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柯顿时魂飞魄散。
那老三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跨过阿柯身体,走到靠树一边,强忍恶心,抓住阿柯衣服,往外翻动。阿柯心中念头急转,怎也想不起办法来,只拼命僵硬身体,死贴着地表,让那老三搬动起来没那么容易。好在那老三只手抓住他衣服的边缘,感觉不到阿柯用力,还只道是尸体硬得久了,难以搬动,望着三、四丈外的悬崖,心中大叫倒楣。
现在阿柯倒是有把握把老三吓出尿来,但那老大老二似乎不是省油的灯,只怕自己还没爬起来跑,就已然双剑穿心,真的成个死老头了…
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掉下去之前,抓住什么草根树干的,吊在半空。阿柯打定主意,右手慢慢伸出,预备下坠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抓一气,运气好的话…
正在这时,老二突然道:“慢!大哥,这尸体摔下山崖,声势必大,要是惊动了下面的人怎么办?不如就撂到一边的草丛里省事。”
那老大嗯了一声,道:“对!对,对——幸亏二弟提醒。老三,就撂到一边去吧。”
阿柯与老三同时松了口气。比起悬崖,丢到一边的草丛可算轻松多了。老三定一定神,阿柯也放松身体,正预备好一口气翻进草丛中,老二突然又叫一声:“等等!”声音惊惶。
“怎么?”老大的剑寒光一闪,已做好出击准备。
“手…”
“什么?”老三乘机跳开,也拔出剑来。阿柯屏神静气耐心地听着。
“那老头的手…动了!”
妈的!听说不往下丢,自己的手居然自觉的缩回来!阿柯腾的翻起身来,尖声怪叫,往崖边直扑过去。
身后“啊”的一声惨叫,自然是那老三吓破了胆,跟着“唰”的一声,背后一道剑气破空刺来。阿柯正在想着如何躲开这一剑,突然背后一凉,一柄冰冷的剑已划破衣裳刺了进来,他心中凄然,把眼一闭,就要纵身跳下山崖。
正在此时,“叮”的一声,清越的兵刃相交之声,那老大一声怒斥,身后顿时“乒乒砰砰”混战起来。
阿柯惊喜交集,扭头看去,正是可可。她手持一件古怪的兵刃,与那老大老二斗在一起。阿柯大叫:“可、可可!快跑!”
可可头也不转,“唰唰唰”三剑逼开两人,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件事物,反手丢给阿柯。阿柯接住一看,却是一把短剑,入手极重。他握住剑柄,一使劲抽出来,突觉寒气逼人,那剑身却如墨一般,看不出丝毫光泽,不由脱口赞道:“好剑!”
旁边一声怪叫,刚刚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老三挺剑扑上来,叫道:“死老鬼,老子跟你拼了!”阿柯挺身上前,短剑顺着他剑锋向下,直刺小腹。那老三没有料到这装死的老头下手如此毒辣快捷,吓了一跳,往后急闪。阿柯重伤之后体力虚弱,跟不上去,只有干叫:“怎样?有、有本事上来呀!可可,我、我们走!”
可可与老二老大缠斗,一时分不了高下,也脱不开身,心知若老三看出阿柯身体不支,一起上来先干掉自己,那可万事休矣。可恨阿柯脑袋太木,明明可以吓一下对方的,却偏偏乱叫她走,岂非是直着嗓子喊自己不行了?
她身形晃动,突然往后一纵,退到阿柯身边。阿柯大喜,道:“快!快…哎呀!”突然脚下被人一拉,向前直扑,却是可可一弯腰,像抱根木头般将阿柯双腿抱住,阿柯顿时身在半空,还未弄清楚状况,眼前剑光闪动,那老大老二已从旁攻上来。
阿柯此时再无迟疑,短剑斜挑,刺那老大手腕,叫道:“左面!”可可左脚飞出,向老二踢去,缓他一缓。那老二用手支挡时,老大已一声闷哼,向旁跳开,“当啷”一声,长剑已落在地上,左手捂着右手手腕,显是受伤不轻。
老三道:“老大!你先让开!”纵身扑上,同时向老二叫道:“小心那老头剑法!那老鬼腿脚不便!”
两人使个眼色,老三一躬身子直取可可下盘,老二则向可可背后游走,吸引阿柯注意。
阿柯叫道:“不…”“好”字还未出口,可可一把抱住他腰间,将他往下一荡。阿柯身子急沉,“当”的一声,挡住刺向可可脚踝的一剑,眼前一花,竟从可可短裙下钻过去。
那老二万没料到这衰老头居然还敢玩这种花样,只望上瞧,忽然眼光下方什么东西晃动,他刚往下一瞧,腰间一凉,跟着喉头又是一凉,一个字也没叫出来,翻倒在地。
那老大叫道:“快闪!”老二刚看见阿柯从眼前这丫头胯下钻过去,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阿柯又从可可头上旋了回来。他杀手当惯了,下起手来毫不犹豫,干净俐落将老三砍翻在地。
那老大一声不吭,转身便跑。可可尽管扛着阿柯,但速度更快,闪身拦在他身前,不让他往林中逃遁。他见机亦是奇快,往后一纵,已跃出山崖,直落下去。
阿柯知道他也选择了刚才自己的选择——期望抓住什么树啊草根的,只不知道他的手伤过重,还能不能撑住。刚想到这里,只听山崖下“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凄厉,月夜中听来让人毛骨悚然,不禁叹一口气。
虽然如此,他也知道可可做得完全正确,若让任何人逃走,露出口风,都会惹来无穷麻烦,是以暗叫侥幸。
他心中尚未平息,忽觉身子一动,竟快速向林中飞去,这才察觉自己还被可可捧着坐在她肩头。阿柯立时满脸飞红,慌忙叫道:“不…不、不好!快、快放我下来…哎呀!”
可可并不回答,继续扛着他往林中钻去。阿柯大急,拼命挣扎,想要下来,突然“咚”的一下,脑袋撞在一棵横着的树干上,顿时没有声音了。
第二日早上,可可驾着马车,沿着山路向南。此时山中雾气尚未散尽,露寒刺骨。
阿柯头上顶着大包,躺在车里有一声没一声的呻吟着。他不时疑惑的四处嗅嗅,不知道哪里隐隐有一股暗香一直缠绕在身边。难道是昨晚可可像木头一样抱着自己的时候留下的?只是这个问题,阿柯死也不敢问出口,见可可一脸麻木,也不敢公然凑到她身边闻上一闻。
跑了一阵,前面林中忽然传来马蹄声,声势甚急。可可照例一拉缰绳,将马车赶到一边,歪下头上戴的斗笠遮住脸。阿柯忙拉下车帘,只偷偷掀开一角,朝外看去。
只见山路上两匹高头大马正全速向这边奔来,一白一黑,均是上等良驹。马上坐着一男一女,看似一对夫妻。那男的四十出头,肩宽体阔,国字脸,浓眉大眼,看上去不怒自威;女的容貌娇美,虽已三十来岁,但看上去仍是风姿绰约。男的着一身轻短便装,女的似不胜风寒,紧紧裹着一袭猩红披风,打马飞驰。
将到马车时,那男的略顿了顿马。可可低头弄缰绳,阿柯忙咳嗽一声,伸出头来颤巍巍地吐痰。那男的见阿柯老得掉渣,更不迟疑,打马过了。那女的驶过马车时,阿柯偷眼打量,见她低着头,脸色苍白,愁眉紧锁,咬着下唇,似有满腹忧虑…
这一幕好不熟悉。那一剎那,阿柯竟突然觉得像是见到林芑云得病躺在床上时的样子,心中猛地一震,待回过神来,只听得马蹄得得,那两人已钻入雾中不见了。
可可继续打马前行,阿柯心中却平静不下来,想着那妇人模样,拿来与林芑云比较。比来比去,怎么也不觉得两人相像,但那神情…那两人…两人…
阿柯突然跳起身来,大叫:“哎呀!不、不好!”脑袋重重撞到车顶也顾不上,爬到前面道:“可可,快,快回去!追上那两人!昨、昨天那些人埋伏起来,正是要杀他们的!”
李洛轻轻将院门推开一条缝,先往里看了看。仍然与往日一样,当当站在院子中间,端着一盆水,细心的给每一丛花草喂水。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纱衣上,如染了一层金粉般眩目。李洛见她细长白晰的手臂伸进丛中,轻柔的抚过每一棵花草的叶子,口中轻轻道:“别急啊,一个一个来。过了冬天,慢慢的就可以出来了…”突然有种古怪的念头,仿佛这花草、这院子,甚至这阳光、这天地,统统都是属于眼前这位少女的,自己倒像是要强行闯入的不速之客一般。
这念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但偏偏挥之不去,只得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自觉脸上笑容已自然到无懈可击,这才咳嗽一声,敲一敲门。
当当头也不抬,道:“李公子吗,请进来。”
李洛伸手推门,一个大步跨进来,诧异地道:“当当姑娘,这么早就起来。哎哟,这门槛怎么…”话才出口,方意识到这句话已至少重复说过三次了,脚下一绊。
当当回头,微微一笑。她先轻手轻脚将盆子放到一边,往林芑云住的房间看上两眼,方低声道:“李公子是来找姐姐吗?她还没醒呢,昨晚看书看到深夜才回来。”
李洛当然知道她还没睡醒。每次来找林芑云,不到日上三竿是绝对见不到人影的。每天都只有当当清早起来,端着水四处浇花。即便在外故意大声说话,林大小姐却是充耳不闻。
只是今日之事非同小可,李洛不得不打点精神,大声道:“哦,林小姐还未起身吗?哎呀,这可不太妙。”
当当小声问他:“怎么?”
李洛对着林芑云的窗口大声道:“哦,是这样的,我这不是正要赶去参加一个宴会吗?也都怪我,前日在众人面前夸口,说我有一个如何如何乖巧伶俐的表妹,没想到他们就记住了,今日非要见见我表妹不可。”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自窗子里传出来:“就叫你表妹去呀,大清早的跑来献什么宝。”
李洛干笑两声,并不回答,向当当道:“当当姑娘,你知道出席这个宴会的,都有哪些客人吗?哎呀呀…包你没见过的。”
当当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呢?”
李洛神色飞扬,比画道:“哦,有才过来的西域波斯人,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碧绿的。你见过碧绿的眼睛吗?个个牛高马大的,就是毛太多了,着实比不得我们大唐天国的人。有戴着高帽子的高丽人,就是圣上刚刚讨伐过的,这不派了使节来朝圣了吗?纳贡称臣,进的高丽人参据说有千年岁数,都成精了。哎哟,还有天竺过来的高僧,是来我大唐讲经的。说来好笑,这些和尚一个个都不剃头,不剃头还叫和尚吗?只不过讲经倒还马马虎虎,据说还见过在那边修行的玄奘大师,带有他的书信回来呢。总之,好多有趣的人哦。”
当当听得眼里放出光来,拍手道:“啊,我也想要看看!只怕,这些人不容易见到。”
李洛得意地道:“自然都见得到…”侧耳听去,那屋子里仍没什么动静,心中得意顿时减了大半,遂恶狠狠地道:“只不过这些人不到晌午就要走的,某些贪睡的人,哼哼,恐怕就没眼福了。”
“嘎吱”一声,窗户被撑开了。林芑云像只刚睡醒的鸟一样伸出头来,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线,脸上红扑扑的,头发纷乱地盖在眼前。她面色痴呆的盯了李洛好一会儿,才含糊地道:“你…你跟人胡乱吹嘘的表妹,怕是我吧?想要我出去见人就明说…”
李洛呵呵陪笑,道:“你…那自然,否则以林小姐清白之躯,窝在我这小宅院里,岂不是委屈姑娘了?我这也是为林姑娘名声作想。”
林芑云又呆呆的望了一阵,长长地打个哈欠,道:“当当妹妹,来帮我收拾一下…”手一松,窗户飞速落下,“砰”的一声,跟着“哎呀”一声惨叫,想是林芑云缩头不及,被窗户砸到脸了。
当当吓了一跳,看看李洛,慌慌张张的进去了。
李洛在院子中央又站了会,四处打量,还是觉得这地方不像是自己该待的——这真是个古怪的念头!他拍拍脑袋,莫名其妙的走了。
“快、快,快转回去,那些人的同、同党肯定还在山上埋伏着!”阿柯叫道:“我、我们要去提醒他们,让他们改道走!”
可可看他一眼,继续赶马前行。
阿柯道:“喂,你听见没有啊,我、我们要回去啊!喂!”拍拍可可肩膀。
可可头也不回,继续赶车。
“喂!”阿柯急了,道:“救人吶,是、是救人吶!你听见吗?你听得见吗?”
可可扬鞭抽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阿柯有些恼了。自从与可可一道逃命以来,平日里就没见她给过自己好脸色,走哪里、吃什么,统统是她说了算,招呼也不打一个,好像她才是大爷一样。刚才那妇人分明素不相识,但阿柯却不知为何心中乱跳,感到要出什么事情,当下再无迟疑,向前一扑,伸手去抢缰绳,使的正是林大小姐那招“舍身抢缰法”。
可可身子一扭,缰绳上抬,阿柯抓了个空,收势不住,“啊哟”一声跌下车去,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还未爬起身,只听车轮滚滚,正向他腰间压来,阿柯拼着老命往旁边一滚,车轮几乎是贴着背脊驶过去。他摔得七荤八素兼吓得七魂走掉三魄,好半天才颤巍巍爬起来。
可可将车停在不远处,冷冷的看着他。
阿柯低着头拍拍衣裳,突然一笑,竖起食指,慢条斯理的摇了摇,道:“看、看来你还不大明白,有些事我决定了,就非做不可。”一转身,大步向山中走去。
刚走几步,身后一声鞭响,马匹惨叫声中,车又动了起来。阿柯心中暗自得意,思忖:“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我老实好欺,就吃定了吗?哼!”
再走两步,觉得声音似乎越来越远…阿柯回头一看,可可正赶着马车继续下山。他顿时慌了。像这样一拐一瘸的,要走到几时才追得上前面的马?况且全部家当还在车上!
阿柯顾不得脚痛,挣扎着追去,边跑边喊:“停下!可、可、可可,停下!”
眼见马车渐行渐远,阿柯突然间勃然大怒,叫道:“停下!我、我…我把解药给你!咱俩散伙,各走各的!”
马车闻声而停。
阿柯一言不发,快步走到马车后面,一躬身翻进去。可可听见他在里面用力乱翻东西,也不去管他。过一会儿,车前的帘子被掀开了,阿柯冷冷地道:“进来看。”
可可钻进车里,只见车厢中间堆着高高一迭东西,正是两人的随身衣物、包袱、几百两银票、几十两碎银子,以及这一个多月来阿柯在各处乱买的小玩意。阿柯也不瞧她,只用手指指地板,示意可可坐下来。
待可可坐定后,阿柯双手齐出,抓起一件件事物,口中念着:“你的…我的…这是你的…我的…”一面将各自的东西摆在各自面前。衣服分完了,开始分钱。
阿柯拿着那厚厚一迭银票,仔细数了数,又凑到鼻子下用力闻了闻。可可正待他开始分,却见阿柯叹一口气,尽数将银票摆在可可身前,自己将剩下的几十两银子抓过去,一个个掂量掂量,装进口袋。
可可也不言语,看也不看,把银票往怀里一塞。阿柯一怔,跟着很愤怒的抓起银子往自己怀里一塞,也不掂量了。他一指那一堆小玩意,“嗯?嗯?”两声,再指指自己,表示是自己买的。可可点点头,阿柯赶紧全部将其挪到自己这边。
东西分完,阿柯从怀里小心的掏出一个布包,双手捧着。可可微微颤抖一下。阿柯眼睛紧紧盯着可可,一面慢慢展开包袱,露出十几颗圆滚滚的褐色药丸。
“石素散的解药,”阿柯慢慢道:“只剩这些。一、一共十八粒,你数数看。”
可可眼中神色变幻不定,伸出长长的手指,一一数了一番。
看着她仔细的数完,阿柯道:“其实…你功夫好,大可以乘、乘我病着的时候偷一两粒去,你却一直没动。咱们就这么分吧。”
点了六粒,用一块布包起来。可可看着阿柯的手,呼吸有些急促,却见阿柯包好布包,一把塞进自己衣裳,道:“我、我用半年,妳用一年的。”
他也不管可可反应,转身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张大布用力包裹起来,笨手笨脚的捆扎好,回头一看,可可已将药丸收了起来,仍旧冷冷的看着自己。
阿柯这个时候突然很想骂人。
不为别的,他实在受不了这双冷冷的眼睛了——毫无意念的、毫无感情的,甚至…毫无生趣。天天如似,好像听不见自己给她讲故事讲得嘴都干了,看不见自己陪着小心的侍候,不管自己是欢喜也好不欢喜也好,不管自己痛也好不痛也好,不管不管…统统不管!
被这双死鱼眼睛成天看着,阿柯觉得打娘肚子里下来,好像就欠了天下所有人债一般。
他想骂一句,狠狠出口鸟气。既然要分手各走各的了,那可不用客气了。但阿柯自小与斯斯文文的小真一起长大,要说一句什么脏话出来,还真的很难。他想了半天,想起了小真说过的一句话,于是很刻意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贱人!”
可可猱升上前,猛地推倒阿柯,一只手掐住他脖子,另一只手则像疯了一般在阿柯头上乱打。这一下来得迅疾突然,等到阿柯明白过来,脸上头上已开了花。他拼命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但左眼重重挨了一下,顿时眼前金星乱散,什么也看不分明。
他刚要开口叫,“砰”的一拳打在腮边,口中一舔,两颗大牙在牙齿间一阵乱撞之后,赶命似地飞出口腔。阿柯死命扯着掐在脖子处的手,双脚曲起,狠狠踢在可可肚子上,想要踢开她。这个时候,阿柯只有耳朵还可以用。
很奇怪,阿柯听见的是可可的哭声。
断断续续的哭声,显然被可可压抑着,然而在急促的呼吸中,不免露出一丝马脚。
算起来,这还是阿柯听见可可第一次出声。
阿柯拼命挣开掐在脖子处的手,翻过身子,使劲往前爬。头上吃着越来越重的敲打,渐渐眼前模糊,终于头一歪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