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这些考虑,黄妈让丫丫夜里去跨院里睡,白天才能回到这西厢房里,该吃该玩还由着她。此刻龙相不知跑到了哪里去,黄妈也正躺在里间床上睡午觉,丫丫便很自在地溜出门去,轻轻巧巧地跑到了西厢房窗前。抬手轻轻一敲窗玻璃,她随即从衣兜里抽出一条手帕,展开了对着露生一抖。
露生闻声抬头,看清了丫丫,也看清了手帕。丫丫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但是安安稳稳的,很能下笨功夫。她从露生那里学会了好多字,天天写,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有模有样。长大一点之后,她如同平常的小姑娘一般,又认认真真地学起了缝纫。龙家有专门做活的针线姨娘,所以丫丫十分有闲,天天捧着个绣花绷子,从早到晚地绣。这一年她自认为手艺有了长进,所以向露生许了愿,要绣一条好手帕给他。然而她想得美妙,现实却是残酷的——她绣好一条,被龙相拿去一条。她不敢不给,而龙相拿她描龙绣凤的绸缎帕子当抹布用,一点也不珍惜,说擦汗就擦汗,说擤鼻涕就擤鼻涕。今天崭新的给他了,明天兴许就没了影子。
对于龙相,丫丫早已不知“意见”为何物,他要,她就得乖乖地给,同时暗地里下苦工,偷着绣了个“最好的”。此刻趁着院子里没人,她隔着窗子献宝,同时心里亮堂堂的,也没有怕,也没有慌,就单是喜悦和得意。而露生见了帕子上活灵活现的鲤鱼戏莲,不由得双眼一亮,脸上也露出了笑模样。抬手一推窗扇,他对着丫丫一竖大拇指,“漂亮!”
丫丫也笑了。年纪长了,模样却没大变化,依然是绯红的苹果脸,黑亮亮的一双眼,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不是笑不露齿的淑女做派。把手帕向前一递,她正要说话,哪知未等她发出声音,院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人,正是龙相。
十六岁的龙相穿着马裤衬衫,头发剃得短短的,脸蛋是白里透红的荷花瓣。几大步跑到丫丫身后,他一胳膊勒住了丫丫的脖子,随即高声大气地嚷道:“让你跟我出去逛,你说你睡觉!我走了,你又不睡了!”
他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扑在丫丫的面颊上,丫丫瑟缩着一歪脖子,不知为何,总怀疑龙相下一口就会狠咬自己。露生站在房内看得清楚,连忙转身出门,走到了龙相身后,抬手一抓他的腋下,“丫丫又不是营里的小兵,你还规定人家几点睡几点起?我问你,你跑哪儿去了?上街去了,还是到营里去了?”
龙相怕痒,甫一受袭,立刻扯着大嗓门笑了个惊天动地。两条手臂松开来,他顾不得揉搓丫丫了,一味地只是在露生怀里挣扎。丫丫这些年也不知道被露生救了多少次,此时她不消露生吩咐,直接迈步往东厢房里一钻。而露生依然搂着龙相不肯放,闹着玩似的逼问他“到底去哪儿了”。如他所料,龙相又是笑又是喘又是说,果然就把丫丫放过去了。
在得知龙相是回来带他和丫丫出去骑马之后,露生拉住了龙相的手,不由分说地便把人往院外领,“走,早知道今天有马骑,我刚才就跟你一起出去了。咱们两个去,别带丫丫。丫丫一上马就害怕,咱们带着她跑不痛快。”
龙相跟着露生走出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对着露生一晃手中的手帕包,他转身要往回走,“豌豆黄,给丫丫带的。”
露生一把拽住他,“出都出来了,干吗还回去?丫丫又不缺这一口吃的,你留着给我吧。”
龙相听了这话,深以为然——露生能把好些话都说得让他深以为然。本来想好了是要把手帕里这几块豌豆黄留给丫丫吃的,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给露生吃也不错。
亲亲热热地跟着露生向前走出了老远,他本来打算一鼓作气走到宅门外的,然而在经过他父亲的院落时,他忽见正房厅堂内活动着好几个人影,看服色都是军官,便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很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向内张望。房屋的门窗都没关,屋内的言谈声音传出来,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龙相倾听片刻之后,不走了,拉着露生在院内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露生没有催促他,因为知道他的癖好。龙相平时仿佛是文武都不爱,可就喜欢听人谈论军务:谁和谁打仗了,谁和谁联合了,从哪个出海口能运进来军火,从哪条道路能走私鸦片换军饷,某某将军和东洋人的关系如何,某某大帅和西洋人的关系又如何……像听评书似的,他能百听不厌。一边听一边打开手里的手帕包,他捏出一块豌豆黄,魂不守舍地送进了嘴里。
接连吃了几块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了露生的存在,于是一大半都已经进了嘴的豌豆黄,又被他抠出来塞进了露生口中。
对于他这种表示亲昵的喂食习惯,露生在五六年间已经批评了他无数次,然而效果等于零。从这一点上看,龙相的确具有凡人所不能及的奇异之处——露生对他所进行的一切教导,几乎都是无效;龙镇守使一见儿子就怯生生的,仿佛腿肚子转筋,当然也做不成儿子的表率;黄妈倒是从早唠叨到晚,十分爱龙相,可龙相并没被她唠叨成个丫头性子。总而言之,龙相的思想与性格全像是天授的,甭管旁人是如何想要雕琢他,他全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定型。
他嗜好甜食,每天要吃大量的甜点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吃出好滋味了,就要从嘴里弄出点什么给露生和丫丫吃。露生算是服了他也怕了他,一声不吭地咀嚼着嘴里那块豌豆黄。他先是很有耐心地陪着龙相倾听,听着听着他心里一动,忽然很想找机会和龙镇守使说几句话。
不说别的,他就想问问干爹那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温如玉很稳定地一年寄来一封信,信上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全是闲话,而且始终没有接露生回京的意思。露生前几年年纪小,还不多想;如今成了个大小伙子,思想丰富了许多,便不由得生出了种种揣测。再说他和龙家非亲非故的,总留在龙家算是怎么回事呢?
屋内的谈话进行到了尾声,开始有人络绎向外走。露生和龙相抬了头看,见那些人果然都是军官模样,并且还都是高级的军官。军官们对露生视而不见,但是纷纷向龙相点头致意。其中一人肚皮与气派都超出同僚,这时就停在龙相面前,很和气地笑问:“我的少爷,这两天怎么不去营里玩了?我给你留着一把好手枪呢。”
龙相仰起脸,直接问道:“徐叔叔,你现在去哪儿?”
徐叔叔——论官职是参谋长——腆着大肚皮笑道:“今天孝帅也要去营里,我先走一步,给他打前锋。”
龙相点了点头,而露生眼看着徐参谋长继续随着众人走出去了,便一拉龙相的手,急急地低声说道:“哎,我想向龙叔叔问几句话。”
龙相扭过脸,理直气壮地答道:“问呗!”
然后不等露生再开口,他忽然明白过来,一挺身起了立,“走,我陪你进去。”
龙镇守使六年如一日,依然住在那间空空阔阔、不见天日的大屋子里。这间屋子要让露生自己进,露生真会胆怯。倒不是镇守使会吃人——镇守使发扬了他那醉生梦死的名士风,这两年连扎吗啡带抽白面,整个人快要虚弱成一截子朽木,连牙都掉了好几颗。凭他现在的牙口,莫说吃人,吃豆腐都很勉强。露生胆怯,是因为镇守使的屋子太像一座妖精洞;又因为镇守使是龙相的亲爹,所以他一看见这位亲爹,心里就隐隐地恐慌,怕自己身边的龙相长大了,又会是一个镇守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