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拧起两道浓秀的眉毛,脸上肌肉有些抽搐。嘴唇颤抖着张了一张,他忽然攥着马鞭扭头就跑。而小铃铛正是满怀崇敬的仰望着他,此刻便是不禁一愣。
阮平璋找到了县内几家大粮店的“遗址”,然后顺藤摸瓜的寻去了城外粮仓。安排炊事班赶着马车过去装了粮食,他自觉无事一身轻,便绕着县城走了一圈,结果发现了一处挺好的僻静宅院——里面一切齐全,想必本是大户人家的居所。大户人家提前逃难去了,留下的宅院干干净净,厨房里面还存着枯黄了的蔬菜。
他很高兴,快马返回去找聂人雄,想把这处仅存的硕果开辟为总司令部。哪知跑了一圈,连聂人雄的毛都没有找到一根。
他莫名其妙,末了在井边逮住了杜希贤副官:“我说,司令呢?”
杜副官捡了一双小绣花鞋,正要拿来送给小铃铛穿,听过这话,他拎着小鞋打了个立正:“报告参谋长,司令喝水喝坏了肚子,正那什么……解手呢!”
阮平璋后退一步,脸上露出滑稽的惊讶神情:“解手也得有个地方啊!他在哪儿拉呢?”
杜副官做了个浅浅的深呼吸,随即郑重其事的摇头答道:“报告参谋长,我过来的时候,就见司令‘噌’的一下越过矮墙。我还以为我眼花了,结果这么一细看啊,发现司令已经跑没影儿了!”
阮平璋当即翻了个白眼:“你说的这是司令啊,还是野猫?”
杜副官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有所察觉,一本正经的问道:“参谋长,我是不是言语有些不当?”
阮平璋懒得和他多说,只是点了点头:“很当!”
然后他弯下腰去看了小铃铛:“我说丫头啊,你今年多大了?”
小铃铛不怕人,尤其阮平璋生得干净和气,更是一位春风般的好叔叔:“十二了。”
阮平璋一挑眉毛:“十二?没看出来,怎么瘦得像个小鬼似的?”说完这话他把手伸进军装口袋,摸出一块从宅院里带出来的干燥点心:“小福星,先给你点东西垫垫肚子。炊事班这顿杀猪,你就等着吃肉吧!”
小铃铛一看点心,当即身体就有点抖——她饿,在食物面前她往往会失去思想。
不过她这回管住了自己的手脚。轻轻的伸手接过点心,她送到嘴边,克制着欲望咬下了一小口。
点心是甜的,她几乎快要流下泪来。甜的,真好吃。
第2章
炊事班都把猪杀进锅里去了,阮平璋才在一棵老树下找到了聂人雄。
聂人雄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正在直着眼睛发呆。阮平璋把双臂环抱到胸前,居高临下的对着他一笑:“司令,你说你可真是——又不是要渴死了,怎么就非得喝那泡过尸首的井水?”
聂人雄抬手对他摆了摆,同时轻声答道:“别提了。”
阮平璋蹲下来笑问:“现在好了没有?”
聂人雄神情严肃的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自己这位参谋长有点奸臣之相。当然阮平璋也的确是狡诈的,他们相识了这么多年,对方的为人,他很了解。
“好了。”他如实答道。
阮平璋站起身来,抬手对着西方一指:“司令,我找到了一处空宅子,今晚你就搬过去住吧!就说要打宁县,也不能马上开战不是?那宅子不错,当总司令部正合适。”
聂人雄抽了抽鼻子,忽然嗅到一股肉香。抬头望向阮平璋,他开口问道:“杀战马了?”
阮平璋立刻摇头:“是猪。我往城外跑一趟,抓了不少大肥猪!”
聂人雄千辛万苦打下平县,心中感慨良多,然而总是找不到机会进行抒发。扶着大树站起来,他自觉有些虚脱。茫茫然的咽了口唾沫,他开口说道:“走,吃饭去!”
阮平璋连忙跟上了他:“司令,你那肚子……”
聂人雄几乎窘迫起来,头也不回的怒道:“别他妈的再提了!”
聂人雄吃饱喝足之后,便是在卫队的簇拥下骑上战马,直奔那处幸免于难的空宅。杜副官领着小铃铛,想把她也送过去,然而聂人雄不许。
小铃铛有些难过,仰头询问杜副官:“他又不要我了吗?”
杜副官笑着摇头:“司令做事总会有个原因在里面,不过若是做了,就不反悔。我带你去营房里睡,营房外面有火堆,早上起来可以烤白薯吃。”
小铃铛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小绣花鞋,是粉缎子上面绣着嫩嫩的鹅黄柳绿,横系着绊儿。鞋面颜色越鲜亮,衬得脚背越是黝黑肮脏。烤白薯在她眼中忽然失了吸引力,她抓住杜副官的手摇了摇,小声恳求道:“长官,我想洗个澡,还想换身干净衣裳。”
杜副官深以为然的连连点头,立刻就带她去炊事班要了热水。又因她毕竟是个丫头,所以杜副官背对着她来回徘徊,权作岗哨,不许小兵蛋子过来嬉笑。
小铃铛在死人堆里挣扎着活到如今,精神已经有些麻木,不大知道羞臊。光着屁股站在大木桶里,她拿起肥皂涂抹身体,运足力气上下擦洗。杜副官连给她换了三桶热水,才把她冲刷出了本来颜色——本来也没什么好颜色,黑黄黑黄的,只是皮肤纹理洁净许多,已然透出亮光。
杜副官没工夫给她捉虱子跳蚤,所以抄起一把剪刀,齐根剪短了她那一头乱发。小铃铛穿着一件下摆快要及地的军装上衣,低头眼看头发一撮一撮的落下来,心里毫不惋惜,只有痛快。
头发剃了,还会再长。她在冥冥之中有种预感,预感自己将于往昔生活彻底告别。
杜副官是个认真的好人,一丝不苟的把小铃铛剃成秃瓢,并且还出言安慰了一句:“你将来要是当姑子去,大概也能挺好看。”
小铃铛听了这话,便是垂下头来,嘟着小嘴低声咕哝道:“我才不想当姑子呢。”
杜副官心中悚然,感觉自己又说错话了。
小铃铛这时抬起头来,却是改换了话题:“长官,你带我去看看他好不好?我现在干净了,也没有虱子跳蚤了,他一定不会再嫌我了。”
杜副官其实也不愿意带着个小丫头睡觉,所以听闻此言,他拉起对方的小手,果然是大踏步的向前进了。
杜副官对于平县很不熟悉,骑马跑了许多冤枉路,直到天色黑了,才算找到总司令部。总司令部外照例站了几名懒洋洋的卫兵,见是司令身边的副官来了,便也不问不拦,随他出入。
杜副官兜兜转转,终于把小铃铛送到了聂人雄面前。这时正是四月天,聂人雄大概也是刚刚洗过澡,光胳膊光腿的穿着汗衫裤衩。大喇喇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他叼着一根烟卷打量面前二人,眼睛眯着,越发显得睫毛很长,眼珠很黑。
小铃铛知道他把自己当成“福星”看待,所以此刻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仿照旁人唤道:“司令,我不脏了。”
聂人雄取下烟卷,往地上弹了弹烟灰,然后喷云吐雾的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