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名字。一个死人是没用的,没用的…阿柯在这死亡关头,突然意识到,此次的目标根本不是马周,抑或自己,而是林芑云。
道亦僧歪歪扭扭的写了半天,侧着头又看了半天,确认无一字错误,这才将毛笔一丢,把单子塞到那丫鬟手里,道:“快去快去,三碗水熬做一碗就端上来。在下就告辞了。”说着便起身要走。
床上林芑云突然大声惨叫,伸手撕扯被子,状如中魔,不可抑制。几名丫鬟慌忙扑上去按住。一名丫鬟拉着道亦僧道:“大夫,这…这可不好了,您倒是再想想办法呀!”
道亦僧皱眉道:“我能有什么法?这病贵在养,懂吗?哦,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等一会若是病人发癫,可要赶紧拿布什么的塞在她嘴里,不然把舌头嚼碎了可不是好玩的。如果等药熬好了,她嘴张不开,就叫几个男人来,撬开她的嘴往里灌就好了。”
那丫鬟听他说得凶险,哪里还敢放他走,使劲扯住他衣裳,不住口的道:“大夫,您行行好,好歹先给看看…您是大夫,您都走了,我们找谁去啊。”
道亦僧半推半就被扯到床边,看一看林芑云,长叹一声,道:“好罢,待我且给她扎两针,看看能不能奏点效。”几个丫鬟忙退到一边。
道亦僧扯住林芑云的手,拿根银针一扎,林芑云浑身一震,渐渐的不动了。
几个丫鬟见到奏效,都是喜不自胜,便有两个跑出去给大夫沏茶。道亦僧用针在林芑云手心里慢慢写下“陷阱”两个字。
林芑云紧闭的双眼突然快速眨了两眨。道亦僧暗笑,又继续写下去。林芑云只觉手心里痒得受不了,只有拼命咬牙忍住,仔细辨别道亦僧的字,猜出来是:“昨夜是我”几个字。
她心中一颤,明白道亦僧担心自己与阿柯,定是一直跟在身后,不觉深为感动。
道亦僧手中银针忽然使劲一扎,林芑云毫不防备,直痛得大叫。道亦僧皱眉道:“嗯,病情还不轻,似有血气逆行,待我观观面相。”撩开帘子,伸进头来,压低了声音道:“嘿嘿嘿,你两个小家伙,还真是不想要小命了么。不是老子抢先一步守在大门口,你这臭丫头,今日就等着显相吧,嘿嘿嘿。”
林芑云脸上一红,想要争辩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道亦僧道:“现下什么都别想,找你当当妹妹来!”林芑云一怔,随即点点头。
道亦僧装模作样看一阵,出去又另开了两剂养血固本、培原理气的补药,拿了银子,掂一掂足有十余两,顿时眉开眼笑的走了。
阿柯继续跑!跑跑跑!拼命跑!
背上的箭不打紧,腿上的伤也不打紧,头上刚才滚下山坡时摔破的口子更是顾不上了。
小命可要紧!
自懂事以来,阿柯便经常这般亡命的跑,躲伯伯、躲七叔、躲小真的伯伯、躲狗狗…哪种地形用哪种步伐,哪类草地该如何防滑,甚至哪条腿受伤后该如何藉助周围树木、岩石逃遁,早已是练得纯熟。
还好,这次记住了穴位,他自己也勉强封住要害。看情形还能再坚持一阵子。
…林芑云怎么办!
啊,不行,这个时候,不能再分心了!阿柯抹一把粘在眼皮上的血,想。
…
可是,她走不了,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阿柯脚下一滑,扯动伤口,险些摔倒。他磕磕绊绊地冲出一段齐人高的芦苇丛,放眼望去,前面是一段滩涂,不远处便是洛河了。他望着在群山环抱下蜿蜒曲折的河道,长长吐一口气,慢慢站住了。
李洛。
李洛就在河道边上,骑着马,手中闲闲的握着长枪,缓步沿河而行,眼望前方,似乎对阿柯的出现毫不吃惊,更不在意。
周围的群山、河道、芦苇丛、白马这一刻突然高速旋转起来,在阿柯眼前纷乱的闪过,一时间头晕目眩,脚下一软,扑跪在地。
李洛!
李洛来了,我、我、我…我没命跑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阿柯翻倒在地时尽量向左偏去,背上的箭伤应该是在右面肩胛,那么,使起剑来有困难了。不过,看他全身是血,脚步蹒跚的样子,也许根本已是强弩之末,轻轻推一下就倒了。
想到这里,李洛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翻身下马,缓步向阿柯走去。
“哎呀,阿柯兄弟,你怎么…全身都是伤?”李洛很吃惊。
阿柯并不理会。他将头深深埋在冰冷的沙石地上,一面拼命聚集着全身最后一丝力量,一面念头如飞般思考着:“弱点…他有弱点…有弱点就能打败…弱点在哪里?”
李洛慢慢的走过来,不时回头,看看水鸟鸣叫着掠过秋水,或是云雾萦绕的山峰,胜似闲庭信步。他一身白衣,毫尘不染,相比阿柯那被血污泥渍糟蹋得几乎失去本色的破衣服,简直是云泥之别。
看着阿柯挣扎着抬起那张几已失去本色的脸,他不觉微微皱眉,正容道:“阿柯兄弟,说实在的,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太痛苦的。”
阿柯笑起来。
刚开始还拼命忍住,到后来肩头抽动,终于放声大笑,随即咳出大口鲜血,但仍是“呵呵呵”的笑个不停。
过了好一会,方用剑撑着,支起半边身子,笑道:“怎办?我死不了啊。”
“我会帮你。”李洛笑容款款。
阿柯又“嘿嘿嘿”一阵傻笑,不住摇头,晃了晃手中长剑,道:“他…他不答应啊。”
“这要问他。”李洛不动声色,慢慢挺起手中银抢。
他走近了。近得银枪只需轻轻一送,就可将半跪着的阿柯钉在地上。近得尽管阿柯脸上粘着那么厚一层泥和血浆的覆盖物,他仍看到一丝灿烂的笑容。
笑吧…死得好看一点,别辜负了特意为你安排的如此美景…李洛手中开始暗中加劲…
“唰”的一剑,阿柯突然强攻!他弓着身子,将偌大的背部露出来,手中长剑直指李洛下盘。
李洛料不到他在此时还敢抢先出手,心中大怒,长枪一抡,便要将阿柯钉在地上。忽然间脸上变色,右足一点,竟放弃大好机会,向后如飞般直退出三丈开外。
阿柯慢慢站直身子,笑道:“李洛,你…你这笨蛋!”
李洛脸色铁青,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阿柯。刚才那一瞬,当他刚要出枪时,阿柯手中长剑突然上挑,直指他小腹要害,他的枪势必将阿柯穿透,而阿柯的剑就算穿不透他的身体,也必留下残疾。自己将来的荣华富贵、快乐人生怎能与这种贱人的命相抵!
李洛心头闪过这念头,立即后退,此时方明白过来,阿柯是在拿命赌自己杀他的决心!
他定一定神,随即摇头,诚恳地道:“阿柯,放弃吧,你没有任何机会。只要我轻轻一使劲,你的剑就保不住了,你的小命也完了。到时候死得更惨,何必呢?”
阿柯手中长剑懒懒的垂向地面,斜眼瞥他,呵呵冷笑,吐着血丝道:“命只有一条。”
李洛心中一怔。
这不是寻常的阿柯,不是林中那个神情古怪、却毫无杀意的阿柯,也不是那个躲在林芑云身后、半点主意不拿的阿柯。
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阿柯。
从未见过的杀气。
第五章 赌命
“告诉我,你做杀手多久了?”
阿柯皱眉,毫无顾忌的将剑交到左手,右手吃力的抓抓脑袋,想了一想,道:“一年多吧。我、我记不清楚了。”
“可惜。”李洛点点头,“杀了多少人?”
“这个…”阿柯曲手指,一个个的算,道:“四个。”
“斩立决的罪。”
“是吗,我…我不懂法。”阿柯“呼呼”傻笑,“你呢?你是大、大将军,率领千军万马,纵什么沙场的,杀了多少人?”
“叛匪,贼寇,暴民,突厥。无一人。”
“他们…不是人吗?”
“圣命吾之尊者,人。圣命吾之杀者,非人。”
“是吗,哈哈哈…真有意思。是不是你大、大将军杀死的,都不是人,杀、杀、杀不死的,就是人了?”阿柯好奇得眼睛里放出光来,“我被你杀了,就不是人,杀不死,那就是人啦,哈哈…”
李洛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来。他面对阿柯站着,手中银枪开始微微颤动,一双衣袖渐渐鼓胀起来,像是有风自里面吹出来一般。
阿柯,太不自量力!他咬着牙想,不过,很不错,你是我第一次需要认真对付的人。但是,这个差距太大了,阿柯。
他要出手了——就在这一刻!
银枪一抡,瞬间便抖出无数枪花,一股强大得无与伦比的枪气将方圆所及的地方完全笼罩,霎时间,周围十数丈内飞沙走石,犹如狂风肆虐。
阿柯,受死!李洛长啸一声,银枪猛戳!
“什么人想要林芑云?”风暴中心的阿柯悠然问道。
“什么?”李洛全身一颤,劲道立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一瞬间,阿柯手中长剑猛刺,快得只似一道闪电,只指李洛眉心!
李洛吃了一惊,明白到对方已错乱了自己的心神。他一声怒吼,内力急吐,银枪巨蟒般抽动,横扫阿柯上身。
阿柯左手早已算准似的举到胸前,拼命一档!在内力激荡下的枪身犹如千万把小刀,顿时抽得左手血肉横飞。但阿柯手中长剑不止,已刺到李洛眼前!
李洛急退!同是右足飞踢阿柯下盘。阿柯左脚曲起,硬生生受了这一脚,“咯”的一声,尺骨断裂。阿柯身子一歪,仍向前扑,长剑顺势下砍,白练般直劈李洛前胸!
李洛猛抽枪身,阿柯左手此时已将银枪夹在腋下,任凭李洛将自己腋下臂上肌肉扯得稀烂,死不松手,长剑已划破李洛胸前衣裳。
李洛此时已是魂不附体,自己身前已几乎全是空隙!他左手拼命向剑身抓来,想用小擒拿扣住剑,但阿柯长剑游走不定,剑光飘忽,不让他轻易得手。
李洛再退!不料危急中脚跟一滞,身体已失去重心,向下坠去。他暴喝一声,趁着身体弯曲之机,狠狠一脚踢在阿柯胸前。阿柯被踢得飞腾起来,只听“咯咧咯咧”之声不断,肋骨一根根断上去。他口中鲜血狂喷,却凭着左臂夹着李洛银枪,并未飞走,反而一弓身子,长剑不偏不倚,仍指向李洛小腹要害!
当此生死关头,李洛再不顾是否受伤,左手猛地一劈,击在剑身上。“砰”的一声脆响,长剑在强大内力撞击下断为两截,一截高速旋转,在李洛胸前上划出又长又深的一道口子,“嗤”的一下,没入旁边沙地中,若不是他内功深湛,运气抵抗,恐怕不是被划破,而是直插而入了。他的手掌也被断裂处的利刃割得血肉模糊。
阿柯模糊的笑了一声,重重跌落在他身旁,全身似碎了一般,再也动不了分毫。
…
过了好半晌,李洛才回过神来。他呆滞地慢慢坐直身体,看了一眼匍匐在旁的阿柯。
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惊吓。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羞辱!
李洛自五岁习武开始,到十七岁师成出山,建功立业,一直以来都是顺顺当当的,即便与人单挑打斗,也往往是和武林同道切磋技艺而已,大家和和气气,讲究的是点到为止,胜负也就在一掌一拳之间。到了战场杀人,更是指挥千军万马于敌阵中来回冲刺,枪尖上挑死的都是些寻常小兵,或是夺路而逃、毫无战意的败将。
如阿柯这般完全不要命的死缠烂打,真正是生平仅见,到此刻回过神来,心中兀自跳个不停。
他伸手入怀,想要掏出匕首,但胸前衣裳破烂,哆嗦着摸了半天方找到,拿出来时已是一手的血。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李洛突然一阵狂怒,提起匕首,重重一刀戳在阿柯背上。阿柯动也不动一下。
李洛再高高的提起匕首,待得落下时,却已歪到一边。他心中暗道:“我在干什么?如此小人之举,岂是我李洛所为?真是羞死人…还是早点打发他上路是正经。”
这么想着,他打量着阿柯后颈,匕首在上面比划比划,就要预备一刀刺进去。
道亦僧出去不久,秦管家匆匆赶来。林芑云心叫侥幸,面朝里面装睡,谅他也不敢撩起帘子来看。果然,那秦管家得知林芑云有所好转,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在帘子外看了一阵,又匆匆走了。
林芑云暗自咀嚼着道亦僧刚才写给她的两个字——“陷阱”。不错,这是个陷阱,但究竟要陷什么?自己是鬼手女儿这件事,爷爷死后,这世上就只有阿柯一人知道而已,就算黎自有心接纳自己,却又为何做出这番安排。
她心中又急又慌,一片混乱,完全抓不到一丝头绪。就这么乱轰轰的想了半天,心中有一个疑问突然冒出来:黎自在哪里?
林芑云突然间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觉“啊”的一声叫出来,全身一跳,一位丫鬟伸进帘子来看她,她忙呻吟一声,继续装睡。
黎自在哪里?这个问题看似古怪,却是这一切问题的关键,为什么自己从未注意到?林芑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心中念头如飞:自己到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黎自仍未露面,没有时间尚且说得过去,但他自己是王公贵族,私邸豪宅绝对不可能少,即便是抽不出时间,自有下人安排,却为何要拜托一个外人来接待?于情于礼,这是绝对说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