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国纲单手插进西装口袋里,见虞光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眉目神情中带着一点楚楚可怜的稚弱,就走回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不是在发烧?早点睡吧。”
虞光廷仰头望向盛国纲——电灯光影渲染烘托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盛国纲其实相貌很不错,五官标准端正,看起来充满男子气概,却又隐隐带了一点斯文态度,绝不粗蠢。
“我明天晚上去回力球场,你去不去?”他满怀期望的问道。
盛国纲笑着收回手,慢腾腾的转身向外走去:“不一定啊。”
盛国纲这个人,不好赌。
他的头脑向来是井井有条的,手里攥着自己的整个小世界。他希望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计划来走,一步一个脚印;而赌场里惊涛骇浪的,让他心乱。
所以翌日傍晚,虞光廷在意租界的球场中并没有看到盛国纲——不过这也并没有影响到他娱乐的心情。独自坐在看台上,他手里捏着一把票子,饶有兴味的睁大眼睛望向球场。
场中的回力球赛进行得正激烈,看台上的观众各自下了注,故而也格外关情,吵吵嚷嚷的集体激动。虞光廷腰背挺直的端坐在角落位置上,虎视眈眈的盯着球员使劲,手里的票子都攥湿了——正是紧张之际,身边忽然挤挤蹭蹭的坐下一人,而后一个声音响起来:“子俊!”
子俊是虞光廷的字,他万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呼唤自己,立刻觅声扭过头去,结果却近距离的看见了冯希坤。
十分意外的挑起一边眉毛,虞光廷一边把脸转回球场,一边爱答不理的说道:“是你啊!”
冯希坤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西装打扮,一身浊世佳公子的气派。用胳膊肘杵了杵虞光廷,他没话找话的问道:“你买了几号?”
虞光廷伸手一指场上一位身材高大的意大利运动员,头也不回的答道:“三号。”
冯希坤向虞光廷靠近了一些,主动去拿对方手中的票子,一张一张的打开来看:“哟,没少买啊,五百块。”
这时三号正式上场了,虞光廷聚精会神的观望赛局,彻底忽视了冯希坤。冯希坤也不恼,很有耐心的替虞光廷拿着票子,一直到三号运动员败得落花流水,那五百块钱打了水漂为止。
虞光廷本来就穷,结果这无缘无故的又没了五百块钱,真是堪称雪上加霜了。球赛散后他垂头丧气的随人流走出球房,因见冯希坤笑模笑样的只是跟着自己不离开,就停住脚步问道:“你还有事?”
冯希坤向虞光廷放出目光,见他年轻爱俏,深秋时节也只穿单薄西装,鼻尖耳朵都冻得隐隐发红,且沉着脸,小模样儿委委屈屈的,心中就十分怜爱,不由自主的放软了声气:“子俊,现在这不早不晚的,我陪你找地方再坐坐?横竖我是坐汽车来的,去哪里都方便。”
虞光廷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思考了一下,因自己也不愿回那冰窖似的虞公馆,故而就犹犹豫豫的点了头:“冯兄,你带我去吃点晚饭吧,我又冷又饿呢。”
冯希坤是位有名的阔少,如今心上人开了口,他自然不会吝惜。引着虞光廷上了汽车,他凑到一旁也坐下了,先是指挥司机往皇宫饭店去,然后就挂念虞光廷未戴手套,双手冰凉,定要让对方将手插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去。而虞光廷见他对自己拉拉扯扯的,心中便有些后悔,可是既然上了贼车,自然也不能随意叫停了。
冯希坤是很青睐虞光廷这位小老弟的,对方在他面前越是清高,他越迷恋得深刻。说老实话,他现在只要见到虞光廷,就想冲上去抱着对方亲几个嘴儿——当然,这只是个想法而已,目前看来,还没有轻易实施的可能。
虞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一直在走下坡路,不过对待虞二爷,还是轻慢不得的。
及至在皇宫饭店门口下了汽车,冯希坤抬手搂住虞光廷的肩膀,像一对亲亲热热的好兄弟一样紧挨着往里走;然而还未等进饭店大门,忽有几辆汽车呼啸而来停到路旁,随即一群摩登先生蜂拥而下。双方在饭店门前这么一对望,登时笑嚷起来——原来这两拨人乃是一群酒肉朋友,这时却是正巧相遇了!
对面有一位李公子,往日最爱玩笑,如今见冯希坤搂着虞光廷,就忍不住大声调侃道:“哟,冯大爷,虞二爷,你们这关系瞧着不一般啊,难不成我去了北平几日,就错过了你二位的喜酒?”
冯希坤听闻此言,嘿嘿发笑:“老李,承你吉言,要真是有这么一天,我非请你——”
这话没说完,虞光廷那边可是气白了脸:“李王八蛋,嘴别那么贱!”
李公子挨了骂,尚未回击,冯希坤却是很慈爱的一拍虞光廷肩膀,态度无比和悦的说道:“子俊,脾气怎么这么大?他是开玩笑嘛!”
虞光廷弯腰向后一躲,瞪着冯希坤怒道:“你也给我把嘴闭上!胡闹什么?非逼着我和你翻脸吗?”
李公子的老爹不是督军,人缘相貌又比不上虞光廷,故而此刻虽然受了斥责,可也不甚在乎,笑嘻嘻的就改了话题:“你小两口就不要外面打架家里和了,现在这大冷的天气,不如先进去吃点喝点,然后开个房间打上几圈小牌,这不比什么都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虞光廷还想发火,然而冯希坤将他拉住,连哄带逗的就把人撮进了门中。
吃饱喝足后,这帮纨绔子弟因嫌此地房间逼仄,故而商量一番后便一哄上车,前往日租界的同文俱乐部去快活。
虞光廷一沾上玩儿,那就把一切烦恼全部忘怀了。稀里哗啦的端着一盒子筹码,他挤在人群中大笔下注,眨巴着眼睛专盯荷官那一双手。他赢得少,输得多,不过他赢了高兴,输了也不在乎。
时光易逝,转眼间到了深夜时分,牌桌周围的赌徒们也都渐渐散去了。冯希坤哈欠连天的不知从何处走过来,从后方伸出双手搂住了虞光廷的腰:“子俊,还玩儿?跟我走吧。”
虞光廷下意识的将屁股往后一拱:“甭管我,你先走吧,我自己坐黄包车回家。”
冯希坤生的细高,这时就微微低头把嘴唇凑到了虞光廷耳边,轻声细语的劝道:“你要是想玩,明天我亲自去接你出来,玩多久都可以。今天太晚啦,听我的话,回家吧。”
虞光廷干脆不理会他,把盒子里最后几枚筹码也丢了出去。
冯希坤厚着脸皮笑问:“你这一晚损失不小啊,要不要我开张支票给你救急?你不要和我客气……”
虞光廷侧过脸横了他一眼:“这是盛国纲的场子,他让我赊账,用不着你给我开支票!你——”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
他看见盛国纲带着两名随从,正从大门口向自己这边走来。天气冷了,盛国纲加了一件薄呢短大衣,礼帽的帽檐压得低,看不清眉眼,只能隐约瞧出他嘴角上翘,大概是微笑着的。
盛国纲无意与虞光廷多做寒暄,只在经过之时抬手摘下礼帽合到胸前,微一点头轻声唤道:“虞二爷,冯少爷,兴致不错啊。”
冯希坤越是当着人,越要和表现出自己同虞光廷的亲密。紧紧环抱着对方的腰身,他向前方这位新贵温和答应道:“原来是盛先生,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