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啊,是真的意外——”刘队掏出装在胸前口袋里的执法记录仪。
刘队装配的记录仪,外观上高度类似智能手机——有记录视音频信息功能、能拍照能夜视能、能联网能定位,还有能供实时查看回放的彩色显示屏。
装在上衣口袋里只露出后置摄像头,一般人还真很难想到这玩意儿其实不是手机……
虽然没拍下吕全有从台阶上摔下来时的画面,但当时的现场收音是明明白白收录进了记录仪里的,当众把音频一放,赶到现场来维持秩序的乡政府工作人员和乡派出所两民警,以及站得近一些的乡民,看吕家人的眼色就不对了。
有本来就和吕家不对付的乡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扯着嗓子喊道:“吕老三家的,不是说警察到你们家里逼死了你男人么,咋个人死的时候你就晓得哭嘞,连句杀人犯都不骂,这不像你家的作风嘛!”
苗族嬢嬢金秀春本来就不信老实本分的大侄女宁天林冉冉干得出逼死人这种事,也在人群里跟着叫嚷:“胡文月,你家男的到底是咋个死的,要是真着人逼死,你家屋头那么多人,还会把人放走?”
吕家仗着人丁多、男人多,在乡里横行霸道不是一天两天,金秀春点出这一点,跟着起哄的乡人就更多了。
“就是说哦,你家男边(男人)啷个多,哪个在你家惹事的人走得脱?”
“怕不是亏心哦,吕老三是和他家老大一样着天收了咩,死得啷个脆!”
吕家长孙、吕老大的儿子也混在吕家人堆里,一听乡人提到吕老大,这个年少时跟着家中长辈欺行霸市的中年人哪受得了这种气,腾地一声站起来冲着人群骂骂咧咧:“哪个杂种敢提我家爹,找死是不是,给老子滚出来!”
几大百乡人围在现场,哪个还怕吕家长孙在这里耍狠,七嘴八舌指责的声音更多了。
老乡长深深看了眼吕家长孙,刘队也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吕庆生看到刘队掏出看着像是个普通手机的执法记录仪时便晓得坏事了,忙不迭挤出人群,一把将大侄子推回去,满脸堆笑地走到人前来:“对不住,乡长,刘队长,是我家弟媳妇气糊涂了,实在对不住,你们不要和她计较,她就是刚死了男人,脑筋都不清楚了,看到哪个都觉得是坏人,真不是存心的,对不住对不住。”
还被宁天林冉冉摁着的胡文月眼珠子一转,也不顾被捉着的手腕还疼得厉害,哭天抢地地嚎起丧来。
刘队腻味地看了眼吕庆生。
干了这么多年一线工作,刘队用膝盖都猜得到这个吕家老二才是真正拿主意的,胡文月和吕子华不过是被推出来利用遗属身份打前锋罢了。
再腻味,这事儿也得按规定处理,刘队对吕家人及围观乡人解释了下胡文月母子俩涉嫌触犯的《治安条例》,当众给胡文月和吕子华戴上了手铐。
碰瓷属于敲诈勒索,非累犯、且没有提出具体勒索数额、也未造成较为严重后果的,顶格十五天拘留。
母子俩灰溜溜进了警车,宁天林冉冉眼见着其他吕家人只是被批评教育几句就能收拾东西回家,挺有些气不顺,拉了拉老魏的袖子:“这就完了?就抓俩?”
“你还想抓几个呢,人家进了局子,解释几句只是背不过一家人的情面、跟着过来凑下数,又没当众闹事又没打砸伤人,就是跟着哭几句丧,你除了批评教育放人走,还能怎么着?”老魏好笑地道,“得了,咱们还是给老刘省点事,还有正事要做的。”
宁天林冉冉只能深深地吸了口气。
老魏没说错,他们还得抓紧去找苗代芬四人的生魂,被吕家耽搁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已经误了不少事了。
这边专案组摆平了被碰瓷事件继续走访调查工作,另一边,吕家人灰头土脸地把吕全有的尸体又抬回了吕家。
吕老爷子和吕老大的白事才办完没多久,家里的丧葬用品都是现成的,但因为吕全有老婆儿子都被抓了的关系,给吕全有主持白事、摆灵堂的事儿就落到了吕庆生的头上。
吕庆生年轻时也是狠过的,脾气谈不上好,白忙活了半天没碰瓷到半个子儿、还得装孙子给人家赔礼道歉说好话,弟媳妇和侄子还给折腾进去蹲局子,肚子里的火气旺得没法说。
把兄弟的尸体抬回堂屋里,喝骂侄子们摆灵堂,打眼一看侄女吕燕萍跟个鹌鹑似的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吕庆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就是一脚。
“没得出息的东西,你家妈你家哥都晓得为你家爹出头,就你一个废物烂货,一声都不晓得吭!”
把不成器的侄女踹进墙角里窝着、半天起不了身,自觉受了一肚子气的吕庆生还不解气,指着吕燕萍骂道:“你家爹躺在那点,你是瞎得吗,哭也不会泼也不会,你到底是不是人?你家妈你家哥着人家摁得动不了,你也是和看不到一样,帮都不会上去帮!你家爹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有个屁用?安?你到底有哪样用?!”
差点没被踹厥过去的吕燕萍捂着肚子,腹部传来的绞痛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脑门也是嗡嗡嗡的响。
偏偏她难受成这样,二伯骂她的话还是一个字一个字钻进了她的耳朵里,甚至连堂屋里的堂兄弟、姑表妹堂妹们投过来的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嘴里发出的嗤笑声和嫌弃冷哼声,她也看得清楚明白,听得一清二楚。
她痛得直不起腰、坐不起身,二伯还在骂,其他人还在笑。
吕燕萍干呕着吐出两口黄水,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混合着眼泪直往下巴淌。
一直是这样的……她自己的亲爹妈眼里都没有她这个人,她自己的亲哥哥都不拿她当妹妹,所以……家里的长辈只要觉得她做错事,都有资格来教训她,都不用看她爹妈的脸色。
家里的兄弟姐妹们也从来不觉得她也是个人,她也需要被尊重,说她不好,嫌她丢人,都不会背着她来。
这就是她的家。
吕燕萍一动不动,低着头默默忍受着二伯的咒骂,一句嘴都不回。
吕庆生骂够了走出堂屋去,其他人没得热闹看了相继离开,直到堂屋里没了人,吕燕萍才挣扎着坐起来。
透过凌乱的发丝冷眼看着二伯的背影,吕燕萍的双眼,渐渐充血。
她其实只是想要她爸死。
她是知道的,她爸惦记着跟蒋家结亲,就是想结成亲家后,让大哥去蒋家的包工队里混饭吃。
蒋家有门路,包工队一直能找到好活,老爷子和大伯从一开始就是图蒋家的门路人脉,才会把她这个大学生喊回来跟蒋家人相亲——大伯从来都心大(贪心)得很,想搞包工队赚大钱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爸倒没自己拉包工队的野心,只是操心唯一的儿子没出路……谁叫吕子华只有初中文化又吃不得苦呢?要是不给吕子华盘算好将来,争多少家产给他当爹的都不放心。
蒋家那种做工程的人家是有些迷信的,相亲的时候还要了她的八字去找大师看,吕家连续死人,连“亲家公”都没了,这桩亲事自然是成不了了。
她都想好了,爸的白事办完就赶紧回学校,给大三时去实习过的学校发简历,一毕业就出省去工作,离家里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偏偏二伯不安分,要她妈去找那些查案子的警察讹钱,反倒把自家人赔了进去。
这也就罢了……反正她妈和她哥蹲局子是活该,她不仅不恨那些警察,还巴不得她妈和她哥能被关久一点,最好等到她爸的白事办完、她回学校了,他们两个才能出来。
但·是。
二伯踹她的这一脚,真狠啊。
就像是恨不得把她踹死一般。
吕燕萍缓过劲儿来,扶着墙慢吞吞地起身,一步步走到盖着白布的尸体前。
吕全有的额头朝下磕在水泥地上,整个额面都磕凹下去了,哪怕盖着白布,尸体的脑袋看起来也非常奇怪。
吕燕萍盯着她爸那下凹的、不像是正常人的额头,乱发之下的惨白面孔上,神色愈发扭曲。
“你听到二伯骂我的话不,爸,二伯说我不是人,没得屁用,你养我这么大,我都不晓得要为了你去和别人撒泼耍赖,去帮你家儿子讹别个的钱。”
吕燕萍惨然一笑,眼睛瞪得极大,眼球上的血丝愈发明显。
“你们这些人……从小就嫌弃我得很,又说我不懂事,又说我不会做人,哪点都不像是吕家人。”
“我确实不懂你们,不晓得你们咋个会啷个不要脸。”
“给我一口饭吃,就要我掏心掏肺,凭哪样?凭我傻,凭我憨?”
吕燕萍说得自己都笑了,那笑容冷得渗人。
她转过身,拖着有些蹒跚的脚步,缓缓走出堂屋。
几个堂妹、姑表妹站在房檐下说话,看到她走出来,一个个嫌弃地翻着白眼、转过脸去。
吕燕萍走进左副楼,还听得见那些打小就看不起她的姊妹们故意大声地说着针对她的刻薄话,什么没骨气、看到自家亲妈吃亏屁都不敢放一个之类的。
吕家人就是要抱团,就是要够狠,就是不能在外人那儿吃亏,这样的“家风”是从吕家老爷子那一辈儿就传下来的,吕家人也对这种“家教”深信不疑——毕竟吕老爷子壮年的时候确实领着几个儿子凭着心黑手狠捞了不少脏钱,攒下了在乡里独一份儿的家当。
吕燕萍知道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异类……从懂事起就晓得要看爹妈脸色的她,确实也没法强势得起来。
她曾经对自己的格格不入非常介意,但现在,吕燕萍已经无所谓了。
爬上三楼,回到只有她的房间里,吕燕萍径直走到衣柜前,拿出双肩包。
摩挲着巴掌长的残破木牌,面无血色的吕燕萍,五官渐渐狰狞。
第107章 意外
一月五日,下午三点。
吕子华由他二伯吕庆生领出乡派出所,派出所附近人家院门口蹲着站着的好一帮子乡民,全挂着看好戏的表情朝着这边指指点点。
吕子华愤怒地瞪过去,二伯吕庆生怕他年轻气盛又惹出是非,赶紧推了下他肩膀,低声催促:“快走,先回家。”
吕子华愤恨地咬着牙,埋头大步往家走。
几个小时前,吕子华和他妈胡文月被拷上手铐押上警车送进乡派出所,才终于晓得怕了。
市里来的那些警察严厉地告知他们母子,碰瓷就是敲诈勒索,敲诈勒索情节严重或数额巨大了是要坐牢的,他们最好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狮子大开口,不然就不只是拘留这么省事。
拘留是要留案底的,他妈胡文月害怕本来就没啥学历的儿子留了案底以后更不好在社会上混、竭力把罪名扛了过去,又有乡里的干部说看在他家刚死了人的份上留几分人情、总要有个儿子去给死者摔盆磕头办白事,给吕子华争取到了宽大处理,只让他接受批评教育、写个保证书就行。
虽是侥幸逃过了这一劫,吕子华心里却是一点儿也没法平静下来,进了家门连老爹的灵堂都没去看一眼,就闷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二伯吕庆生来敲门叫他给要被转送到清源镇看守所的胡文月送衣服被盖,吕子华都不愿意从房间里出来,只不耐烦地喊道:“喊小燕萍去送!”
“小燕萍不晓得死哪点去了,找不到!那是你家妈,你给她送点东西会搞哪样嘛!”吕庆生也很不耐烦,催促道,“不是你家妈帮你把事情都扛过去了你都回不到家来,咋个这么不懂事的?”
不提还罢,一提这事吕子华脾气更大了,隔着门吼道:“这种话就别讲咯嘛二伯,不是你怂恿我妈去泼(赖)钱,我妈会着抓?”
吕庆生一听侄儿子连这种话都讲出来,气得嘴皮都在哆嗦,一脚踹到了门上:“讲话要凭良心,小华华!老子去领你出来还领错了是不是?!你以为不是你家二伯到处去打电话求人,乡头会有人帮你求情,能放你出来给你家爸办白事?”
“你以为你凭你家妈空口白话帮你顶罪,你就真不用着处理、着抓去关?你没得脑筋嘞?!”
门内安静了会儿,不多久,吕子华不情不愿地开了门出来,给他妈收拾换洗衣物。
吕家在鸡场乡这么多年,名声确实不好,但要说完全没得人脉人情,那也是假话……这回要不是吕家碰瓷的目标是市里来办案子的警察,换成其他人,那出头扛事的胡文月多半是不用去看守所的,顶天赔个礼道个歉、让乡派出所出面“调解”一下事儿就过去了。
吕家的左副楼,一楼没住人,用来堆粮食、放杂物,二楼住着五叔一家子,三楼归吕子华家。
三楼有四个卧室一个厅堂,胡文月住的房间就在吕燕萍房间左侧,两扇门挨得很近。
在胡文月住的卧室里胡乱捡了几件衣物塞进旅行袋里拎出来,满肚子都是无名火的吕子华泄愤地狠狠踹了吕燕萍的房门一脚。
吕燕萍的房间是用杂物间改的,门板很薄,年轻力壮的吕子华这一脚踹下去,硬是把门板下半截踹出老大一个窟窿来,老式门锁也应声而断。
吕燕萍果然不在房间里,只能看到床边地上扔着她早上穿过的外套。
“真的是不安分得很,一天天只晓得往外跑,也不晓得是像哪个。”吕子华踹烂妹妹的房门、出了口气,也没仔细打量吕燕萍的房间,骂骂咧咧地提着旅行袋下了楼。
吕子华蹬蹬蹬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吕燕萍才从她爸吕全有的房间里出来,脸色阴沉地看着自己房间那扇被踹坏的房门。
在吕家,隐忍、谦逊、忍耐退让等等这些被世人称赞的品德,象征着软弱可欺,人人都能来踩一脚。
吕燕萍以为自己只要避着其他人就行,没想到二伯居然这么有能耐,连被市里的警察带走的吕子华都能想办法弄回家来。
她……对吕子华这个亲大哥的感情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很小的时候,吕子华对她其实还是讲情分的,大伯二伯家的人欺负她了吕子华会帮她出头;在已经斑驳不堪的记忆碎片中,吕燕萍还记得某次乡集的时候,吕子华背着她在热热闹闹的集市上穿梭,带着她去四姑妈的摊位上吃荞凉粉。
到她爸吕全有坐牢回来,吕子华这个亲大哥才日渐疏远,冷漠,眼睛里再没有她这个亲妹妹。
她自己也知道的,她对吕子华的恨意更多来自嫉妒、不甘,以及……年幼时和长大后,吕子华对她的态度落差。
如果当时吕全有就死在牢里,如果她妈没把生不出孩子、被她爸不满的缘由迁怒到她头上,如果吕子华不会因为长辈们的态度对她日渐冷漠……那么,或许,这个家里她也能拥有那么一两个真正的家人。
可惜一切都没有如果,她爸这个一家之主厌恶谁,谁就注定了不得好日子过。
“二伯你为什么……就是要恶心我呢?”
吕燕萍退回她爸吕全有的房间里,关上门,靠着墙,轻轻摩挲手里的残破木牌。
木牌上,缠绕着几根长短不等的头发。
她总是被喊去做各种杂活,想收集家里人的头发实在太容易了。
二伯是必须要死的。
狠狠欺负过她的、不把她当人也不能留。
该死的都死了,家里估计也不会有人有闲心来管她了,那么……她应该就能自由了。
吕燕萍有些疲惫,扶着墙缓缓坐到地上。
上个月,爷爷让大伯打电话给她,在电话里用命令的语气让她收拾东西回家来相亲。
读到大学最后一年、已经在盘算着毕业后要去哪个实习过的单位工作的吕燕萍如遭雷击。
她为自己规划的“出路”其实谈不上多好,不是去贫困乡镇的小学任教就是去乡村支教,都是要吃苦的,但吕燕萍并不怕吃苦,反正再苦也不会比留在家里更苦。
没想到爷爷这个吕家的一家之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这个考上了省师范的孙女飞出吕家去;不管她是成了大学生,还是能当上老师,在爷爷的心目中都是吕家的“耗材”,都得为吕家人掏心掏肺地、不计个人得失地付出。
吕家人从小到大给了她一口饭吃,就把她这一生都买断了。
收拾好东西浑浑噩噩地走出大学城时,吕燕萍想到了死。
上大学这几年,耳边听着和她同龄的年轻人们诉说着对未来时憧憬,期待,野心,她也忍不住做起了摆脱鸡场乡吕家、获得新生的美梦。
美梦被打碎,但曾经看到过希望的她,实在难以接受自己去过“一生苦乐由他人”那种连古人都悲叹无奈的日子了。
也就在她产生了求死的念头时,她得到了这个小木牌。
厌恶某人、恨不得某人去死这种念头,正常人都会有,但绝大部分人都只是偶尔想想罢了,并不会真就付诸于实际——绝大部分人是承担不起害死人的罪恶感和愧疚的,很多人只是无意中伤害到他人,也会无数次在夜晚辗转反侧良心难安。
吕燕萍原本也并不是能下得了手的人,直到她被爷爷领着去见了相亲对象。
这个爷爷一手安排的、吕家上下包括她的父母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相亲对象,击碎了吕燕萍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
下定决心让爷爷去死的那个晚上,和决定让她爸去死时相同,吕燕萍连噩梦都没做。
就像现在,她决定让吕家彻底完蛋,心里面也没有什么畏惧、恐惧、负罪感。
只有满心的期待,和……一丝丝隐约的不安。
——用这么邪门的办法害死这么多人,会不会有什么代价?
吕燕萍不知道,此刻的她也不太愿意去深想。
她让自己努力去想摆脱这个牢笼后能获得的自由美好的普通人的生活,让自己尽量去想开心的事。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就用这一次了,以后再也不用了,也不需要用了。”两只手紧紧攥着残破的小木牌,吕燕萍嘴里无声地呢喃自语,“吕家一散,没人再顾得上我,没人能再栓得着我,我就自由了,就哪里都可以去了……我就不用再做这种事了。”
另一边,吕子华把衣服送去乡派出所交给胡文月,听胡文月哭哭啼啼地交代了半天把他爹的后事操持好,又回到吕家。
主楼堂屋摆了灵堂,几个长辈和大堂哥坐在右副楼一楼客厅里抽烟,见吕子华进门,吕庆生就招手喊他过来。
待吕子华坐下,吕庆生就道:“你爸的后事,我和你五叔幺叔、四姑妈和你大堂哥商量了下,还是不要大办了。”
“咋个就不能大办?”屁股还没坐稳的吕子华蹭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道,“我爸死得这么冤枉,身后事都不好好办,我爸咋能走得安心?!”
“你激动个哪样嘛,坐到!”吕庆生也来气,喝道,“你以为我不想给你家爸大办?你爸是我亲弟弟!你自己看哈家里头这情况,前后一个月不到,连办三场白事,我们吕家人在外面人眼里面成啥样子了?你是不是要全鸡场的人都来指指点点,说我们家晦气犯太岁?!”
吕庆生越骂越来气,骂到气头上都顾不上忌讳了,脱口而出:“上回给你老爷爷办事的时候出了啥状况你自己又不是不晓得,你是还是嫌我们家事情不够少,生怕不得再招来点意外是不是!”
吕家的长孙、已死的吕老大的长子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吕子华亦神色骤变。
吕家人这些年确实很是攒下了一些钱的,家底儿比镇上乃至市里的一些讲究的人家还要丰厚。
人不能客观认识自身际遇、不能正确认知自身财富来源,就必定会从神秘学的角度来找解释、来寻找心理寄托;暴发户对风水玄学深信不疑,土老板沉迷求神拜佛讨吉利讲忌讳,大抵就是这么个原理。
吕家人必然不可能承认他们就是靠着钻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法律漏洞和基层懒政发的家,也不会觉得当车匪路霸欺负外地司机、当乡霸欺行霸市聚敛财富的行为有什么不对,相反,他们这一家子只会觉得是自家人够团结、够“勇武”,祖坟风水好、家里人运道好,才能抓住了机会发财致富,比一众鸡场乡人都阔气。
简而言之……吕家人也迷信。
如果说吕老爷子从山上摔下来只是运气不好、也确实年纪大了到了该“走”的时候了,那么撞到棺材磕死的吕老大,和只是脚绊了一下就砸死在门槛下头的吕老三,就确实处处透着诡异。
就像是……保佑了他们吕家人多年的祖宗不再保佑他们这些后人了,有什么脏东西在找他们家的晦气一样。
吕子华是吕家老三这支唯一的儿子,虽然不是长孙,也是被吕老爷子抱着坐在膝盖上长大的,打小就听家里长辈在耳朵边说什么运道风水、家里能发财全靠吕家人比别人的命都好,即使他自己兜里就揣着手机、就享受着现代科技的便利,在骨子里,吕子华也和吕家这些长辈一样迷信。
想起爷爷“上山”(土话,意味把棺材抬到山上去下葬)时,送葬队伍中脚滑了下就撞到棺材磕死的大伯,吕子华不由有些胆寒——他还有大把的好日子等着过,他可不想就也这么莫名其妙地出了意外!
他爹吕全有死了,他爹争来的财产可就都要由他来继承了——他们家现在住的房子,还有鸡场山上南坡这一面的茶林、他爷爷名下的烟叶子地,以及清源镇上的一家双门面的烟酒店。
林林总总算起来少说也有百多万,在G省这地方可不是小数,二伯这么一提醒,死了老爹的悲痛、没讹到钱反而差点被抓去拘留的愤怒,都被对二伯吕庆生隐晦提到的“晦气”的莫名畏惧所取代,吕子华脸色变了又变,终究不敢再说什么坚持给自己亲爹大操大办,闭紧了嘴巴。
吕庆生是非常不愿意直接提起他们家可能招了“晦气”这件事的,见侄儿子安分了他便也不再多说此事,转而道:“老三的后事在我们家里简单操办一下,停两天灵抬去化了就得了,就不请人来吃酒了,家里出了这么多事,要么去请个有本事的‘先生’(阴阳先生)来看看,看是不是哪里撞了煞。”
吕家长孙、吕子华的大堂哥很不高兴自己亲爹的死被拿出来说道的,但提这茬的是二伯这个长辈,他也不好说什么,神色别扭地冲吕子华道:“小华华,我记得你认识福清村那个马先生的外甥吧,这个姓马的‘先生’是不是有真本事你晓得不?”
吕子华摇头:“哥你说小马艺家舅?不得行,他家那个舅舅就是个酒蒙子(酒鬼),糊涂得很,人家都是出两、三百块钱就能请他去念经,不像是真的有本事。”
G省风俗,办丧事会请人来念经、送棺材出家门,有的请阴阳先生,有的请神婆;有那么一些乡村闲汉寡婆,就靠着会这么一门嘴皮子功夫混吃混喝。
因为请人的花费其实也不高(主家大多只出几百千把块钱)的关系,大部分请阴阳先生、请神婆的人家其实也不是很在意请来的人究竟是有本事还是走过场……但只花几包烟钱就能请来的人,显然再有本事也本事不到哪去。
叔伯们和大堂哥都皱眉,在男性长辈间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四姑妈思索了下,道:“以前我听妈(去世多年的吕家老太太)讲过,说是清源镇街上有个姓伍的老太会帮人家看,灵通得很?”
“你说的这个伍太婆,早就死喽。”吕庆生拍了下大腿,叹气道,“大哥出事的时候我就想过家里面是不是撞到煞,打发人去请这个伍太婆,结果人家说伍太婆早几年就过世了,跟她学本事的外孙女也不做这一行,去外省打工去了。”
吕子华忍不住看了二伯一眼。
他爹死后他一直不愿意去回想,但当时的情形他必然刻骨铭心……他亲眼看见那个姓刘的警察伸手来救他爹,是被二伯压倒下去了才没救成。
现在二伯又说大伯出事以后他就怀疑家里出了问题,想请人来看没请到,本来心里就有怨气的吕子华便忍不住有些迁怒——你早发现不对劲,怎么就不能提前和家里人说、和他爹讲一声?!
要是早点请到有本事的人来家里看看,他爹搞不好就不会出这种邪门事!
好歹吕子华还记得如今家里最有话语权、最有能耐有人脉的只剩下二伯,和二伯翻脸对他没好处,才勉强把火气又压了下去。
吕庆生并没注意到侄子眼里闪过的愤恨,仍然在跟两个弟弟与从小就能跟兄弟们玩在一起的四妹商量去哪里找个有本事的先生或神婆。
商量来商量去,吕家这伙鸡场乡出了名的“能人”终究还是没想到啥靠谱的人选……如今这世道,确实是没有多少人还相信老辈人传下来的那些“规矩”、“讲究”了,多少祖辈吃玄学饭的神婆神汉“世家”都转了行、改了业,确实很难找到能被公认为有本事的“高人”。
天色渐晚,眼看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吕庆生无奈地摁了下额头,道:“先这样吧,晚点我打电话找人问问看,我们家这团转没得,就去外面找,总不可能连个懂驱邪震煞的先生都请不到。”
其他人也没什么太好的主意,齐齐点头应是。
众人纷纷散开来去做各自的事,吕庆生又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吕子华:“对了,小华华,看到点(盯着点)你家妹,家里头兵荒马乱的,莫要让她拿起跑回城头去了。你家老爷爷和你家爸跟蒋家那边订好的事不能不作数,你上点心。”
吕子华连忙正色应是。
把吕燕萍嫁到蒋家去,吕家人图的自然不只是那点彩礼……吕燕萍好说也是个女大学生,吕家人还没那么眼皮子浅。
吕家人真正看中的是蒋家人在市里的人脉,想借蒋家的人脉牵线搭桥、拉个包工队出来也去市里分一杯羹——市政府的工程哪个不是肥得流油,随便沾到一点都够得吕家吃。
吕子华办完白事就能接手亲爹争来的遗产,但谁也不会嫌钱多、嫌赚钱路子广。
亲爹在的时候吕子华万事不操心,亲爹去了,吕子华就得自己来了。
伯侄两个说着话,一前一后从右副楼出来。
吕庆生对亲弟弟吕全有的丧事还是上心的,不忙着去吃晚饭,先拉着侄子去看三弟。
两人走进灵堂时,几个吕家的小辈正在灵堂前摆供桌、给吕全有供饭。
吕庆生挥手让侄女们退开,上前给吕全有上了三炷香。
也就在他拿着点燃的香往供桌方向走、准备把香插到供桌上的香炉里时,忽然一个趔趄,身体往前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