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不认识这位龙叔叔,在此之前也没遇到过任何姓龙的人。他是娇养惯了的大少爷,现在让他孤零零地投奔到陌生人家里去,他嘴上不说,心里是虚的。
“我……”他迟疑着开口,“我不能去天津吗?我到租界里去,满树才还敢追进租界里杀人吗?”
温如玉摇了摇头,“不好,租界里也不把握,况且……况且你二娘一介女流,如今自身难保,让她照顾你,她辛苦,我也不放心。”
对着孩子,温如玉只把话说到了这般程度。事实上是白大帅那位二姨太在天津独居久了,见家里这位焦头烂额的大帅夫君总不来临幸自己,亲生的一个小女儿也不在身边,于是闲得起了外心,另找了个秘密的新欢。这种事情是瞒不住人的,白大帅如果能多活一个月,也非察觉出自己头上那点绿意不可。温如玉既然能做帅府少爷的干爹,可见他和白大帅之间的情谊不浅,救人救到底,他不能把白大帅这唯一的一点骨血随便打发了。
伸手握住了露生的手,温如玉怕他追问不止,灵机一动,起了个有趣的新话题:“露生,龙家也有一位小少爷,比你小不了几岁,天生异相,你猜怎么着?”温如玉抬手一摁露生的脑袋瓜,“他长了两只角。”
露生毕竟还是个孩子,一听这话,立时来了精神,“长角?”他将两只手举到头旁,伸着食指做了个弯角模样,“是像牛一样吗?”
温如玉微笑摇头,“不,不是那样的大角,是小小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个长度,“只有这么一点点。”
随即他俯身把嘴凑到露生耳边,耳语道:“别让后边的人听见了,龙家的人都说那孩子是真龙转世,长的是一对龙角。”
露生扭头望向了温如玉,心里疑惑得不得了,“那他真是真龙转世吗?”
温如玉端详着他,见他那张苍白冷淡的面孔上终于显出了一点神采光芒,依稀恢复了他平日活泼得意的模样,心中便是一喜,认为自己这话题转得巧妙,“那可没人说得准,不过龙家的人不爱提这个话,怕说的人多了,被天上的神仙听见,要把这条真龙召回去。所以你到了他家,悄悄地拿眼睛看就是了,可别冒冒失失地张口就问。”
露生连忙点头。本来心里一点光亮也没有的,如今听闻龙家养了一条人形小龙,他像一切十二岁的男孩子一样,开始有点坐不住了。乘坐了一路的大马车,如今也忽然变得迟缓笨拙了。
于是他又骤然感到了失落,因为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大帅府里的少爷了。
如果父亲还在,那么他现在就可以由着性子去骑快马——他骑着一匹小马在中间跑,左右有人高马大的卫士护卫。马驯良,卫士也机警,许多双眼睛一起盯着他,因为他是白家的颂德,他的性命贵重得很呢。
露生坐得很不耐烦,但是一声不出,逼着自己适应现实。现实就是他成了孤家寡人、野孩子,他爹身后留下了多少财产,他没想过,都留到谁手里了,他也不知道。
大马车在一个小时之后走到了头。露生以为这回可算是抵达了目的地,哪知下了马车,他们竟又进了一处小小的火车站。温如玉为了安全起见,这一路上一直是自走自路,从没往人多眼杂的火车站里挤过。露生接连坐了好些天的轿子马车,万没想到离开北京千百里了,反倒又有了这现代化的火车可乘。
他拉住了温如玉的手摇晃,“干爹,咱们怎么到这儿了?你不是说火车上有军警检查,太危险吗?”
温如玉低头对他微笑着答道:“那是在直隶,直隶是满树才的地界,到了这里就不必怕了。再说这站里的火车是你龙叔叔的专列,镇守使的专列,谁敢上去搜查?”
露生听到这里,却是默然了片刻,随即小声又问:“镇守使大,还是我爸爸大?”
温如玉这一路,对待露生一直是和颜悦色,如今听了这话,他依然是笑,“这也不好说,大帅那些年威风的时候,当然要比镇守使大得多。你龙叔叔先前还在大帅的手底下带过兵呢。”
露生来了兴趣,“那他后来为什么又不跟着爸爸了?”
温如玉先是不答,及至登上列车坐稳当了,又见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了,他这才低声答道:“因为他脾气不好,不听话,大帅不要他,他就跑到这里来了。”
露生听了“脾气不好”四个字,不由得有些怯,可是想起龙家有条头上长角的小龙可看,他心里又有一点喜。坐在位子上抬起双脚磕了磕脚后跟,他低头望着脚上的小皮鞋。两只脚还带着伤,走起路来是一步一疼,但是因为知道没有亲人心疼自己了,所以他狠了心肠自己走,竟然也没有走出什么好歹来。
爸爸和妹妹是不能细想的,想多了,他的心会像被滚油煎了一样地疼。不想他们想谁呢?露生扒着车窗向外望,决定去想那条小龙。心里想着,他眼前就当真出现了个小男孩的形象。这小男孩老气横秋地背着手,脑袋顶上生着两枚枝枝杈杈的大龙角,因为大龙角太重了,所以那小男孩就总是抬不起头,不肯让人看见他的正脸。
如此想象了没多久,窗外的天就黑了。露生在火车上吃黄油面包,一个大面包还没吃完,火车便拉着汽笛到了站。
露生糊里糊涂地跟着温如玉下了火车,只见车外明火执仗,竟等候着一大队士兵。为首一人戎装笔挺,显然还是个军官。军官见了温如玉,立刻上前握手,口中嘘寒问暖,还特地将露生打量了一番,问道:“这位就是白大帅留下的公子?”
露生没回答,扭头去看温如玉,结果发现干爹对那军官笑得十分和蔼——太和蔼了,简直偏于谄媚,并且拉着军官柔声地问:“镇守使还好?转眼就是两年多没见了。”
露生不听军官的回答,只暗暗地撇了撇嘴,心想:这地方不过是个县城罢了,比北京差了不知多少倍。窝在这里过日子的镇守使,又能有多了不起?
然后他跟着温如玉往火车站外走,不出他所料,又上了马车。如今他对马车已经厌烦透顶,甚至见了马脸都要作呕。幸好天是黑的,这地方也没有路灯,他在暗中龇牙咧嘴地表示不满,旁人也看不见。
马车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停了。露生拉着干爹的手往地下跳,站稳之后向前一瞧,只见正前方耸立着一座高大巍峨的门楼,门楼后面黑压压的一片屋檐轮廓,不知道还有多深多远的房屋。很自觉地抬手掸了掸前襟后摆,他把腰挺直了,摆出帅府少爷的架势,迈步跟着温如玉进了门。
大门的门槛非常高,露生这样的孩子往里进,非得高抬腿不可。及至进了门,他回头向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两排小兵一起用力,要把两扇大门推成严丝合缝。门外士兵的火把光芒在他脸上一闪,很快便被合拢的大门遮挡住了。重新把头转向前方,露生生出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仿佛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自己这一进来,可就轻易地出不去了。
不知经过了多少重院落,最后,露生跟着温如玉进了一间烟气蒙蒙的大屋子里。
屋子里虽然没有电灯,但是红烛高烧,也不算暗。屋子里的格局,露生并没有看清楚,因为第一眼就被正中央的大罗汉床吸引住了。这罗汉床太大了,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毯子、靠枕,除此之外,还有七零八落的鸦片、烟具、雪茄盒子。一个人叉开双腿坐在床边,单手拄着一只挺大的洋酒瓶子,微微低了头,不说话,翻着眼睛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