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严云农过来,把三锦给叫醒了。
站在床前,他弯腰去捏三锦的鼻子:“今天是金总长请客的日子,你给我清醒清醒!”
三锦双目朦胧的拥被而起:“我真去呀?”
“干嘛不去?陪客多得很,你怕什么?不要总这么没心没肺,抱着你那个王公的臭架子不肯放——况且就是前清,你们不也得恭维着朝中大员吗?”
三锦又觉着自己受了污蔑,急的分辩道:“我哪里是摆架子?我只是……算了,不说了,起床!”
金总长把客请在了德国饭店,时间则是下午五点钟;由于他现在正是一位红到发紫的大人物,故而赴宴众人没有敢迟到的,都准时前来。
金总长大名叫做金元璧,从北洋政府时期就开始发迹,本也是北平人士,但因刚刚又高升了一步,所以举家南迁,搬去了南京。金总长虽然已经年奔五十,可依旧俊美非凡;跟在他身边的三个儿子也是统一的面如桃花,真堪称是满门英俊了。
抵达饭店之前,严云农在车里反复嘱咐三锦道:“见到金总长后,要做出王公的样子,给人留下一个印象来,别像个大少爷似的在那儿傻站着,给我丢脸!”
三锦听的不胜其烦:“你妈的,你是你,我是我,我怎么会给你丢脸?”
严云农侧身伸手为他整理了衣领:“再他妈骂人,我就扇死你!”
一时汽车停在饭店门口,严云农和三锦在侍者的引领下来到一间大餐厅之内,因见金总长正领着儿子站在门口接待来宾,便快步赶上去,先热情洋溢的做了一番寒暄,随即又把三锦扯过来推上前去,简短介绍道:“总长,这位是我的好友,土旗的多王爷,一直很仰慕您的名声,这回就不请自来啦!”
金总长的朋友遍天下,请客时只愿人越多越好,自然不会介意。他见三锦生的白净可爱,心生好感,就笑着点了点头;而三锦审时度势,也立刻弯下腰深深一躬:“金总长,您好,在下是多尔济吉克默特那木札勒,一直对总长您仰慕有加,如今得见,真是荣幸之至。”
金总长根本记不住他的名字,但见这个小蒙古还挺懂礼的,就十分满意的笑道:“好,好,我这里人多,未必招待得过来,你们快进去坐吧,不要客气啊!”
严云农对于三锦的表现,颇为满意。
“以后就要这样做!”他低声说道:“你看人家苏右旗的德王,张学良也见,蒋委员长也见,和谁都能建立起关系来,这才叫有本事呢!”
三锦张开嘴,还未说出话来,严云农忽然又补充道:“一会儿你可轻点吃,这个时候就不要展示你的大肚量了!”
三锦都要气死了:“你当我是傻子吗?”
第18章 回家去
三锦对于政治,实在是没有兴趣。
他两眼一抹黑的坐在席上,既无处交际,又不能放开吃喝,只得成为了一名旁听生。而严云农到了这种场合,却是如鱼得水一般的自在,东拉西扯谈笑风生,成了个很瞩目的人物。
一时宴席临近尾声,那金总长将严云农叫到一旁,嘁嘁喳喳的密谈了许久。待到席散之后,三锦便在汽车上问道:“你怎么这样高兴?金总长和你说什么了?”
严云农醉醺醺的向后一仰,又大幅度的抬起手,重重的搂住了三锦的肩膀:“嘿嘿嘿,金总长想请我做个保镖呢!”
三锦没听明白:“保镖?”
严云农打了个酒嗝儿,满脸放红光:“他说他手里有几家工厂,生产了一些普通药品,打算往关外那边走一走。哈,这当然是不好走啦,所以他想请我为他在沿途保护一下。”
三锦用胳膊肘杵了他的肋下:“那你能落着多少好处?”
严云农抬手撕扯着解开了军装领口:“好处算什么?我要的是人脉!”
三锦被严云农的酒气熏得头晕,便伸手掏出烟盒打开,摸出一根烟叼在了嘴上,一边点火一边含糊道:“南京的人脉……这隔着千山万水呢,有什么用啊!”
“呸,你懂个屁呀!”
三锦和严云农情谊深厚,但不赞同对方的大部分行为,几乎可以算作志不同道不合。三锦总觉着严云农在瞎忙;而严云农根本不理解三锦到底在想什么——好像成天就是在琢磨家里那个病孩子!
严云农从来不去亲近大格,他一看见那孩子就瘆得慌,觉着自己好像是看到了半风干的一把腊肉。也正是因此,他强烈的建议三锦娶亲,至少也在身边放个丫头,给生活增添一点活气。大格太可怕,他担心三锦会让这孩子给魇住。
三锦不懂得他这份苦心,只知道他不喜欢自家女儿。
在金总长离开北平之后,严云农便也打算回张家口去治军。他问三锦:“你要不要跟我走?”不等三锦回答,他替人做了主:“走吧!反正你也是闲着。”
三锦不去,他想要回家看大格。
严云农笑道:“这回上面发饷,我手里有钱了!你跟我走,我带你玩儿。”
三锦还是不去:“你把钞票攥紧一点吧,花光了就要来打我的主意!”
严云农嘻嘻一笑——他是有这个毛病,手里有一千,出去就敢赊一万,所以尽管常有大钱经手,却总是闹饥荒。
“千金散尽还复来嘛!”他很得意的回应道。
三锦“哼”了一声,没再多说。
三锦在离开北平之前,还去探望了自己的英文老师。该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国通兼光棍,独自住了一套大四合院,专职研究甲骨文。三锦随他学习数年,不但掌握了一口颇具苏格兰风情的英文,且得知了许多现代科学常识,很有大开眼界之感,故而对其十分尊敬,一旦来了北平,必定要去拜访交谈一番。
英国老夫子对三锦也十分热情——他爱三锦那破落贵族的身份,爱三锦那一身华丽累赘的长袍马褂,爱三锦抽完鸦片烟后懒洋洋的样子,更爱三锦那种从容不迫、漫不经心的态度。三锦和他客厅中的玉石佛像、紫檀屏风、敦煌壁画的照片、以及甲骨文的拓片一起,构成了老夫子心目中的东方世界。当年三锦剪辫子之时,老夫子难过的比谁都厉害,居然哭了一场。
三锦哪里晓得老夫子不把他当人看呢?他只是觉得英国人好,对自己够客气、够尊重。
坐在老夫子家中的硬木太师椅上,他决定和对方谈一谈当前局势:“麦克文先生,您知道吗?现在日本人在内蒙地区很活动呢!”
老夫子——麦克文,热爱东方文化,可同时又打心眼里瞧不起东方人:“日本人么?”他不屑的“嗤”了一声,半张脸的络腮黄胡子随之一抖:“他们居然也有野心!”——就好像日本人连野心都不配有似的。
三锦低头看着自己那锃亮的皮鞋表面,发现一道隐约的细细横纹,便略皱了眉头,后悔自己不该穿着旧鞋出门。
“东蒙这边,四处嚷着要自治,还有说要归入满洲国的,真是乱极了。”他又说道。
麦克文不假思索的答道:“归入满洲国吗?那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你们不是一直讲满蒙一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