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香烟的价格的确是便宜,小海棠不顾身上痛楚,急急忙忙地开动脑筋算起账来——如果买下香烟,那肯定是超出预算,也许回家之后会立刻穷得断顿;可如果不买,以后定然不会再遇上这种便宜。心中七上八下地翻腾了片刻,她一咬牙,从身上掏出一卷钞票,像要抢劫似的,买下了二十盒烟卷。
费力地把烟卷塞进旅行袋里,她转过身来,这就打算离去。身上再没有多余的现金了,就算看上货物,也买不得。况且这时离开市场,正好能够赶上最近一班长途汽车,只是没有时间再吃午饭——正好,省下一顿了。
可是未等她走出市场大门,远远却见外面开来一辆卡车。卡车后斗上不知装载了什么,就见满满登登,上面还苫了一层雨布。前方车门一开,一名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跳了下来,一身衬衫长裤都崭新利落,头上还扣着一顶巴拿马草帽,看着颇有风采。
市场内立刻跑出许多游击商人,而那男子趾高气扬地摘下草帽,露出面孔,却是关孟纲。
小海棠一旦看清关孟纲,就立刻瑟缩着后退一步,想要另寻道路逃走。她虽然表面上叫得凶,可是自知不是关孟纲的对手。关孟纲那种丘八大爷,一旦犯了混,谁能治服得了?
小海棠捧着大旅行袋,在市场里东奔西突,想要挤将出去,可是人潮汹涌,没有她的路走。正是焦虑之时,外面又起了惊呼:“挂球了!”
“挂球”乃是重庆所有的一种警示方式,在高地上竖根杆子,一旦有了敌机来袭的消息,就会在上面悬起红绿圆球。大阴天的,竟然也会闹起轰炸,这显然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棚子里的商人们立刻开始收拾货物,想要马上撤退。如此大乱起来,越发把小海棠挤得如同浪中浮萍一般。
起起伏伏地被人推到了棚子边缘,警报声忽然响了起来。警报一响,那就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敌机来得这样快,市场内越发乱得不像话。满载货物的卡车发动起来,一溜烟跑了个不知所踪。小海棠死死抱住旅行袋,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众人跑上大街。慌里慌张地拐弯找到一处防空洞,她想要进,却被防护团丁拦住了——这是一处好防空洞,是要花钱办了入洞证才能入内的。
小海棠在满城回荡的警报声中,急得快要哭出来:“先生,行行好吧,我没有入洞证,让我在洞口躲一躲就好。”
防护团丁很为难地摇头,又伸手向前方一指:“这位小姐,请你再往前走一条街吧,那里有个公共洞子,是可以随便进的。”
小海棠见对方不肯发这个善心,便不肯再浪费时间多说。周遭商人们多住在市区,轻车熟路,都有证件可以入洞,唯有她像只孤雁似的,扑着两只翅膀乱飞。遥遥的已经传来了飞机马达声音,她吓得魂飞魄散,一路跑得腾云驾雾。正是惊恐之时,她忽然头皮一痛,却是被人抓住了辫子。
气喘吁吁地回过头去,她看到了关孟纲。
关孟纲面红耳赤地薅了她的头发:“跑!跑!跑你娘的跑!老子在后面喊你喊得喉咙都破了,你他妈的就只会跑!赶着去死吗?”
在小海棠的眼中,关孟纲和日本飞机具有着同样的杀伤力。忍痛攥住辫根向外一拽,她不敢多讲,撒腿又要继续狂奔。可是就在此时,日本飞机过来了!
一声巨响伴着气浪拍了过来,当场把小海棠掀了个倒仰,手中的旅行袋也落在了地上。满目硝烟之中,她爬起来还要寻找旅行袋,不想关孟纲从后方赶上来,竟是强行拦腰抱起了她!
快步跑回路边屋檐下,关孟纲俯身沿着来路快速返回。几米之外,炸弹接二连三地开花。一块碎玻璃飞过来划破了他的额角,他没在乎,一溜烟地回到了方才那处防空洞前。
显然,他是有证件也有面子的,防护团丁并没有做出阻拦。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糊住了他一只眼睛,他像扔一件货物似的,把小海棠往地上一扔,随即从裤兜里掏出雪白的手帕,低头用力擦净了脸上鲜血。
小海棠“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仰脸看着关孟纲的惨象,她知道对方这回真是一片好意。一翻身爬起来,她张了张嘴,却是并没有说出道谢的话。
关孟纲在众人的注视下,径自找了一处位置坐下。小海棠灰头土脸地跟过去,独自在一旁的角落里蹲了下去。双手抱着膝盖,她喃喃地终于开了口:“关先生,谢谢你。”
关孟纲“哼”了一声,抬手用手指摸摸额角,那里依旧是在流血:“我这算是救命之恩吧?”
小海棠把脸埋进臂弯里,半晌没说话。关孟纲先不理会,后来见她安静得出奇,便仔细盯着她审视了一番。片刻过后,他伸长了一条腿,在小海棠的小腿上踢了一下:“哎,你怎么了?”
小海棠在悄悄地落泪。用满是灰尘的手掌一蹭眼睛,她哽咽着抬起头来,心疼自己的那一袋货物。她若是自己死了,也许都不会这样伤心,因为向来觉得自己不值钱,生平最辉煌的时候,也不过是八百大洋的价格。
旁人如果丢了这么一口袋货物,无非只是损失而已,可对于她来讲,这就是她和凌云志的全部家当了。家里只有一碗糙米,仅够煮两顿稀粥,吃完稀粥又该怎么办?这回山穷水尽,一点本钱都没有了。
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人活着太不容易。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该来,今天如果不跑这一趟市场,那钱还在自己手里,还能把生活维持下去。现在可好,钞票变成肥皂烟卷,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什么都没有了……”她抽抽搭搭地答道,浓黑睫毛上挑着眼泪珠子,一张脸脏得好像小鬼。
关孟纲向她探过头去:“哟,你原来有过什么?”
小海棠的精神垮了,没有心思再和他斗嘴,抽泣得直打结巴:“有、有肥皂和香、香烟……”
关孟纲板着脸一笑:“还有个少爷崽子。”
小海棠不泼辣了,心里只是酸楚。这回两个人穷得快要讨饭去了,虽说在新村里也有几位说得来的太太朋友,可是真提到钱,谁敢轻易出借?现在这个世道,大家都拮据啊。其实真要让她去讨饭,她也能活,只要可以的话,她讨饭也能养活凌云志,可是凌云志能过这种日子么?
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走到绝路了。双手捂住脸,她简直快要哭出声来。
关孟纲望着她:“别他妈哭了,我就想知道,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说走就走,也不告诉我一声?”
这个问题自然无解,所以小海棠沉浸在绝望中,滔滔地只是流泪。两条麻花辫散了开来,她成了个疯头疯脑的小婆娘。
关孟纲又道:“肥皂香烟,值几个钱?至于你这么嚎丧吗?”
小海棠也知道肥皂香烟都不是值钱货,可是她穷,对于穷人来讲,这就是要了命的损失了。
关孟纲不再理会小海棠,转而和身边众人谈起生意经。这种高级防空洞,四壁雪白,灯光明亮,空气也流通,所以坐在里面,并不难熬。
如此过了两三个小时,警报解除,关孟纲站起来走到小海棠面前,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行啦,别哭了,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