罢了,这位小兄弟是你朋友吧?带走带走,一并带走。只是以后可不要再在老夫面前出现了。去吧。”微微挥一挥手。

可可不知真伪,仍是刀举胸前,警惕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向阿柯靠过去。沙老大一脸和气,做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待得脚跟碰到阿柯身体,可可才慢慢蹲下来,转头去看他。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如死人般苍白,下颚、胸前全是鲜血。她低低叫了两声,阿柯全无反应,只道他已身亡,伸手去探他鼻息,只觉微微有气,这才稍松一口气。

她再回头看看沙老大,见他仍是一动不动站在远处,一咬牙关,俯身去扶阿柯。

忽然阿柯手指一颤,在可可白晰的小腿上微微划了一划。可可一惊,叫道:“阿柯?”

阿柯依旧闭着双眼,但嘴唇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可可再俯下一点,耳朵凑到他嘴前,只听阿柯虚弱地道:“…完…内…内力…完了…杀…”

可可道:“什么?阿柯,你说什么完了?”

沙老大突然喝道:“丫头!还不快走?若等老夫当真动了怒,你们一个也别想走了!”

可可再不迟疑,一翻手,将弯刀叼在嘴中,一把抱起阿柯,再看一眼如泥塑般扑在段念身上的段夫人,微叹一口气,发足向林中奔去。

看看跑到林边,阿柯突然挣扎起来,微弱地叫道:“杀…晚了…就…就…”

可可急道:“什么也别说了,现下我们俩根本不是对手,先跑掉再说!”

蓦地身后风声骤起,沙老大喝道:“就什么?就恢复功力了吗,呵呵呵呵…”长笑声中,如飞而至,长剑一指,直向可可身后杀来。

突然间,沙老大眼前一花,阿柯鬼使神差般出现在自己面前,手中剑光闪动,刺向自己腰间。

这一下大出沙老大之外,因为他知道阿柯虽然剑法出奇,却内力平平,可可功夫虽不错,但也只是一个丫头,是以甘冒奇险,突施自己的绝技“龙啸神功”,以无上内力偷袭阿柯,将他震伤,更吓住了不知所以的可可。

只是这功夫极耗内力,使出之后,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衰弱到走路都很困难的地步,是以平常绝不轻易使出。这次冒险一试,拼老命走前一步,见将可可唬住,心中大为得意。此时他功力已迅速恢复到七八成的地步,屏息听去,居然听到阿柯正在叫破自己的骗局,心中一凛,杀心顿起,扑上前来。

满以为可可此时正抱着阿柯,无法转身,正待痛使毒手,不料竟是最不可能出现的阿柯挺剑刺到。

此刻他身在空中,已是退无可退,加之被阿柯这一下出其不意的出击震得一楞,狂叫一声,双足猛踢。“砰”的一声闷响,可可背脊受了这一脚,顿时如断线风筝般向前飞去。

就在同时,阿柯身子一挺,已迎着沙老大长剑而上!剑光急闪,短剑紧贴着他的厚背剑向上一挥,毫无顾忌,毫不犹豫的一挥!沙老大魂飞魄散,此时做任何动作已然不及,眼睁睁看着黝黑的剑锋就那么干净俐落地刺了上来——

一剑贯穿右胸!

沙老大痛吼一声,身子急坠。阿柯哈哈一笑,鲜血自口中喷出,再也无力挣扎,跟着一道坠落。沙老大下坠中顺手一挥,拍在阿柯脸上,亦将他打得横飞出去。

就这么一转眼之间,三个人纷纷受伤,各自滚落一边。

阿柯本就伤重,刚才在危机之时,他与可可心意相通,故计重施,被可可从肩头摔过来,拼命刺了沙老大一剑,但挨了又狠又重的一击,终于想装也不成,彻底的昏了过去。

可可背上受那一脚,亦是痛得眼前发黑,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沙老大直挺挺摔落在地,胸口刺着的剑兀自颤抖。这一剑直穿胸肋而过,受伤极重,他一口内息收不回来,伤口处鲜血狂涌,也是站不起来,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铅云密布的天空逐渐暗了下来。远远的山荫处,高大的树木与岩石投下的阴影,像狰狞的怪兽的嘴,一大块一大块地将视野所及的山林逐步吞进黑暗之中。

夜的脚步已经近了。

沙老大躺了好一阵,终于缓过紧来。他咬紧牙关,使劲拔出短剑,下手如电,封了自己胸口要穴,这才转过头,吃力地向林中望去,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那一帮乌合之众已跑得无影无踪,丢了一地的兵器尸骸。

他突然打心底里感到一阵疲惫——若是现在随便上来一个人,只须轻轻一刀下去,也早已解决了,只可恨自己始终是孤家寡人一个,别看那么多门众,关键时候,没一个顶用的…

沙老大再喘息几下,左手暗一用力,就要挣扎着起来,忽然一声太息之声就在自己身边发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低低地道:“可怜呀…独夫无用!”

沙老大浑身剧震——竟有人毫无声息的来到自己身边!他惊惶之下,“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一歪身倒在地上,顺势一滚,喝道:“谁…是谁?”

风在这个时候突然凛冽起来,“呼啦啦,呼啦啦”从林中空隙里呼啸而过,犹如无数阴魂野鬼聚在一处,无奈的、绝望的、疯狂的哭泣着。败叶们狂乱的掠过数十具残破的尸体,带着血污与魂魄满天飞旋。一颗已辨不清面容的头颅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个不停,雪白的牙齿坦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似在放肆地狞笑一般。

沙老大勉强抬起头,在这一片混乱喧嚣之中眯着小眼四处张望,只见到眼前一道,又或是数道青影晃动,忽左忽右的飘浮不定,形若鬼魅,一时间看不分明。他再往后滚出几丈,一翻手抓住长剑,叫道:“谁!谁他妈戏弄老子?”

一个飘渺的声音破空传来,狂啸于天地间的风声似乎都被压了下去:“‘血剑联盟’,好大的口气。百来十个汉子,竟就这么被一个小孩杀的杀死、吓的吓跑了。我看你倒是满身鲜血,手中拿着剑,不如改个名,就唤做独剑血人罢。”

这声音甫落,人影一晃,已立在段夫人与段念的尸首旁,背负双手,慢慢转过身来。

青衣,麻鞋,光头,戒记。一名年轻的和尚。

那和尚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眉目清秀,天庭饱满,一双丹凤眼,眼眸清亮,嘴角微微上翘,脸上似乎永远都是那么一副无所谓的笑容。他的一袭青衣毫尘不染,双肩如削,皮肤白得像是从未晒过太阳,以致脖子处一根根淡青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沙老大嘶声喝道:“和尚?什么来路?”

青年和尚并不理会他,稍一躬身,垂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段夫人,轻轻一笑,道:“好漂亮的人,好高傲的心。”悠闲地将右手伸到她面前,曲起中指,在额头上“叩”的一弹。

段夫人“啊”的一声低呼,浑身震动一下,苏醒过来,迷茫的睁开了眼。她先是吃力的四处张望,跟着惊讶地道:“大…大师?”

青年和尚微笑道:“段夫人,又见面了。”

段夫人面露欣喜之色,慢慢撑起身子,突然眼睛一眨,又落下泪来,凄然道:“大师来晚一步,段郎他…已经走了。”

青年和尚点点头,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说道:“即生,即死,如生,如死,叹生,叹死,无生,无死。如此而已。段夫人伤心即可,又何必伤怀呢。”

沙老大此时已站起身来,手持长剑,喝道:“什么生生死死,不生不死的!臭和尚,你他妈的胆子不小,到底是什么人,敢来搅老子的事?给你一次机会,立即给老子滚得远远的,永远别叫我再见到你!”

青年和尚还是那副牢不可破的微笑模样,道:“这位是沙老大吗,失礼了。在下辩机,却不是和尚,沙老大叫错了。”

沙老大怒道:“你他妈人模鬼样的,逗老子玩吗?你秃顶上乱七八糟全是戒疤,不是和尚是什么?”

青年和尚叹一口气,道:“世人都有眼,却无人认得清。戒疤是什么,沙老大知道吗?”

沙老大道:“那是你们秃驴想出来的花花玩意儿,老子哪里知道?”

青年和尚右手微抬,手捏兰花,对着沙老大,微笑道:“抱歉!”

沙老大道:“什…”话音未落,那和尚食指一弹,“嗖”的一声轻响,自己左腿血海上忽地一麻,他吃了一惊,还未叫出声来,那和尚食指闪电般弹动,“嗖嗖”之声不绝,自萁门、葳门,到府舍、大横,直至腹哀、胸乡、周容穴,几乎同时一跳,就那么一剎那,全身所有大穴便已全部被封,连喉头哑穴都顺便封住,那句“操…”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已然重心全失,向前似根木头般直挺挺砰的一下摔在地上。因头不能稍动,鼻子正中一块石头,顿时鲜血长流。

可可“啊”的一声,坐起身子,看着那青年和尚的眼中几乎放出光来,实在不相信如此强悍的沙老大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给治住了。

“妖…妖术?”

她轻呼一声,声音立时便没入猎猎的风中不见,但那青年和尚已转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道:“小妹妹,这可不是妖术。咦…鹰羽刀,你是大漠铁鹰的什么人?”

可可一跃而起,快如脱兔,不动声色的握紧了弯刀,藏在背后,向阿柯飞快的瞥了一眼,见他兀自昏迷,转头冷冷的对那青年和尚道:“你认错人了!”

青年和尚默然微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不再理会可可,转头向着沙老大,再曲起手指,口中连连道:“抱歉,抱歉,为了给你说明白,才出此下策,还望沙老大海涵。”一边说,一边五指轮弹,只听沙老大光光的头顶上“哧哧”有声。

可可好奇的看去,正见到一阵清烟自他头顶冒起,跟着闻到一股焦臭味道,像是皮肉烧灼之味。待那阵烟散尽,沙老大的头顶正中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可可定睛打量,赫然发现那竟是新烧的五个戒疤。

可可后退两步,惊疑不定,似乎没有料到这和尚内功竟厉害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寻常也曾见到有内家高手,手溶铁蛋,指碎钢板,但那毕竟是实打实的摸到东西,而且架式惊人,往往郑而重之的运功、蓄气半日,面红耳涨地吆喝又是半日,方来上一轮。

这和尚隔着五六丈远的距离,在沙老大头上烙了这么几个戒疤,举重若轻,甚似玩耍一般。更难的是,这五个疤大小、间距无不一致,像拿着尺子在头上量过一样。

青年和尚烙完戒疤,毫无迟疑,再平空虚推一掌,沙老大只觉一股强烈却温和的热气自背后突入体内,顺着经脉上下行走,剎那间已打通所有穴脉。他混身剧震,不忙爬起来,第一个举动却是狂吼一声:“死秃驴!我操你祖宗!”

翻身跳起来,一摸头顶,“哇哇哇”又是一阵狂叫,双脚乱跳,破口大骂,无数淫秽的词自他那大嘴里蹦出来,绝大多数几乎是闻所未闻,甚至各地乡土黑话都使出来,一会儿是扬州话,一会儿又是蜀语,再一会儿又变成山西语调,甚至融会贯通,水乳交融,一句“操你十八代祖宗奶奶的”,起头的是河南方言,中间变成地道的东北话,竟而以闽南语结尾,如此东西合并,南北互通,直如说书一般,实在是异彩纷呈,精彩绝伦。

沙老大跳归跳,骂归骂,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往前挪动一步,直骂到筋疲力竭,伤口处鲜血再度喷出,终于狠狠往自己脚边吐一口浓痰,住口歇息。

他停下来的时候,可可仔细打量,见一地纷乱的脚印,离他最开始跳的地方已倒退出一两丈远。

青年和尚也不见着恼,耐心的待他骂完,方道:“什么是戒疤,在下也不知道。为何有这疤便是和尚,在下更是不明白。沙老大你头上也有戒疤了,是不是和尚?”

沙老大头涨得老大,怒道:“老子是屁和尚!”

可可“噗哧”一笑,忙伸手掩住嘴,但一对碧绿的眼里已满是笑意。阿柯此时却已醒来,只是伤重,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闻言哈哈大笑,笑得咳出大口鲜血也停不住。

可可皱皱眉头,将他翻过身,蹲下来在他肩头、胸口查看一番。阿柯大笑之余,也不禁小心翼翼地问:“怎…怎样?”

可可瞪他一眼,哼道:“死不了。”

青年和尚摆摆手,正容道:“非也,非也,你并非和尚,当然更不是屁和尚。你只是碰巧头上有戒疤而已,这能算和尚吗?”

沙老大干咽口唾沫,指着头上的疤,红着脸道:“这…这是碰巧?”

“哈哈…咳咳…哈哈…咳咳咳…”阿柯笑得全身颤抖,险些再次背过气去。

可可按着他道:“别笑了,你的伤…”到后来自己也忍不住掩嘴笑起来。

沙老大只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已冲到头顶,脸涨得像立时便要炸开一般,手中长剑抖个不停,喝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老子…”

段夫人轻哼一声,呼道:“大师…”

青年和尚右手闪电般向前一推,沙老大一句话还未说完,蓦地一股大力扑面而来,待回过神来已身在半空,直往林中飞去。他嘘得魂飞天外,只道那秃驴终于对自己下了毒手,谁知飞出七八丈远,翻了两个滚,一跤跌在草丛中,那股力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跳起身来,上下摸摸,好像并无一处受伤,心中惊疑不定。

青年和尚朗声道:“世间万物,人间诸事,都只是因缘际会而成。因起,则缘生,则法聚,则事合;缘灭,则因生,则法散,则事离。莫不如此。你今日这戒疤之生,焉知不是巧合?段夫人累了,不想再见到你,请你走吧。”

沙老大喉咙里咕哝两句,忧喜参半。忧的是为了今日这一战,自己苦心经营两年多,一竿徒弟非死即伤,几乎拼光了老本,眼看成功就在眼前,却这么不明不白给几个后生小辈硬生生搅了局,胸中一股羞愤之情实难抑制;喜的是幸好遇到的是个秃驴,且属于迂腐的那种,本来十个老沙也不是他对手,为了些稀奇古怪的原因又放了自己。正所谓青山不改,绿水那个什么的,沙老大冷哼一声,一边在肚子里操着场中诸人的十九代祖宗,一边飞也似的跑了。

段夫人勉强支起身子,脸色白得透明,低低呼道:“辩机大、大师…请送我一程…”

那个叫辩机的青年应道:“段夫人请说。”一躬身蹲下来,伸手扶住她。

段夫人全身颤抖不停,兀自笑道:“劳烦大师了…我…我本以为自己已看破了,却依旧心中害怕…这是为何…”

辩机道:“世人本无所以惧者,皆因爱,因恨,因有所欲,因有所求,而有些欲念与答案,又是终其一生不可得的,是以惧生之不由,死之不测。段夫人心中所想的,在下亦知。诚然,请听在下一言。”辩机道:“段夫人知前世否?”

段夫人微弱地摇摇头。

辩机又道:“然段夫人知来生否?”

段夫人依旧微弱地摇头。

辩机道:“或有来生。但这世,这时,这天与地皆已不同,段夫人会做何人?”

段夫人浑身剧震一下,咬着下唇,似有所思。过了一会,突然道:“那我…我与段朗…永不能重度这一世了…”

辩机叹道:“段夫人悟了。终究这一世,便是你段夫人唯一的一世啊。生命如尘,如露,如雨,如雾,会心的一笑,永不可追,剎那的一刻,便是永恒。两位携手远渡,无论再过多少世,多少代,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从此再也无段念,或是段夫人了。”

段夫人泪珠滚滚而下,强笑道:“多谢大师了…唉,我心中…好欢喜,却又好痛…”挣脱辩机的搀扶,扑在段念身上,轻声呼道:“段朗!妾身心中好痛,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妾身平日看你千眼万眼,每看一眼,都心安喜乐,憧憬下一眼的欢悦…然而今日之后,再也不能了,待我闭上这眼,我与段郎,我与段郎之情,便真的永远消散在这天地之间了…这最后一眼,妾身实是舍不得看,却又不能不看。造化所至,无论我看与不看,也无法留住这一刻呀…天意弄人,为何叫我遇上你,让我尝尽人间之欢乐,却又要我承受这至大之苦…段郎…你去的时候,也知道这一结果吗…段郎…”

说到后来,哽咽难语,声音已微不可闻。辩机端坐一旁,神色自若,轻轻为段念摆好手脚。

段夫人喃喃自语一会,突然一阵猛咳,吐出大口浓血,喷溅在段念胸前,与他的血和自己的泪融在一起。她凄然摇头,笑道:“终究…还是到了。哎,我该怨生之不由呢,还是叹死之无常。大师,我…我不行了,可,可我还有话要…你、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辩机点点头,伸出两指,抵在她背上,默运内力。段夫人身子一震,喘出一口浊气,叫道:“阿柯兄弟!”

阿柯内伤过重,怎么也挣不起来。可可一把抱他起来,快步赶到段夫人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