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国纲笑了一下,忽然抽出手来,一巴掌就扇到了金经理的白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周遭立刻就静了下来。
金光耀抬手将眼镜扶正,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清清楚楚的盛国纲——盛国纲并不面目狰狞,仿佛刚才不过是随手教训了部下士兵一般。而耳边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枪栓声响,盛师的士兵们虎视眈眈的举枪做好了势子,就等着师长一声令下了。
金光耀瞪着盛国纲,足足过了两分多钟,最后才抬手指了指对方的鼻尖:“盛国纲,行,你等着。今天这事情没完,你等着!”
抬手捂住脸上那个通红的巴掌印记,金光耀转身便走,而余下那批工人见状,也茫然纷乱的跟了上去。
盛国纲轻而易举的弹压下了这场争端。当晚回家之后,他突发奇想的给虞光廷打去了电话,闲闲的向对方讲述了今天这一场逸事。
虞光廷对此毫无兴趣,只随口答应道:“哦,金光耀吗?我知道,他是我哥的枪嘛。”
盛国纲握着电话听筒,忽然隐隐的觉出了一丝不妙:“什么意思?”
那边的虞光廷没有见到钱影子,正是魂不守舍:“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啊!就是我哥身体不好,但凡有事全支使姓金的出面,他们的感情很深厚呢。”
盛国纲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那……我听说金光耀是金茂生的侄子,有这事儿吗?”
“金茂生?不认识,我只知道金光耀是他叔叔养大的,他叔叔好像是有点势力——不清楚,我和金光耀不熟。”
盛国纲的心往下一沉,觉着自己好像是惹出祸了。
金茂生这老家伙在法租界大开香堂广收徒弟,号称门徒五千,和平津一带的军阀大佬们打成一片。如果自己今日真是掌掴了金老头子的大侄儿的话,那么……
盛国纲没害怕,只是感到十分棘手,同时觉着自己小看了虞幼棠,没想到那个病鬼还有着这一方面的人脉。而自己当时受了虞二的蛊惑,下手的确是有些偏于草率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万事太平,虞幼棠那边毫无音信,金光耀这里也再未露面。盛国纲观察了许久,见这波风浪已然过去了,刚要松一口气,哪知这日上午忽有副官走来,双手递给他一封译好了的电报,口中禀告道:“师座,这是北平致帅刚发来的急电。”
盛国纲那顶头上司何老帅的字乃是“致美”,故而旁人皆尊他一声“致帅”。盛国纲接过电报打开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了四句打油诗:“混蛋王八盛国纲,
害得我被戳脊梁。
赶紧把布放出去,
否则老子日你娘!”
盛国纲捏着这封电报,知道这是有人在何老帅面前嚼舌头告状了——大概就是金家那叔侄两位!
何老帅这人素来是略输文采、稍逊风骚,不过语言很俏皮,专会写诗骂人。盛国纲并不介意在上峰那里挨训,只是心想事情已经办砸,那自己若这样悄无声息的收了手,显然是很不漂亮。既然此次惹到了虞幼棠那里,不如干脆借这机会去趟北平虞宅,亲自拜访那病鬼一次!
顺便……顺便也了却这些年的夙愿,看看这虞幼棠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思及至此,盛国纲心里有了计较。他先向码头下令放了那一船坯布,随即预备了几样昂贵礼品,而后带着那张副官便装出门,乘坐这日清晨的特快列车前往北平去了。

第5章 进入虞宅

盛国纲已经有八年没来过北平虞宅了。
其实他先前也就只来过一次,就是在他十八岁那年,没进门,只是站在外面看热闹来着。那时虞司令正处在一个鼎盛时代,而虞宅给盛国纲留下的印象,便是上下一片花团锦簇,洋溢着暴发户的喜庆气息;大夏天的也让人觉着是年关将近,鞭炮齐鸣了。
那天他还第一次看到了虞光廷,以及虞幼棠的一只手。虞光廷那时就很漂亮,现在愈发的俊美了,除了俊美一无是处。
不知道虞幼棠现在是个什么光景,虞光廷提起他来,总像是谈及一位病危之人,仿佛对方常年处于弥留之际,言语中都透出一种心惊胆战而又无可奈何的小心翼翼。
盛国纲站在虞宅大门前上下左右的打量了,同时就从这黯淡陈旧的门楣中依稀想象出了虞幼棠的面貌——大概会是位瘦削苍白的青年,声音也许轻而细,因为中气不足,也可能偏于沙哑,虞光廷说过他哥哥有哮喘病。
盛国纲在深秋的寒风中打了个冷战,心想这样的人,单是苟延残喘的活下来,便堪称一桩事业了。
然后他又想起了虞司令。虞司令是过时了的人,虽然隐隐约约的有传言说他们是父子关系,可是这终究毫不确定。况且不是倒也罢了,若真的是,那虞司令未免太过薄情——简直就是招人恨!
盛国纲幼时过的太苦了,他是眼看着自己那娘活活饿死的。
虞宅的门房年纪大了,七老八十的缩在门内的长凳上打瞌睡,偶然间睁开眼睛看到了外面的盛国纲,就吃了一惊:“哟,您先生是……”
盛国纲答道:“我姓盛,和你家大爷认识,今天这是特地从天津过来探望他的。”
门房弓着腰站起来,礼数周到的将人往里面让:“那您二位先请进来吧,我这就让人去通报大爷一声。”说着他一眼叼住了一个搬着花盆经过的小园丁,当即扯着苍老喉咙吆喝道:“小林哪,把那花儿先放下,给我往里面传个话儿,就说来了位天津的盛先生——记准喽,不是金先生,是盛先生!”
小园丁听闻此言,答应一声放下花盆,扭身绕过一株老树,倏忽间便跑的没了影子。
盛国纲随着门房进了会客室内落座。他很有耐性的等候了片刻,顺便又问门房道:“你说的那位金先生,就是华堂染厂的金经理吧?”
老门房垂手侍立于一旁,还是个讲规矩的老人儿:“盛先生也认识金先生?我们大爷身体弱,不爱交际,朋友也少,就和金先生要好。金先生这人爱走动,来得勤着呢!”
盛国纲点头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我先前是你们老爷的部下,虞司令现在还好吗?”
老门房是很寂寞的,这时也愿意陪着客人说说闲话:“我们老爷前两天受了风寒,进医院住着去了——您先生是知道内情的,我们老爷现在哪里还谈得上好与不好呢?也就是家里这些人心疼他罢啦。”
盛国纲一听虞司令不在家,不知怎的,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他是来看虞幼棠的,不是探望老长官的。
这时房门开了,那个小园丁气喘吁吁的探头进来大声道:“盛、盛先生,您跟我来吧,我们大爷等着您哪!”
虞府本是座好宅院,可惜在虞司令手里被改建坏了。
虞司令是一个洋派人物,在家中不合时宜的乱修洋楼,终于亲手造出了一座乱七八糟的迷宫。盛国纲带着他那个拎礼物的张副官,随着小园丁忽而绕过一座假山,忽而穿过一重院门,七扭八歪的行走许久,最后终于进入了一处小小院落。这院落四四方方的,内有回廊,廊柱上攀爬着丝丝缕缕的枯黄花蔓,院内正中植了一大丛半死芭蕉,角落处还立着一架白色的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