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格稍稍松了一口气,像条小鱼似的钻入三锦的怀中。
严云农欠身关了电灯,然后就去扳三锦的肩膀:“哎,别拿后背冲着我,你转过来啊!”
二格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果然,三锦放开了他,翻身转向严云农。
严云农的手臂搂抱住三锦,一条腿骑在三锦身上,下巴扬起来,抵到三锦的头顶。很舒服的吁了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力道:“崽子,睡吧。”
二格怀疑严云农也要跟着一同去日本。
这个可怕猜想折磨的他一夜未眠。凌晨时分他不慎碰到了严云农的赤脚,当即厌恶的蜷成一团,用手使劲搓那相触之处。
无声的回过头去,他借着窗外射入的几丝晨光,发现阿玛拱在严云农的胸前,睡得正酣;而严云农吧嗒着嘴,在梦中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二格缩回被窝,心情几近恐慌。
翌日清晨,二格实在躺不住了,自行跳下床去穿衣服,又踩着凳子够到水池边洗了脸。
他把凳子搬到窗前,跪在上面一边向外望,一边吃那浅仓顾问送来的小点心。吃到一半,他忽然双手合十低下头去,效仿家中张妈拜佛的姿势,心中默念:“千万不要让这个叔叔再跟着我们了,这个叔叔比那个好看的叔叔还要讨厌一万倍!”
三锦和严云农,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了过来。
醒过来后也不肯起床,还睡眼朦胧的抱在一起赖了会儿床,后来三锦忽然想起飞机中午就要起飞了,这才懒洋洋的坐了起来。
“到那边先看看情况,要是没人管,你就偷着溜回来吧!”严云农蓬着一头短发出主意道:“我现在是总有仗打,有仗就有钱。你溜回来到我那儿去,我养活你。”
三锦哈欠连天的回应道:“我用不着你养啊!对了,打仗是打仗,你可别往前线跑。”
“我才不往前线跑,又不是给我自己打天下!你放心吧,我聪明着呢!”
三锦洗漱更衣,吸烟吃饭喝茶,又和严云农闲聊了几句,也就到了出发的时间。浅仓顾问很热心的过来找他同行,严云农就陪同几人一起出门下楼。
在楼下,严云农遇到了马国英。
两人是互不搭理,只做不见。马国英十分傲然,率先坐车离去;而三锦随后上了严云农的汽车,二格则落在了浅仓顾问的手里。
二格提心吊胆的到了机场,下车后就跑回了三锦身边。
三锦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拉住二格,对着严云农无奈一笑:“好啦,我走了,你回去吧!”
严云农是没心没肺惯了的,此时却也感伤起来。抬手拍了拍三锦的肩膀,又摸了摸脸蛋头发,他欲言又止的叹了口气:“好啊,走吧!”
三锦答应一声,牵着二格扭头便向舷梯走去。上梯之前他回过头来,见严云农还站在原地望着自己,就连连挥手,大声喊道:“看什么看?赶紧回去吧!”
严云农没有靠近,扯着喉咙应答道:“我马上就走!你上飞机吧!”
三锦弯腰把二格抱起来,向上走到一半时回头见严云农还是没动地方,就在飞机马达声中再一次大喊道:“走吧!”
严云农一摆手:“上你的飞机!我这就走!”
三锦抱着二格走进舱门。放下二格后他忍不住又回身向外望去。严云农还站在那里,像座最体面标准的雕像。
这次他的声音刚出口就被疾风刮走了。而严云农见他停在舱门不肯入内,就扬起手向他招了招,而后把手用力一挥,示意他进飞机。
三锦牵起二格的小手,这回真走了。
三锦坐在位置上,心情有些悲凉,不过也悲凉的有限。认认真真的为二格系好了安全带,他问这孩子道:“傻笑什么呢?”
二格用手捂住嘴,很开心的向他摇头。
三锦见他那样子十分可爱,就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此时此刻,三锦的心情只是单纯的半忧半喜;他对于自己的赴日留学生涯一无所知,更没想到自己这一走,便是四年。
第80章 一九四一年
一九四一年十月,东京。
东京的秋季是个宜人的时节,大部分的日子里都是秋高气爽,然而又没有秋风萧瑟,温度并不算低。
三锦穿着一身衬衫长裤,沿着陡峭向上的小柏油路慢慢走着。他的腋下夹了两本大书,一支钢笔歪斜着插在胸前口袋里。虽然已经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但他还是觉着阳光刺目,几乎要被晒得晕头转向。
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之后,他终于抵达了自己的居所。
这是一幢老式的日本房子,面积不算小,可内中几乎谈不上装潢,堪称是又宽敞又破败——不过租金很便宜,数目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抬手推开院门,他低着头一路走进玄关。弯腰将书先放在地上,他慢吞吞的解开了鞋带。
这时前方响起了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好像一小串雷滚过来似的;随即二格的声音响起来:“阿玛,你怎么才回来?”
三锦将书捡起,垂头丧气的走入房中,一屁股在榻榻米上坐了下去。
二格身体好,还穿着短衣短裤,此时见他神情沮丧,就凑过来跪下了,探头去看他的脸:“阿玛?你的成绩又没合格吗?”
三锦摘下墨镜看了二格一眼,然后就抬手用力的揉眼睛:“今天刚刚考完,成绩还没有发表呢。”
二格伸展双腿也坐了下来。他今年已满八岁,大概是由于人种的关系,他发育的一直早而快,常把周遭同龄的日本孩子衬托成一个个小豆丁;若按东方儿童的标准来看,他倒像是十多岁的模样了。除此之外,他那相貌也与幼时大不相同——幼年的二格长发垂肩,眉目柔美,像个带有东方色彩的小天使;而在日本成长了四年之后,他那俄国母亲的血统占了上风,五官轮廓全盘的西洋化起来,只有头上黑色的直发还能够证明他是个混血孩子。
二格在五岁那年,不知怎的,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男孩,从此拒绝再穿任何女童服装;且趁着三锦不在家之时,自行剪掉了一头长发。三锦回来后面对着眼前这个秃小子,气的当场给了他一巴掌。
从那儿以后,三锦就眼睁睁的看着他那美丽的二格日渐变样,最终蜕变成了一个长手长脚的白俄男孩子。
三锦,因为在今日上午的考试中长久的偷窥旁人试卷,导致用眼过度,所以现在大揉特揉,就是觉着眼睛干涩不适。二格为他将那两本书摞好放到一旁,又问:“阿玛,你饿不饿?”
三锦缓缓摇头。
二格躺下来,头枕着他的大腿:“阿玛,你为什么要急着毕业回国呢?咱们在这儿住的不是挺好?”
三锦抚摸着他的肩膀手臂:“可是阿玛也不能在这儿读一辈子书啊!”
二格没有话说了,但心中的确是不愿离开。三锦和他在此地是个幽居的状态,父子两个终日相对,别有一番静谧的快乐。况且他记得自己的生身父亲还在中国,他很怕一旦离那个人近了,以后会生出什么瓜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