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西安这么多年,最头痛的对手便是赵振声。双方一直力量相当,僵持不下。面子上却是都客客气气的,并不显露出什么来。
赵振声在家中大摆宴会,邀请了西安的各界名流,中心人物是荣祥,其中当然也包括傅仰山等人。宴会后定是要跳舞的,所以一干年轻小姐们早早的就备好了银皮鞋小礼服等衣物,这边宴会甫一结束,那边已然的纷纷的带着老妈子上了二楼更衣室去换装。
颜光琳今日穿了身孔雀蓝的西式连衣裙,在宴会上已经大出了风头,惹得那傅靖远不住的扭头张望女宾席,找机会向她眉目传情。现今换上一身淡黄色的旗袍,又是一番风致。她让老妈子先把衣服装好送回外面的汽车里去,免得到时人多忙乱,又要找不到。自己则沿着赵公馆二楼那幽长华丽的走廊向楼梯口走去。可是不想旁边房间门一开,一个高挑身材的西装男子转了出来,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出乎意料的一惊。
走廊的壁灯发出暗淡柔和的光芒,映的荣祥一张脸玉一般温润白皙。那睫毛的影子投射到面颊上,是个扩大而浓重的扇形阴影。见了颜光琳,他似乎是有些茫然,点头笑了笑,然后便径自侧身走掉了。
颜光琳向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谁知她这么一回望,正巧那边荣祥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双方再次目光相对。
那一刻荣祥的神情甚为冷峻,可是因为面部轮廓是如此的清秀柔和,所以朦朦胧胧的远望起来,只让人觉得别有一番孤高清华的气度。那走廊极长,他的身后,是无穷无尽的幽暗延伸,他的面前,只有自己。
这让颜光琳在开口之前,竟短暂的迷蒙了一瞬,她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走廊中轻轻的响起:“前面是女更衣室,你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荣祥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惊讶表情。随即立刻转身快步走了回来,经过颜光琳时,他漫不经心的说了声谢谢,然后便匆匆下楼去了,只留下一股子似有似无的古龙水味道。
颜光琳站在走廊中,眼看着前方-------其实什么都没有,人早走到楼下去了。刚才的邂逅让她觉得很有些恍惚:这样一个月光般明净温柔的男子,怎么会是她三哥描述的那样不堪?
她心不在焉的继续走去。在很久之后的未来,她还清楚的记得这个华美阴暗的走廊,还有暗淡灯光下那个修长的影子。
她不知道,其实荣祥那天的出现只是为了找到小孟,因为他需要打上一针,方能继续下面的舞会,仅此而已。
可是因为他那张漂亮的面孔和冷淡的态度,却让颜光琳心中一动,万劫不复。
荣祥终于在公馆门前的院子里找到了小孟。他这一路找的心急火燎,好容易见了人,抬手便是两个耳光:“你跑哪儿去了?”然后不等他回答,径自大踏步走向停在门口的汽车。小孟连表情都没变,转身便一路跟了上去。
钻进车中,荣祥已经有点身体发颤。他试图解开自己的衬衫袖口,可是因为左手抖的厉害,竟然有些肢体失控,无论如何也捏不住扣子。这时小孟已经吸好针剂,一手持针,一手帮他解开袖扣,露出满是针眼的手臂。
针尖抵在皮肤上,微一用力即刺入静脉血管中,吗啡针剂被缓缓推入体内。荣祥闭上眼睛,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静了一分钟,荣祥钻出汽车,慢慢踱回了宴会大厅。进门时,他正碰上傅靖远同颜光琳二人。
自从上次被气跑后,傅靖远再没去找过荣祥,甚至在别处见了面,也只客套寒暄两句,决不多谈。但此刻既然迎面遇上了,他总不好不抬头看他一眼。
荣祥却毫无回应的垂下眼帘,只稍稍侧了身子,摆明是在给他让路。门口灯光强烈,愈发照得他面无血色,表情也是木然,带着点淡淡的小哀伤。他的确是变了,曾经丰润的面颊消瘦下来,皮肤却还是依旧的瓷白,这让他看起来好像太过玲珑的玉器,美则美矣,却是分外的脆弱易碎。
他便这样眼睁睁的盯着荣祥,一时间,竟是痴了。
荣祥等了一会儿,发现这两人一齐堵在门口,竟似是没有前行的意思。他没看傅靖远,反是对着颜光琳,很潦草的做了个请的姿势。
傅靖远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扯了颜光琳的手便往外走。这举动让颜光琳骤然脸红,她一边跟上去,一边飞快的将手抽了出来。待荣祥已经走进去了,她方半嗔着质问道:“怎么走的像颗炮弹似的?我刚才几乎被你拽倒了!”
傅靖远嗫嚅着答不出话来。刚才的举动是下意识的,因为他很不想让荣祥和颜光琳有相视的机会。荣祥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他已经被骗过一次了。
其实,也算不得骗的,现在想起来当初两人好时,荣祥似乎也都是一片真心,毫无伪饰。可是若是一片真心,怎么会翻脸就不认了呢?
他怎么就,一点都不留恋呢?
这个晚上的散步,颜傅二人都满怀心事,虽也照常谈笑,可都有些魂不守舍的。双方后来也都觉得了,可是交情又没深到可以相互袒露心扉的程度,所以便提早回了舞池,继续跳舞去了。
荣祥这个晚上,感觉非常疲劳。
可是终于没出什么纰漏。他素来长袖善舞,将一切人都敷衍的很好。
回到家中,一片空空荡荡,这么晚,下人们大多都睡了,只有两个老妈子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守着,见他进来了,便迷迷糊糊的去打发洗澡水。
他孤零零的坐在沙发上,抬手解开了领口的扣子。
从极度热闹的环境中脱身出来,他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是周遭如此寂静,这样强烈的对比忽然让他感到无比孤独。最亲密的人已经被炸成了碎片,他这回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了。
这是他来到西安后,第一次真正的想起了易仲铭。
易仲铭活着的时候,他总是在提防着他,因为两个人分享了太多的秘密,轻而易举的就能置对方于死地。直到他死了,荣祥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把他当成了精神上的父亲。
荣祥有太多的热血、太多的勇气,他敢作敢为,无所畏惧。可是,他需要一个方向。
他一路上都是跟着易仲铭在走。一切都有个目的,所以他分外的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可是现在易仲铭死了,死无全尸。炸弹把他这个人完完全全的抹杀了个干净。事后荣祥在血肉横飞的现场翻了好久,可是终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找到。
这个人,就这样没了。
死亡并没有让荣祥感到恐惧,他从来不是个怕死的人。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因为茫然,所以惶恐。
幸好,还有吗啡。
小孟无声无息的走过来:“三爷,洗澡水放好了。”
荣祥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颗泪顺着他的面颊滑下去。人生如戏,他自觉已是演的无趣之极,可是却依然要赖在台上,不到剧终,不肯下场。
傅靖远烦躁的按着车喇叭,车子这边呜呜的叫唤,那边的满洲大兵们却是根本不在乎,照常的扯着两个妇女在大街上肆意调笑。巡警见了,根本不敢上前,只躲在围观人群身后,生怕被人看到的样子。
傅靖远愤然咬了咬嘴唇,荣祥带来的这些士兵们一批一批的被运来西安。名义上是驻扎在城外的军营中统一管理,以免扰乱地方。其实每天都有成群结伙的大兵跑到街上来胡调乱闹,兼要调戏妇女和拦路抢劫。百姓们抗议了几次,弄得影响甚大。陈敬甫无奈何,只得去向赵振声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