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乍一瞧见此人,简直以为他是个疯女人。因为他裹着一身长长的睡袍,头发七长八短的,披散到了肩膀。而那人忽然醉醺醺地开了口,声音嘶哑,却是个男性的烟枪喉咙,“小温,来了?”
露生下意识地又去看干爹,见干爹垂手肃立,居然向那人浅浅地鞠了一躬,“镇守使,我这里说来就来,也真是冒昧了。”
此言一出,露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不男不女的人真是镇守使?是人不可貌相,还是镇守使根本就不值钱?
然而不男不女的镇守使已经攥着酒瓶子转向了他,“你是白大哥的儿子?”他依然微微低着头,一双眼睛躲在丝丝缕缕的油腻长发里,“这么大了,像个秀才。”
露生虽然对他腹诽不止,但礼貌还是要讲的,便也向前鞠了一个躬,清清楚楚地问候道:“龙叔叔好。”
龙镇守使一点头。点得太用力了,抽风似的,以至于挡着脸的长头发一时颠动,露了他的真面目。露生看得清楚,发现他这真面目还挺美,修眉凤目高鼻梁,男扮女装也能嫁出去。
可是下一秒,挺美的镇守使又对着来客打了个没遮没掩的大哈欠。他那嘴看着也不大,可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怎的,竟极其富有弹性,能将满口牙齿尽数展览出去。而这一口牙也非同凡响,除了几枚槽牙乃是金货,光芒闪耀之外,其余自带的牙齿经过了烟茶鸦片常年的浸染,也均失却本来朴素的面目,成为斑斓玄黄的颜色。露生在教会学校里读了几年洋书,养成了西洋式的卫生习惯,见了镇守使的口腔详情,他忍不住退了一步,一时间也说不清对这位龙叔叔是鄙视还是惧怕。总而言之,他不想在这屋里继续待下去了。
镇守使颇有名士之风,不拘小节地打了个哈欠之后,他举起酒瓶子,连着灌了几大口酒,然后低头打了个很响亮的酒嗝。抬起头重新面对了温如玉和露生,他醉眼蒙眬而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我早就看满树才不是好东西,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至于还要斩草除根?小温,你放心,这孩子我养活了,往后我就算是他的爹。”
露生没言语,心想:我才不要你做爹。
镇守使既无读心之术,也无礼貌,温如玉字斟句酌地向他道谢,他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正好我那儿子没伴儿,一个人闹得无法无天。给他弄个小秀才过去,也让他沾点儿文气,挺好。”镇守使点着头,自己附和自己,“真挺好。”
附和完毕,他又嘿地一笑,抬头问露生:“给你弄个弟弟,怎么样?”
露生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同时想:龙叔叔大概是颇有资产,这个镇守使一定是他花钱买来的,外头那些兵和官,肯定也是他花钱雇来的。还有这屋子的阴暗角落处鬼似的站了不少盛装女子,不必说,更是为了钱财才和他在一间屋子里厮混的。
思及至此,露生忽然有点绝望,也不是那么想看小龙了。这个地方他待不下去,他得走。北边危险,那么他去南边好了——去哪里都可以,反正不能住在龙家。
可他现在做不了自己的主,因为已经有老妈子走过来,要领着他去吃夜宵了。
他拉着干爹的手不放,也不说话,只恋恋地看着干爹的眼睛。温如玉硬把他的手拉扯了开,又小声地哄道:“去吧,吃饱了就睡觉,有事情就找龙叔叔。干爹连夜就得回去,你等着,北京那边一平定,干爹立刻就来接你。你乖乖地等着干爹,好不好?”
露生听了这话,忽然恐慌了,怀疑干爹是想甩掉自己,可又过了小男孩的年龄,不肯轻易当着陌生人撒娇耍赖,“干爹,那、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你说个准日子,你——”
话到这里,没了下文,因为他也知道干爹给不出自己一个准日子。父亲没了,直隶就彻底落入了满树才手中。姓满的一天不倒台,自己就一天有危险。可是满树才手握重兵称霸华北,又岂是会轻易完蛋的?
温如玉俯身对着他微笑,只问:“干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露生不敢回头去看罗汉床上的龙镇守使,只盯着温如玉的眼睛使劲,“总之,你要早点儿来啊!”
温如玉连连点头,而老妈子很有眼色地拉起了露生的手,一张嘴还是满口字正腔圆的北京官话,“小少爷,您跟我走吧。天晚风寒,吃饱了好早早睡觉。”
露生不言语了,主动弯腰拎起了自己的小皮箱。他仰起头又看了温如玉一眼,随即垂下头,跟着老妈子向外走了出去。
露生被老妈子领进了一间又暖和又明亮的小屋子里,吃了一大碗热馄饨。除了馄饨之外,桌上还给他预备了几样甜蜜的小点心。老妈子笑眯眯地端详他,大概是看他生得干净清秀,是个得人意的好孩子,所以不住地劝他多吃,又倒了一杯热水给他凉着。老妈子这点善意让露生觉出了几分温暖,甚至暂时忘却了将要离去的干爹。他本来觉着自己一点也不饿,连一口馄饨汤也喝不进,但是一口一口吃下去,他发现龙家的饭菜还挺好吃,厨子的手艺仿佛也不比自家的大师傅差劲。
吃饱之后,大石头又压上心头了。他如今除了干爹,再无别的依靠,如今干爹要走了,他须得给自己打无数的气,才能不哭不啼地端坐在这里。老妈子从外面端了热水进来,亲自拧了一把毛巾,托着露生的后脑勺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道:“你这小少爷性情真好,真安静,可不像我们家那位小爷,翻江倒海的。”
露生听到这里,眼前又浮现出了个小男孩的身影,弯着腰、背着手、低着头,头上顶着一对大龙角。
但是他也没有多问。老妈子让他上里间屋子里睡觉去,他便默然地去了。
被子是棉花被,不是露生平时盖的羽绒被。露生躺在被窝里,就觉得棉被沉重压人。有那么一瞬间,他盯着玻璃窗外的沉沉黑夜,想到天亮之前干爹就会走,心里又悲又怕,简直想冲出去让干爹带了自己一起回去。
但是想归想,他乖乖地躺在热被窝里,还是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
他太累了,一头栽进了黑暗之中,沉沉地睡了一场。仿佛知道自己此刻的确是安全了,所以连个梦都没有做。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像是有所预感一般,冷不丁地猛睁了眼睛。
紧接着他吓了一跳。因为床前站着两个小人儿,正在眼睁睁地一起盯着他瞧。
他先看离自己最近的这一位——这一位穿着一身红色裤褂,一手拄在腰间,一手扶着床头,挺着纤细的小脖子,居高临下地垂着眼帘看露生。乌溜溜的大眼珠子含着光,藏在长睫毛与双眼皮下。若从他乌黑锃亮的小分头看,他无疑是个小男孩;可是从他的长眉、大眼、樱桃口看,他又千真万确的是个美人胚子,并且将来还会是一位大美人。
冷不丁想起了闭着嘴的龙镇守使,露生随即一挺身坐起来了。可是不等他发问,小美人先开了口,“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子?”
小美人人漂亮,讲一口纯正的北方官话,口齿也漂亮,唯独语气、态度不漂亮,有点野调无腔的意思。露生虽然长了个秀才样子,其实继承了乃父的丘八血统,对待不讲礼貌的小子,他把脑袋仰了起来,一点也不肯示弱,“你是龙叔叔的儿子吧?我姓白,叫露生,你呢?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