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蹙眉头痛哼了一声,杜宝荫渐渐的低下头去,面无表情了。
在杜家别墅的餐厅里,戴其乐见杜宝荫独自走来,就出言问道:“怎么洗了那么久?我都吃过一顿饭了。”
杜宝荫慢慢抬眼望向戴其乐,随即又迟钝的移开目光:“哦……”
戴其乐嗅到了异常气息:“你九哥呢?”
杜宝荫茫然的轻声说道:“老戴,我们走吧,我宁愿……我们去找别的地方住。”
戴其乐看到餐桌一角摆着一个玻璃盘子,里面装着些许糖果,就伸手抓了一把塞进裤兜里,然后拉住杜宝荫的手,快步向门外走去。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戴其乐一边继续做他的生意,一边在歌乐山中盖房子。做这件事时,他也有个伴侣——还是那位盛国纲先生。
盛国纲新近发了大财,不肯再在新村里住草皮房子,要盖一座能够和桂二公馆比肩的豪宅;戴其乐一方面,对于盛国纲的人品颇为鄙夷;另一方面,对于盛国纲的本事又比较欣赏。他对盖房子一事并没有什么经验,如今正好处处效仿这个榜样,在材料和人工上,还能节省许多费用。
盛国纲下手早,十月份时,便带着他那病弟弟喜迁新居。而戴其乐略晚一些,在这年的圣诞节期间,新房也竣工了。
重庆城内被炸成了火海,并不耽误歌乐山中的富人们过圣诞节。这半年里,戴其乐和杜宝荫居无定所,也算是吃了苦头,如今总算有了一处又体面又安全的好宅院,自然心花怒放。杜宝荫非常惊喜,夸赞戴其乐:“老戴,你挣了这么多钱吗?真了不起!”
戴其乐在这半年中,虽然经常风餐露宿,但是财源滚滚。站在黑漆雕花的铁制院门前,他放出目光审视了前方这座西洋式二层楼房,也是颇为自得:“我这房子比老盛的更好,防空洞的水泥板子,他家的才那么厚。”随即他抬手对杜宝荫比划了一下:“我们家的,这么厚!”
杜宝荫不知道这水泥板子要多厚才算合格,不过知道自己以后不用出去跑警报了,就十分高兴的点头附和道:“真厚。”
杜绍章也很惊讶——他知道戴其乐挣到钱了,没想到他竟然无声无息的成为了富豪。圣诞节之夜,戴其乐在新居中大请客,把盛国纲、桂二先生等生意场上的体面朋友全部请到家中,狂欢之余大开赌局,一夜输赢就在百万之上。
唯独不给杜绍章下帖子。
杜绍章怀恨在心,但是也并没有暴跳如雷。他有他的交际圈子,以政客为主,比桂二先生等人更高级一些。而在新年过后,杜绍章在一处交际酒会中见到了戴其乐,就见此人穿一身大后方少见的绛红色绸缎长袍,左手雪茄右手洋酒,前呼后拥的带着一群投机商人,得意洋洋谈笑风生,租界大流氓的尾巴尽数露了出来。
戴其乐在此之前曾经一度对杜绍章视而不见,如今忽然重新又热情起来,遥遥的向对方一举酒杯,手指上的钻戒在吊灯照耀下光芒刺目:“哈哈!杜九先生,好久不见,你好啊?”
杜绍章微微颔首:“戴老板,托你的福,我很好。”
戴其乐要打冷战似的,笑的浑身一哆嗦:“哎哟,我就爱听这个话。一家的亲戚,知道你好,我就放心了!”
杜绍章知道戴其乐不要脸,什么话都能往外说,自己却是不能陪他一起丢人的。勉强按下一口气,他铁青着脸,转身离去了。
第32章 黄金岁月
戴其乐对杜宝荫笑道:“宝贝儿,别老闷在家里啊,出去玩玩,你想上哪里逛,我陪你去!”
杜宝荫大摇其头:“我不想进城,怕空袭。”
“那我带你去桂家推牌九、打梭哈?”
“哦……我逢赌必输。”
“我们有钱,你随便输。”
杜宝荫吃过了贫穷的苦头,这时就不大赞同戴其乐这种论调,不过也没说什么,因为感觉戴其乐无所不能,必然是见识过人。而自己和他嘀嘀咕咕的谈钱,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不大好看。
戴其乐觉得杜宝荫实在是乖的过分,所以亲自带他去盛国纲公馆做客。
盛公馆,从审美的角度来讲,几乎无可挑剔。虽然是建在山中的,可是独自占据了一大片平台土地,院内绿草如茵,还架了一副洁白的秋千,美如一张风景画片。
戴其乐来访之时,盛国纲正陪着他的病弟弟在院内晒太阳。双方见面,他那病弟弟坐在秋千上,容貌清俊、面色苍白,病怏怏的,不过也有说有笑,仿佛是个很会敷衍的人。
盛国纲那家庭显然是很乱套,病弟弟和他同父异母,然而又不同姓,姓虞。虞先生大概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上下打量杜宝荫,后来就很和气的笑道:“唉,杜先生的身材面貌,有点像我的弟弟。”
盛国纲对这病弟弟很恭敬,这时就对着客人解释道:“我们还有一位小弟,可惜留在天津,没逃出来。”然后又转向虞先生:“杜先生比小二爷高一点,看起来也更老成一点。”
虞先生软绵绵的微笑:“是的,杜先生高一点。”
这时盛家仆人搬过一张带有遮阳伞的大白圆桌,又送上水果香茶等物。虞先生没动地方,隔着一张桌子继续审视杜宝荫,末了又说:“杜先生如果瘦下来,大概会像西洋人。”
杜宝荫见他一直点评自己,几乎有些尴尬,不过不动声色,只是微笑。戴其乐看了他一眼,知道虞先生的意思——杜宝荫皮肤白皙,浓眉毛大眼睛,一旦消瘦,眼窝凹陷下去,五官轮廓又清晰起来,的确会有一点西洋风。
虞先生这时又问:“杜先生今年贵庚?”
戴其乐对盛国纲的家事不感兴趣,三言两语的就把话题转到了生意上去。谈到后来,因为涉及到了隐私事情,便一齐起身,边散步边谈论。戴其乐偶尔瞟向杜宝荫,就见他坐在虞先生面前,做侧耳倾听状,不时的微微颔首,脸上笑的很茫然。
事后两人回了家,杜宝荫对戴其乐笑道:“虞先生好像是对我很有好感,让我以后常去做客。”
戴其乐想了想,最后答道:“那你就去。”
几日之后,戴其乐见杜宝荫从盛家回来,闷闷不乐的。出言一问,杜宝荫答道:“虞先生给我讲佛经,我听完之后,觉得很没有精神,心里空空荡荡的。”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这天杜宝荫匆匆回了家,对着戴其乐骇笑道:“嗳,了不得!盛先生和他弟弟吵起来了。”
“怎么吵起来了?”
“虞先生本来是在给我讲他弟弟的事情,讲着讲着忽然就生气了,也不说话,单是坐在那秋千上发呆。这时候盛先生回了来,很高兴似的,一定要缠着虞先生说话,虞先生就把茶杯砸到了盛先生的头上。盛先生没生气,还是说,虞先生把糖盘子也扔过去了,这回砸到了盛先生的鼻梁。然后他们就吵起来了。”
戴其乐笑嘻嘻的,在杜宝荫那额头上弹了一指头:“所以你就吓的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