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火车抵达北京车站。陆克臣提前接了电报,如今就亲自前来迎接三女。哪知他在月台上面一站,迎面却是看到陆柔真随着聂人雄下了火车。
他那头脑中立时“嗡”的一声,万没想到三女竟然如此大胆。快步走上前去,他几乎语无伦次:“这……你……柔真……他……”
陆柔真挽了聂人雄的手臂,对着父亲说道:“爸爸,我们是在济南车站偶然相遇的,并非暗地有约。女儿和英朗的婚姻生活,完全没有幸福可言,这样忍受下去,总是没有尽头,所以女儿也想开了,英朗可以继续怀恨,女儿可以自找快乐。不过也请爸爸放心,女儿尚无和英朗解除关系的想法,所以也定然不会影响到卫陆两家的感情。”
陆克臣先见她瘦得可怜,又听她侃侃而谈,说出这许多匪夷所思的言论,不禁张口结舌。而聂人雄也向他一弯腰:“老爷子,又见面了,你好啊?”
陆克臣一甩袖子,终于喷出一句整话:“我好什么好!”
聂人雄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别急,会好的。”
陆克臣想把陆柔真扯到身边,赶紧带走,可是前方两人挽着挎着,显然不是可以轻易分开的。最乖巧的女儿做出了最乖张的事情,他气冲冲的瞪着陆柔真,心里却是几乎怕了她。
陆克臣把陆柔真带出车站,聂人雄不言不语的跟在后面,末了也挤着上了陆家汽车。陆克臣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心里悔恨无比,暗想早知如此,就不该派人去接三女回来。
别别扭扭的到了家中。家中众人打扮的花团锦簇,来见三姑奶奶和三姑爷;哪知三姑爷不见踪影,倒是多了个陌生男子。陆克臣没有法子作出解释,索性把人全部撵走。就在这时,一名听差颠颠跑来,口中说道:“老爷,刚接的电报,是三姑爷从无锡发过来的。”
当着聂人雄与陆柔真的面,陆克臣接过电报。电文已然译好,规规矩矩的抄在纸上。一眼浏览过去,陆克臣皱起眉毛,脑中好像正有一群马蜂飞过。
三姑爷已于今日清晨上了火车,要赶来北京看望岳父、陪伴太太。
第30章
当着聂人雄的面,陆克臣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把手中电文往陆柔真面前一送:“看看,这要怎么收场?柔真,我看你真是……真是在发疯!”
陆柔真这一路做了许多考量,内心已然定下主意。如今接过电文一读,她脸上不红不白的,仿佛很无所谓:“讨厌,他来干什么?”
陆克臣看了聂人雄一眼,随即正色怒道:“不知羞耻!他是你的丈夫,自然来得!”
陆柔真忆起卫英朗对待自己的种种冷淡,一颗心就像浸在了凉水中似的,完全生不出任何温情:“从婚姻的角度来看,他的确是我的丈夫;可是从感情的角度来看,他既不配做我的丈夫,我也不配做他的妻子。”
陆克臣背过双手,拧起眉毛看她:“柔真啊柔真,这是一个女子应该说的话吗?你怎么——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说到这里他伸手一指聂人雄:“结婚之前,你和他闹出了多大的笑话?英朗说什么了?英朗什么也没说,照样是娶你过门。柔真,爸爸在这里说句公道话,你是真的愧对英朗啊!纵算英朗心里藏了怨气,你是不是也该忍一忍?柔真啊,做人不能太自私,你要为英朗考虑考虑,也要为我们陆家考虑考虑。你这样放浪形骸不守妇道,多么令我伤心?”
陆柔真听到这里,一张脸渐渐涨红。忽然冷笑了一下,她盯着陆克臣开口说道:“爸爸,英朗的确是自愿娶我过门,可我并非自愿嫁去他家。为何不自愿,我对您说过,您心里很清楚。既然不自愿,为何又嫁了,您心里也很清楚。您在北京可以轻描淡写的让我‘忍一忍’,可是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忍一忍’这句话,对于您不过是短短三个字,对于我却是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永无自在快乐的时候!爸爸,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那么理直气壮的推着另一个人去受苦?不甘心便是有罪?想反抗便是有罪?”
她说这话之时,聂人雄一直在侧着脸凝视她。等她气咻咻的说完了,他颇为赞许的微笑点头:“说得挺有劲,不比那帮议员差。”
陆克臣气得头疼,当即对他一挥袖子:“没你的事!”
然后他继续面对了女儿:“你不甘心,你想反抗——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陆柔真答道:“我还是全随着英朗的意思。他不离婚,我就和他过下去;他对我冷淡,我就出去另找热情。爸爸,我在卫家唉声叹气的过了好几个月,现在实在是叹得腻烦了。我才只有二十岁,还有几十年可以活,不能一味的只是叹。”
陆克臣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袋快要炸开:“好,好,你要自由,你要幸福,可是你想没想过你从此就没了名誉,没了体面?”
陆柔真针锋相对的答道:“爸爸,谁要笑骂我,就由他笑骂好了。我委屈难过的时候,并没有人帮助安慰我;我略微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却要惹来笑骂。这种看客发出的笑骂,我才不当一回事!”
陆克臣吸了一口气:“你这是指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陆柔真抬眼望着陆克臣:“爸爸,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偏爱;不过在这件事上,您的确如此。”
陆克臣终于是怒不可遏了:“那你就给我滚出去!”
聂人雄旁听许久,终于等到这话,拉着陆柔真的手就要走向门口。而陆克臣理智尚存,深知若是真放了三女出去野跑,后果定然更为严重;但话一出口,又不能追,情急之下他后退两步,往沙发上一仰,捂住心口开始喘起粗气。陆柔真听着身后声音不对,回头一瞧,立时变了脸色:“爸爸,您怎么了?”
聂人雄赶在头里,眼看陆克臣闭着眼睛像是要晕,便是伸出手去搀扶起他,对着他那人中狠狠按下。陆克臣正预备做出气若游丝的模样,以情动人;哪晓得聂人雄手劲极大,几乎把他两枚门牙按掉。痛叫一声用力挣开,他抬手捂嘴向下趴去,疼的半天没说出话。
片刻之后,他总算是缓了过来。慢慢的坐直了腰,他那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全部垂到额前,几乎挡了眼睛。抬起双手将头发向后一掠,他狼狈不堪的恢复了背头形象。
陆柔真大睁着眼睛弯腰看他,是吓了一跳的模样;而聂人雄坐在一旁,不但抬手揽住他的肩膀,而且探头诚恳询问:“老爷子,好了没有?”
陆克臣暗暗的伸舌头顶了顶前面门牙,感觉并未活动,这才放下了心。神情迟钝的斜了聂人雄一眼,他感觉眼下这个情形,就仿佛是金鱼池里进了一条狗鱼,翻江倒海的乱成一锅粥了。
应该立刻把狗鱼撵出去,他想,可是狗鱼又允诺要推他这条老金鱼“高升一步”。当然卫清华也是可依靠的,但远水解不得近渴,况且卫家一直只是画饼,画得再圆再大,不能充饥也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