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亲近的人有了变化,感觉越是诡异恐怖。陆柔真去找了父亲,把卫英朗的样子一五一十描述出来,末了哭诉道:“爸爸,我现在很怕他,能否将婚礼暂缓几个月?”
陆克臣沉着面孔反问:“你还有脸说这种话?”
陆柔真立刻苍白了脸——父亲从未这样严厉的对待过她。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她竟然忘了自己是戴罪之身。
陆克臣把三女赶走之后,心中难过之余,又有些得意。一桩惊人丑闻被他一手压了下去,这也算是本事。
他就知道卫英朗会很可靠——男人都好面子,哪个肯承认太太的丑事?倒是自家那帮儿女们,一个个斗得像乌眼鸡一样,嘴敞的好像大门。说老实话,他连长子都信不过。长子那个性子,对着大少奶奶素来不藏心事;而大少奶奶虽然不善相夫教子,可搬弄是非的水平却是一流。
把三女嫁过去,把英朗笼络过来。卫清华就这么一个儿子,能不随着和他日益亲厚?当下这个世道,没有武力的支持真不成啊!
在婚礼之中,新人向来都和傀儡差不多,任人调度;幸而文明婚礼,洞房闹得有限。待到夜深人散了,卫英朗带着酒意关上房门,然后扭头望向陆柔真——陆柔真已经换了一身红艳艳的软缎旗袍。房中一片大红,她也跟着红,连脸上胭脂都是异常的浓。可惜胭脂下面没有血色,她看起来更像个鬼气森森的纸人。
卫英朗拖着两条腿走到床边,疲惫不堪的坐了下来。半闭着眼睛面对了前方,他忽然用英文低低的问了一句。
陆柔真听清楚了,可是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什么?”
于是卫英朗就躲在外国话里,又问一遍:“你还是处女吗?”
陆柔真脑中立时起了“嗡”的一声轰鸣,周身血液全涌到了脸上:“你是在侮辱我吗?”
卫英朗冷笑了一下:“我只是不确定。”
陆柔真浅浅的吸了一口气,面颊滚热,双手冰凉。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有罪,她就赎罪。她辜负了卫英朗的感情,她就把一辈子全交给卫英朗。侮辱也罢,打骂也罢,全随他。自己能忍就忍,忍不了还有一死——就这样吧!
卫英朗起身走到桌前,很小心的控制气流,游戏似的,一根一根吹熄了红烛。
然后他摸黑走回床边。一声低而短促的惊叫过后,床上翻江倒海的起了响动。布帛撕裂之声伴随着粗重颤抖的喘息,陆柔真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咬紧牙关,再不出声。
羞死也不出声,疼死也不出声。她瞪着眼睛望向上方黑暗,心中忽然想起了聂人雄,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下去,她还是不后悔。
一夜过后,陆柔真挣扎着早早起床。洗漱过后坐在梳妆镜前,她就见自己面色青白,眼圈乌黑,嘴唇都是焦的。连忙把那一套化妆用品摆放开来,她将其逐样施用,幸而是新娘子的身份,妆容浓厚也无妨。很细致的涂抹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她一边抿着嘴唇上的鲜艳口红,一边歪着脑袋往发卷上揉搓生发油。通过大梳妆镜,她发现卫英朗又在偷看自己,可是只做不知。
对于陆柔真来讲,卫家老宅并不是陌生地方,卫督军和卫夫人更是从小就见。卫家大小姐早已远嫁,三小姐四小姐正值青春妙龄,五小姐是庶出的女儿,年纪尚幼,还是小童;除此之外,便是姨娘之流。
这样的家庭格局,和陆家很像。所以陆柔真游刃有余,毫不见绌;旁人看她花枝招展、笑容可掬,正是一位最标准的新少奶奶,自然也不疑心。转眼到了回门的日子,她和卫英朗乘车回家,不想进门之后,父亲却是不在。
众人欢迎上来,陆云海夫妇年纪大些,倒还稳重,陆霄汉却是欢天喜地,满口“三姐夫”叫个不休,又解释道:“爸爸是清早被个电话叫去了衙门,说好转一圈就回来的,哪知直到现在还不见影子。”
卫英朗自自然然的笑道:“也许爸爸是被公务缠住了,一时不得脱身。”
陆霄汉正要回答,陆安妮却是挤上前去,挽着陆柔真说道:“三姐,你这金丝绒旗袍好华丽啊!”
陆柔真平日和这些姐妹勾心斗角,可在卫家住了几日之后,如今相见,却是感觉分外亲切:“单拿金丝绒做衣裳,其实也未见得好看,非得镶了水钻边子才行。”
陆芬妮挣脱奶妈子的怀抱,跑上前来去扯三姐的旗袍下摆,陆安妮轻轻一打她的小手:“小淘气,别乱动,水钻都被你揪掉了。”
赶走陆芬妮之后,陆安妮和陆柔真挽作一起,又谈衣裳又谈鞋子,正是满屋热闹之际,大管家张世林却是匆匆走入,对着陆云海和卫英朗先鞠一躬,随即急急说道:“大少爷,三姑爷,老爷子被人扣在国务院了!”
此言一出,陆云海先是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张世林低声答道:“是热河的聂督军和山东的段督军带了人去,包围国务院要饷。”
卫英朗一皱眉头:“要饷也是财长的事情,和爸爸有什么相干?”
张世林显然也是六神无主了:“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被裹进去的……现在薛巡阅使和赵总司令也跟着去了,随着闹事要饷。大总统不出面,只怕那边随时会打起来。”
陆云海听闻此言,瘫在沙发上没了主意,还是卫英朗站了起来:“致帅是什么态度?”
张世林答道:“致帅上个月带着少爷到上海玩去了,现在没消息啊!”
卫英朗飞快的瞥了陆柔真一眼,随即说道:“我这就去给家里打电话,设法尽快救出爸爸。”
陆柔真没有出声,因为“聂督军”三个字攫住了她的心神——原来,他和她还在同一座城里。
卫清华在电话里听说亲家被人扣在了国务院,先是发了一顿牢骚,认为陆克臣没事找事,今天就不该出门;然后他派出卫队,保护儿子去救岳父,因为知道儿子是个斯文的纨绔,所以他在电话里还特别嘱咐道:“到了那里别管闲事,就说找你老丈人。谁敢拦你,你就揍他,听见没有?”
卫英朗从来没想过要揍任何人,他一贯爱好和平,而且身份高贵,向来也不受招惹。可是在卫队的簇拥下赶往国务院时,他的确是想要杀了聂人雄。
聂人雄践踏了他最珍贵的希冀与幸福。破镜无法重圆,毁了就是毁了。

第23章

卫英朗带着自家卫队,气势汹汹的赶往中南海方向。他素性安静,不擅骑马,这时坐在车内向外望去,远远就见国务院一带围了各家士兵,乱哄哄的全无章法。及至下车赶了过去,迎面却是跑出一人。卫英朗定睛一看,正是国务院内的秘书长。秘书长是个旗人,名叫裕光,按照年龄来算,可做卫英朗的叔叔。此刻两人相见,卫英朗开口便问:“我岳父在里面如何了?”
裕光满头大汗,连连摆手:“里面几位总长都被关进会议室了,我到铁狮子胡同找马总长去!”
卫英朗听了这话,带着卫士就往里闯。沿途有军官操着山东话要来阻拦,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幸而身后的卫队长霸道惯了,这时就一边和那山东军官高声对骂,一边护着少爷强行前进。卫英朗本意是去看望陆克臣,然而被卫队长推着搡着,身不由己的失了方向。正是混乱之际,聂人雄和段中天从前方走了过来,双方猛然相对,都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