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棠知道丈夫是在哄自己高兴,此刻的温暖越发衬托出了先前的寒冷。一只手紧紧攥着帕子,她鼻音浓重地哽咽道:“凭什么就容不下我?我是白吃还是白喝了?自从娘死后,我就开始干活,看孩子和面站柜台,比老妈子还勤谨,可我落着什么好处了?三天两头地挨打挨骂,末了还要被卖给人家去做小老婆——我倒要看看,那八百大洋能不能让他们一直花到死!”
凌云志听到这里,就一拍她的膝盖,又“嘘”了一声:“大过年的,别乱说话。我知道你委屈,以后必定不会让你再受委屈,去洗把脸,乖。”
小海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还是得好好过日子,把日子过好,就是对继母复仇了。大年三十这一夜,在守过岁后,凌云志照例又是回了小海棠的房间。
一觉醒来,满室阳光。凌云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是发现小海棠早已醒了,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微笑起来,等着对方向自己说句吉祥话,然而小海棠痴痴的,只是凝视他。
他饶有耐心地等待,等了许久,自己忍不住笑了,可还没等他笑出声音,小海棠忽然探身伸手,狠狠地抱了他一下,又轻声说道:“哎,咱们可得一辈子都在一起啊!”
凌云志一愣,随即依旧是笑,因为觉得这也可以算作一句吉祥话。四位太太都是好的,走了哪个他都舍不得,再说一辈子能养得起四位太太,想必总不会太穷就是。
“好,当然。”他也柔声答道,当小海棠是个幼稚的丫头,好脾气地哄她,“当然是一辈子都在一起。”
小海棠躺在温暖干燥的被窝里,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凌云志,心情十分宁静甜美,甚至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动,认为自己和凌云志之间的感情是与众不同的、可纪念可歌颂的。
然而起床之后下了楼,见到了餐厅中那三位花团锦簇的前辈,她才梦境破灭、回归现实——她只是四位姨太太中的一个,除了年轻之外,也未必就比其他三位高妙许多。这时再瞧凌云志,就见他西装笔挺,一团和气,看谁都是满面春风,还特意去给素心整理了小袄领口的一圈雪白风毛,夸曼丽气色好,又额外给怡萍夹菜。
小海棠强忍着不去瞪他,也是自知道没有资格,犯不上去做这些越界的举动,到时万一不能成功,反倒更落了下风。斗争啊斗争,大年初一也不消停。
凌云志在天津没什么亲戚,逢年过节十分轻省,无须四处应酬往来。带着四个姨太太高坐在家中,他读读小说,看看报纸,日子和往常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身上衣服更加笔挺,姨太太们修饰得也更加美艳而已。
小海棠看了他那种落落自然的和蔼做派,心中几乎有些痛苦——她想自己是真真正正地爱上丈夫了。
她想让凌云志面若冰霜,只对自己一个人微笑,但这是不可能的。她私心虽重,可还没有重到失心疯的程度。面对着大穿衣镜,她看出了自己的青春美丽,这让她生出了自信和勇气——身为富贵人家的姨太太,丈夫就是她的事业了。
时光易逝,春节一过,天气日益和暖起来。小海棠终日搔首弄姿,头脑和知识没有长进,身高和体重却是与日俱增,凌云志一个不注意,她便脱落出了大人模样,圆脸盘子白里透红的,五官眉目都展开,是个活蹦乱跳的美人儿,凌云志有时候对她端详一番,末了就感觉有一个词语正好可以形容她:明艳。
刚十七,她就明艳上了。
除此之外,她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暗自窥视素心的着装打扮,学来了许多化妆修饰的技术,将自己那两道眉毛扯得精细,雪花膏和胭脂粉的用途也都掌握了。眼看着前头那三位前辈闹着要制春夏新衣,她也不甘落后,花大时间向成衣店的老裁缝讨教,同样是做旗袍,她那件要特别加工,非得把腰身收进去不可。头发也留长了,因为总觉着齐耳短发不像样,脖子后面那里尤其会像鸭屁股。齐肩长发烫成整整齐齐的黑亮小卷子,早晚总披散着,一丝不乱,也不嫌热。夏初时节凌云志带她出门散步,她穿一身淡橙色稀纺旗袍,光着两条白腿,袜子也被取消了,穿欧洲最新款的、露着脚趾头的镂空高跟白皮鞋,顾盼之时,眉目间光华流转。
凌云志爱她爱得要死,也不说她是泼妇了,成天开口闭口全是小海棠——还不是正经地说话,总是喜上眉梢、心花怒放地喊出这三个字,好像也是失足落入了爱河的模样。
关孟纲在春节后就失了踪影,并没能成功地来到凌公馆耍流氓。而在这繁华快乐的太平岁月中,小海棠凭自己的青春与美丽大获全胜。她得意极了,趾高气扬,而凌云志又许下诺言,说是等天气再热一热,就带她出门做一次长途的旅游。
只带她一个人,没有别人的份。凌云志也是昏了头了,尽管前头那三位姨太太一起大闹,但他迎头顶住压力,非要和小海棠过一阵子一夫一妻的蜜月生活。

第八章
小海棠没想到,自己的好日子会结束得这样快。
说是夏天去海边旅游,又要去香港,临时还置了几套新衣,露着脚面脚趾头的彩色皮鞋也买了三双。衣裳鞋子都备齐了,凌云志天天在家研究旅行路线,小海棠小人得志,也在怡萍等人面前耀武扬威。正是得意之时,忽然晴天一个霹雳劈下来——日本军队在卢沟桥那里开炮了!
天津的空气立时就不对了!
旅游当然是立刻就被取消了。凌家虽然是坐落在租界区,可租界区内也是人心惶惶。凌云志每天都要在门前的小街上散步一阵,但凡能够遇到说得上话的邻居,无论中外,都要上去和人家攀谈一番战况。如今大家都很关心战局,有两位年轻些的少爷,最富有青年人的朝气和血性,揎拳捋袖地断言中国必胜,凌云志自己是个没主意的,听了这话就安心许多;然而转身一见长者,他那颗心又提了上去——长者们总是要悲观一些,甚至其中有位大腹便便的阔商,与凌云志在路边谈论了两天时局后,竟是不声不响地带着独生儿子,先人一步地搭乘军车溜走了。
凌云志这人一身无关痛痒的弱点,除了名字气势不凡之外,其余再无出众之处。他每天像个鸟儿似的拍着翅膀飞出去捕风捉影,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四个女人没怎样,他先成了脆弱娇贵的奶娃娃。
四个女人这时候也不大理会他,因为情势着实是逼人。怡萍偷偷点验了自己的银行折子,抽空把钱全取了出来,大额钞票扎成捆,是硬邦邦的好几大块。她和曼丽偷着去买了金子,预备着逃难的时候往身上藏——看出凌云志是个没用的了,她们也不算是起了外心,只是要早做准备、届时自力更生罢了。
素心近来和她们有些离心离德,但是也犯不上因为这个去和小海棠那个丫头片子交好。她也收拾了金银细软,全部打进一个小包袱里,又预备了一身粗布衣裳,自己对着镜子穿戴了,看看像不像农妇,结果当然是一点儿也不像。
小海棠也慌,她坐在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把一只手伸进去往深处摸。那触觉是冷而硬的,一把勃朗宁手枪,还是关孟纲的东西。
她没用过枪,先前见都没见过,因为对这东西的杀伤力是只有耳闻,所以心里倒是不怯——她难得怯,不知怎的就那样剽悍,几乎虎头虎脑,天生应该去做个女土匪,抢来凌云志做压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