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镇守使半睁着眼睛,见儿子领着露生进来了,为表示客气,特地提起精神呻吟了一声,算是打招呼。儿子没理他,唯有露生向他一鞠躬,一如先前所有会面时一样,恭恭敬敬地问候了一声,“龙叔叔近来还好?”
镇守使又呻吟了一声,意思是说自己挺好。
露生很不自在地直起腰。外面天气那样好,这屋子里却是森森地阴冷,仿佛镇守使身怀神力,能够自己制造出一屋子凄风苦雨来。
“龙叔叔,您知道我干爹在北京的情形吗?”他不愿意正视镇守使那张烟灰色的瘦脸,声音不高不低地垂头发问,“他总不来信,我心里有点儿惦记。”
镇守使闭上了眼睛,半晌不言语,呼呼地只是喘。给他打针的细长条子已经端着针具退下去了,老妈子也齐心协力地将一身军装套到了他身上,床后的女人无声走开,他那一脑袋乱发也有了条理,并且因为许久没洗,自带油脂,还省了涂抹发油这一道工序。
一边喘,镇守使一边从满床的被褥中摸出一小瓶酒,拧开了盖子一口一口地灌。如此直过了二十来分钟,露生等得都要莫名其妙了,他才睁开眼睛,自己向前挪着下了床。
镇守使如今骨瘦如柴,双手掐腰叉开腿,他慢悠悠地扭了一圈脖子,然后迈步走向露生,一边走一边答道:“小温,谁知道他现在是在搞什么鬼!我告诉他,说你要是没有道路可走了,就到我这里来,我这里也不算是穷乡僻壤嘛,是不是?可他不来,他还看不上我这里!露生,我告诉你,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那朝的天子就是你爹。你爹蹬腿上西天了,他就不好办了,他没地方再去当臣了。他还不听我的话,妈的,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管他是死是活!至于你,露生,你就老老实实地留下来,你们小哥俩不是处得挺好?挺好就好,将来等你再大一大,我会负责你的前途,好吧?”
镇守使平时似乎连喘气的力量都缺乏,如今却像鬼神附体了一般,忽然有了长篇大论的精神。他语速还十分快,人没走到露生面前,话已经先说完了。说完之后按照惯例,他一点头,自己附和自己,“好的,很好。”
对于镇守使身上这种奇异的变化,露生毫不惊讶。在有大事必须要办的时候,镇守使会用酒精和毒品对自己进行强烈的刺激。这种刺激能让他活蹦乱跳地英武好几个小时,而在这几个小时里,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能够清晰地侃侃而谈,而且还会污言秽语地骂街,甚至可以拎着枪跑战场。若是没有这点本事,他也霸占不住这一片土地,也无法长长久久地当他的土皇帝镇守使。
镇守使发表了一篇宏论之后,又很有礼貌地对着儿子笑了一下,然后脚步不停地出了房间,头也不回地走了个无影无踪。
而露生跟着龙相出门回了院子,则是感觉十分失望。
“我干爹大概是在北京过得不如意。”他低声对龙相说,“你看没看那些华北来的报纸?上面全是满树才。”
龙相对着他眨巴眼睛,将黑睫毛眨巴得上下翻飞,“我哪有时间看报纸?”
露生叹了一口气,扭头去看远方的天空,“真想回去瞧瞧他,他一直对我不赖。”
龙相听到这里,不眨眼睛了,“你要去北京?那可不好办,我不想往远了跑,等将来我到北京当大总统的时候,你再回去吧。”
露生登时啼笑皆非了,“有你什么事!我是想自己回去!”
龙相立刻变了脸,“自己回去?不管我和丫丫了?”然后他把黑眼睛一瞪、红嘴唇一抿,显出了凶形恶相,“打折你的腿!”
露生不想和他一般见识,可是听了这话,心里还是不由得生出一阵烦躁。抬腿一拍大腿,他针锋相对地回瞪了过去,“你打!你打!”
然后恢复了脚踏实地的姿态,他将两只手插进裤兜里,仰头望天,又叹了一口气。
他想回北京,不是因为想家。家里没亲人,也就等于是没有了家。他只是渐渐地有些稳不住神。因为年纪大了,个子高了,再继续无所事事地游荡在龙家白吃白喝,龙家的人不计较,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了。
他心中藏着一幅理想的生活画,画里的他已经报仇雪恨灭了满树才满门,心里清清静静的,再无苦痛与愤怒;他有一座大房子——或者不必大,干干净净的,够住即可,里面住着龙相和丫丫。
他是不舍得抛弃龙相不管的,不怕别的,怕他自甘堕落,最后活成龙镇守使。龙相不能扔,丫丫更不能扔。丫丫还没到成人的年纪,可露生总怀疑她要被龙相吓出心病了。
露生望着天空思索了半天,最后把自己想了个左右为难。骑马的兴致是一点也没有了,他决定还是回自己的西厢房里,翻翻书报打发时光,顺便也能静静地想想心事。
他不骑了,龙相也不骑了。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走到半路,龙相忽然大喝一声,一跃而起扑向了露生的后脊梁。这是他的老把戏了,露生一点也不惊诧,很自然地伸手下去托住了龙相的两条大腿。龙相哈哈大笑,搂着他的脖子喊“驾”,他不理睬,默然无语地把龙相背回了他们所住的院子。
第四章:醋意
露生背着龙相进了西厢房,并没有看到丫丫,但是里外两间屋子都有了变化。外间桌子上的茶壶茶碗全都规规矩矩地站了队,里间桌子上的杂志、书本也都整整齐齐地叠放成了一摞。
龙相并不急着下地,而是先伸着脑袋扫视了桌上小说的封面,道:“这是什么新书?晚上你给我念念。”
露生松手放下龙相,然后转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床也变得更利索了,一床薄毯子被人叠得方方正正,毯子上端端地放着枕头,枕头底下露出一角很厚实的白绸子。露生口中不言,心里清楚,这是丫丫方才给自己收拾了房间,新手帕不知道放哪里才好,所以干脆给他塞到了枕头底下。
龙相这时脱鞋爬上了床,四仰八叉地躺到了露生身后。露生倒是不介意他在自己床上乱滚,可是不希望他发现丫丫给自己的新手帕。于是转身面对了他,露生不给他乱掏乱摸的机会,直接就问:“给你读几个新笑话吧,愿不愿意听?”
龙相立刻点了头,又扯着大嗓门喊:“丫丫,来啊!露生要给咱们讲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