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样可怕,母亲也够让人头疼。卫英朗叹了口气,对着镜子整理领结。卫夫人见他这几个月严肃正经,还以为他是真有了男子汉的风骨;不料媳妇前脚刚走,儿子后脚就恢复了原形,毛脚蟹一样慌里慌张便要去追。
卫夫人挑不出媳妇的错处,可就觉得这陆柔真两面三刀,脸上和气,心里藏劲,笑眯眯的拿话堵人。独生儿子对媳妇这样上心,她老人家很看不惯。媳妇是堵棉花墙,又是陆家的女儿,她不好明着流露不满;如今媳妇走了,她正好抓住机会,将儿子叫过来狠狠的讥讽敲打了一顿。
卫英朗当时是乖乖的听着,态度良好。然而一出了母亲的院子,他带着随从,还是直奔火车站去了。
火车眼看就要到达北京车站,卫英朗换了一套笔挺的米色西装,配了鹅黄领结,低头看看脚上皮鞋,也是一尘不染。他本就是位翩翩公子的形象,如今穿戴齐整,看着越发体面漂亮。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沾沾自喜的踱来踱去,心中盘算着接下来几日的行程——这个时候,夏末秋初,去哪里逛都很适宜,只是不知道克瑞斯丁能否劳累。抬手摸了摸光滑的头发,他心中一会儿一个念头,最后就想:“只要我能和克瑞斯丁和好如初,那就算终日坐在房里,也是有趣味的。”
火车到站之后,来迎接他的是张世林。卫英朗知道对方在陆家颇有地位,所以很是客气;张世林笑容可掬,心里打鼓,旁的话也不敢多说,只道:“本来老爷打算亲自来接姑爷,可是临走时忽然来了公事。”
卫英朗欢欢喜喜的坐上汽车,开口问道:“三小姐呢?”
张世林忖度着答道:“三小姐上午出门去了。”
卫英朗一挑眉毛:“出门?”
张世林立刻做出解释:“大概就是逛逛公园洋行。”
卫英朗点了点头,觉得这也很合理——克瑞斯丁受了几个月的冷落,如今负气不来车站,正是情有可原。
卫英朗进入陆宅之后,发现家中今日竟然几乎没有主人。陆云海是陪着太太回娘家了,四小姐五少爷六小姐全去了学校,连娃娃似的七小姐都被姨娘带出门做客去了。卫英朗孤零零的进了陆柔真的小书房,小荷留在陆家还没嫁人,这时就怯生生的走上来,给他端了一杯热茶。
卫英朗坐在书桌旁的沙发椅上,随意瞟了桌面一眼,就见上面散乱摆着一大叠电影画报,又有一束用彩色薄棉纸包好的玫瑰花,花朵红得发黑,已然半枯。
卫英朗看出这花应该是花店出品,平日没见陆柔真爱过花草,况且既然买来了花,总该将其插到花瓶里做个装饰。拿起花束又看了看,他随口问道:“三小姐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小荷满脸通红,自然不敢实话实说:“就是……出门走走。”
卫英朗点了点头,依旧觉得这很合理——在无锡家里天天让她陪伴着妈,妈那个老太太也真是够她受了。如今终于出了笼子,应该走走。
小荷这些天旁观了陆柔真的一举一动,十分心惊,这时因怕姑爷再向自己多问,便搭讪着要往外退;不想一步刚迈出去,院内就传来了清脆的高跟鞋响,隔着窗子一瞧,正是陆柔真提着一把小绸伞回来了。
伸手一掀帘子,小荷唤道:“三小姐,姑爷来啦!”
未等陆柔真做出回应,卫英朗几大步挤了出去,站在门口面对了陆柔真。他在无锡见惯了陆柔真那苍白冰冷的模样,如今放眼一瞧,就见陆柔真神采奕奕的站在几盆桂花旁边,身上穿着一件银杏色的纱绸长衫,半截喇叭袖下面露出雪白手臂,腕子上戴了一串鲜红珠子,红白相衬,十分夺目;再看脸上,竟是明显丰润起来,面颊红扑扑的,并非胭脂的功劳,而是从皮肤里透出的血色。
卫英朗没想到几天不见,陆柔真会忽然变得美丽起来,不禁就愣在了当地。而陆柔真也没料到他会来得如此之快,如今骤然相遇,见他面无表情的审视自己,那个德行和往昔找碴之时一模一样,便像条件反射似的,心中骤然生出一阵厌恶。
卫英朗本是在欣赏她的风姿,不想还未看够,她却有了怒容。莫名其妙的上前两步,他开口问道:“克瑞斯丁,你去了哪里?”
这本是句普通问话,然而陆柔真草木皆兵,就以为卫英朗要盘问她的行踪。这几天她和聂人雄终日相守,对聂人雄是越看越爱。如今离了爱的,见了不爱的,不爱的还要对她问东问西,她便满心反感的冷冷答道:“与你无关。”
卫英朗一听这话,感觉很不入耳,但是并未动怒,反是笑了一下,走到她的面前低声说道:“小妈妈,你不要记恨我啦。我看到了你留给我的那张字条,心里高兴极了。”
陆柔真见这消息果然刺激了他,便是冷笑一声:“卫二爷这样说,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我到你家那么久,陪伴小姑伺候公婆,未见得你有片刻的高兴;如今听说我有了身孕,你便‘高兴极了’。看来笼络丈夫也并非难事,只要能够产子便可。就怕我这肚子乃是瓦窑,养不出传宗接代的孙少爷来;不过谅你也有办法,横竖只要能生就好,尽管多讨几个姨太太就是了。”
卫英朗听了她这一番气狠狠的高论,真是被她噎了个张口结舌,半晌之后才说出话来:“克瑞斯丁,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难道我不该因此高兴吗?难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陆柔真已不爱他,索性把从婆婆小姑那里受来的气全部撒向了他:“随便你高兴不高兴,我才不稀罕!卫英朗——”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随即继续下去:“我要和你离婚!”
这几天里,她知道父亲已经归入聂人雄一派,所以底气很足:“我不占你卫家的便宜,我会让爸爸还给你三十万!”
卫英朗登时怔住,像被吓到了一样:“克瑞斯丁,你连孩子都有了,竟然还要和我离婚?”
陆柔真看了他那惶惑神情,心中痛快极了。她活了二十年,在家中一直是笑里藏刀、纵横无敌,不想到了卫家,却是结结实实的受了顿气。“离婚”二字早已放在舌尖,一直是想说而又不敢说、不能说;如今终于说了出来,她真是一阵畅快。
卫英朗多少了解陆家的情况,知道陆克臣不会轻易拿出三十万来支持女儿离婚。陆柔真之所以能说出这一句话,必是有了后盾;再看陆柔真穿戴得这样艳丽,旁的可以装饰,那种容光焕发的态度是装饰不出的。
卫英朗打了个冷战,忽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又见了聂人雄?是不是他向你做了承诺?”
陆柔真轻描淡写的答道:“什么叫做‘又见’?明明是刚刚分开。”
卫英朗登时气结:“你——”
陆柔真知道斗嘴时怎样表现才最气人,所以故意闲闲的说道:“英朗,我知道你爱我,我也想忘记聂人雄,重新爱上你。可是经过这几个月的生活之后,我才发现这非常难,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卫英朗冷笑一声:“怎么?后悔了?”
陆柔真摇了摇头:“不后悔。若是不经过这一场,我也不能确定我们的感情真是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