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这个词让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十年,两个人都老了。
沈嘉礼思及至此,忽然万念俱灰,觉得自己此生白活——直到沈子期跑进来,对他连说带笑的乱嚷了一通。
沈嘉礼看到这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不由得就停止感慨,开始训子:“混蛋,谁让你去河边的?不怕掉下去喂鱼吗?”
沈子期在地上扭动着小身体,不屑的斜着眼睛反问道:“鱼没有牙齿,怎么吃我呀?”
然后他原地蹦了两蹦,又道:“爸爸,我要吃鱼!”
沈子靖翻身面对了沈子期,半睁着眼睛一挥手:“出去!别吵我睡觉!”
沈子期知道大哥哥翻脸不认人,连爸爸都敢打,便没敢再讪脸,颠颠的又跑出去了。
沈子靖伸手拉扯了沈嘉礼:“躺下,有话对你说!”
沈嘉礼果然躺了下去:“说!”
沈子靖不看他,意态悠然的先打了个哈欠,然后才道:“再过两天,顾军长就要去北平了。兵呢,要带一些,不会全带。我可能要跟着他走,即便不走,也得换地方驻扎。”又一个大哈欠:“我问你,你想不想去北平?”
沈嘉礼早已厌倦乡村生活,自然是想回归城市。故而毫不犹豫的便做了肯定回应。不想沈子靖随即接着说道:“现在全国都在打汉奸,你这样的回了北平,不怕再下大牢?”
沈嘉礼听到这话,又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不禁从鼻子里吁出凉气:“做汉奸做到我这种地步,也算是极品奇葩了!要抓就抓,要杀就杀,我一无所有,还怕什么?”
沈子靖磨蹭着起身爬过去压住了他,仔细摩挲审视他的面孔:“哟,你还装起好汉了?”
沈子靖既然敢提起这个话,就必是有能保住沈嘉礼的把握。在接下来的时日中,他隔三差五的便跑去顾云章那里窥探风声,及至到了这年的五六月份,他果然带了一部分人马以及两位家眷,随着顾云章启程前去了北平。
这回他算是投对了靠山,虽然历史不光彩,不敢招摇,但很可以觅一处宅院,关门过几天好日子。偏在此时,中央政府又派了一名大员以及若干名中员小员前来,层层渗透进了顾军,行使监督指导的权力。沈子靖虽也嫌这些外人过来指手画脚,但是并不多说,一切惟顾云章马首是瞻。顾云章不恼不闹,他也绝不流露出丝毫不满。
马天龙去了天津,抽空过来看望了沈嘉礼一次。沈嘉礼对他是以礼相待,客气的几乎到了疏远的地步。而他纵是满心好意,受到这般待遇,心中的火苗自然也就熄灭下去了。小坐片刻后,沈嘉礼送他出门,马天龙在院外将要上车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回身问了他一句:“哎,你缺不缺钱?”
沈嘉礼感动的心都要融化了,然而脸上很冷淡,单是微笑:“多谢,我不缺少。”
“没钱说话,我给你。”
“好。”
马天龙又看了他一眼,末了无声一叹,撅着屁股钻进汽车里去了。
沈嘉礼目送他那汽车渐行渐远,心里疼的像有刀子在搅。现在他觉得马天龙也很好很好,可是自己贫病交加,又过了那青春年少的好时候,哪里还能配得上对方呢?无可奈何,也就是跟着沈子靖混吧!
沈嘉礼终日守在院内,无所事事,十分无聊。如今难得站在院门口了,虽然眼前并没有什么好景致,但总像是看新鲜一般,痴痴的不愿转身回去。心中想到马天龙对自己这样有情有义,又回忆当年两人在北戴河的那一段苟合偷情,他不禁摇头惋叹,暗暗说道:“毕竟这是个男人……穷一点丑一点粗鲁一点都没关系,起码身体好,有个男人的样子……”
说到“身体好”三个字,他微微的红了脸。按理来说,他现在已然人至中年,又在牢狱中身心受损,而且儿子也不小了,似乎不该再存有那种寻欢的心思。可在风和日丽、身体舒适的时节里,他承认自己偶尔会不那么“安分”——他还没有老到无欲无求的程度。
他觉着自己如果没有受过那一场风波,继续安安稳稳做富家翁的话,那即便到了如今,也还是很可以再玩上几年的——他天生有着光滑细嫩的皮肤,身材也是挺拔伶俐,最不显岁数。不过人生在世,本也说不得那些“如果”的话。总之他现在的确是年纪大了,无家无业,脱了衣服呢,那一身疤痕必定会把任何人都吓一跳。
至于当初对沈子靖做出的那一场暴行,沈嘉礼倒是毫不后悔。沈子靖与众不同,沈嘉礼一度很爱他,一度很恨他,一笔乱帐,即便是从头理起,也依然是一团乱麻。
沈嘉礼倚着大门框,懒洋洋的晒了许久太阳,最后觉着脸上都滚烫的了,这才意犹未尽的转过身去,想要走回院内。不想就在此刻,忽然遥遥的传来了一声呼唤:“三叔!”
沈嘉礼的脚步顿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十分狐疑的退了一步觅声望去,他就见一个高个子青年从胡同口飞奔而来,转眼的功夫便冲到了自己面前。
沈嘉礼瞪着对方——这次,他又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他看到了沈子淳!
沈子淳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坯子还是那个坯子,精气神却是发生变化,不复往昔的稚弱,完全是个眼神坚定的大小伙子了。对着沈嘉礼咧嘴一笑,他当年走的时候还在变声,如今开口,却是低沉浑厚的男低音:“三叔!我回来啦!”
沈嘉礼大睁着眼睛望向沈子淳,一口气吸进去,竟然忘记呼出来。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他试探着抬起手,在对方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小、小淳?”
沈子淳上前一步,略为俯身一把抱住了他:“三叔,是我,我回来了!”
沈嘉礼深陷在对方那热烘烘汗津津的怀抱里,心头还是一阵阵的迷茫。下意识的抬手搂住了对方那结实的腰,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发出了声音:“小淳,你、你回来了?”
第104章 怒火
沈嘉礼在真切的意识到了沈子淳的归来后,激动的落了几点泪。
他的本意是嚎啕一场,然而当着五年未见的沈子淳的面,他忽然拘谨起来,只怕自己太过失态,会招人嫌恶。沈子淳随他进了院,一边紧紧握着他的一只手,一边出言问道:“三叔,大哥哥在家吗?”
沈嘉礼不甚自然的偷眼看他,怎么看也看不够:“他不在,他早上出门去了。”
沈子淳这回的一举一动都是成人风格了。低下头抬手为沈嘉礼拭去眼角泪水,他极力放出最温暖的笑容:“三叔,你哭什么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射过了目光来,沈嘉礼却是不敢抬头了。回想起自己先前对这孩子的日夜思念,他那心里不知是疼还是怨,落实到行动上,就觉着周身都麻木了,手脚冰凉,举止也僵硬了起来。他有些心惊,怕自己会骤然发作那电刑的后遗症,不分场合的倒在地上痉挛不止;快步走进房内坐下,他不动声色的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将那情绪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