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点名之后,我去上厕所。”
“知道了。”
在集中营内,晚点名是一天内最重要的环节。日本巡查带着士兵,手捧点名簿从一楼开始向上,清点每间屋内的人数。每个人需要做的,就是在日本人站在门口时,大声的喊出自己的号码。如果不慎喊错了,那么所得到的,很可能是一顿毒打。
所以各室的人到了此时,都很紧张的站在自己的床前,恭候那几位暴躁的日本巡查光临。
今天还尤为特殊一点,沈静居然也亲自来了。他被一群日本兵簇拥着,鹰隼一样的目光得意的扫过每间屋子,屋内的人都低着头,无人与他对视。
经过顾理元所在的302室时,他甚至还走进房内,目的是想看看顾理元。然而顾理元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站在床前,眼睛望着地面,并且还略略的有点驼背,再配上那一头花白的短发,冷眼看上去,像个老头子了。
他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他人虽走了,然而屋内依然是一片寂静,又等了二十分钟,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过来,越来越远,那表明日本人已经点名完毕,正在离开。
这回大家才算真正松了口气,有打开柜子吃东西的,有端了水盆去洗漱的。顾理元转身对正在铺被的朱利安道:“把你的手电筒借给我吧。厕所里面的电灯坏了。”
朱利安从床上跳下来,蹲在地上一边系鞋带一边答道:“我同你一起去,正好我也要去厕所——手电筒在我的枕头下面。”
二人若无其事的问答着,拿了手电筒向门外走去。厕所位于走廊的两端,附近幽暗之极,让小孩子们怕到不敢起夜的程度。
他们两个停在厕所门口,前后张望着,然后鬼魅一般俯下身,轻轻的脱了鞋,光着脚跑下楼梯,直接到了一楼。
一楼也有人住,不过大部分的房间都是空下来用作储藏室的。楼门口都有日本兵把守,根本不可能出去。所以他们又拐进了厕所内,这回,他们打开窗子,看准外面无人后,跳窗而出。
落地之后,他们心惊胆战的穿上了鞋。然后弯着腰,屏住呼吸跑到石子路上。
一路都很顺利,日本人对于这些侨民们是没有什么戒心的,因为觉得他们并没有逃走的能力。巡逻者们也是很敷衍的走一趟了事,并没有认真的检查每一处可疑的灌木和草丛。
这趟路他们是走惯了的,晓得怎样抄近路走捷径。气喘吁吁的跑到了铁丝网前时,周围还是一片寂静,连个鬼影都没有。
朱利安吁了口气:“顾,我们开始吧!”
说着,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钳子,开始去用力的剪开铁丝网。顾理元沉默着也开始动手。
铁丝网很快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然而就在朱利安试探着把头伸出去时,后面遥远处忽然亮起一道光,准确无误的照射在二人身上。顾理元心里一惊,伸手便去扯朱利安后背的衣服:“回来!我们被发现了!”
朱利安也惶恐起来,然而这时想把头缩回来,却又不能够了。那断裂的铁丝网枝杈横生的,本来就是险伶伶的找好角度探出头去的,现在慌忙之间,哪里还能就着先前的姿势不变?然而身后那光亮处已经隐约响起了含混的叫喊声,他只好一横心,硬生生的向后退去。顾理元只听朱利安压抑着痛叫了一声,人是脱身了,然而头脸脖子全被划伤,眼看着血就从那长条伤口里涌出来,脑袋瞬间便是个血葫芦样了。
然而值此非常之时,二人也无暇顾及伤势,拔腿便往树丛里跑。头既不敢回,所以也不知道后面追兵有没有跟上来。好容易到了一处矮榆树下,二人蹲着歇了口气,朱利安带着哭腔低声道:“怎么办?我受伤了,日本人问起来,我怎么答复?”
四周一片黑暗,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顾理元听了这话之后,是以怎样的眼神向他望去的。
总之,三秒钟之后,也就是他刚想起身继续向前跑时,冷不防忽然被身边的顾理元一把拽倒按在地上,然后一块尖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击即中的凿进了他的太阳穴里。他只把两条腿在碎石地上蹭了一蹭,便断了气。
顾理元扔下染血的石头,把口袋里的钳子也掏出来抛进树丛里。然后四周观察一番后,纵身跳出去,径自向E楼飞奔而去。
他还是从一楼的厕所窗户翻进楼内的。然后蹑着脚儿上了三楼,借着黑暗和晚上临睡前洗漱人群的混乱,闪身进了厕所内蹲了一会儿,然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来回了房间。
所罗门赤膊躺在铺上,扬起头问他:“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顾理元一耸肩:“三楼也没有地方,我只好去了二楼,然后一直排队……我又有些闹肚子,真难受死了。”
“怪不得你脸色不好,你要吃点消炎药吗?”
顾理元弯腰脱鞋:“不了,谢谢你。我大概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所罗门又想起了什么:“哎,朱利安呢?”
顾理元很惊奇的一扬眉毛:“哦?他没回来吗?他排在我前面,上完厕所就走掉了啊。”
他话音刚落,便听楼内走廊中警铃大作,楼下也起了喧哗,弗朗西斯趴在窗台上向外望了望,忽然紧张的回过头来:“发生什么事了?来了许多带枪的日本兵!”

第6章

听了弗朗西斯的话,屋内众人顿时紧张起来。所罗门一个翻身跳下床凑到窗口:“果然……好像所有的巡查都来了——天哪,那些日本兵把楼包围了!”
亨兵顿叹了口气:“我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这个晚上我们大概不能好好睡觉了。”
顾理元换了拖鞋,然后转身掏钥匙打开了自己的柜子:“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要先填饱肚子,以防万一。”
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窗口,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把手伸进装了面包的布袋子里。面包被抓下一块,他像洗手似的,把那块面包在手中细细的搓碎。然后他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把手指伸到鼻端嗅一嗅,扑鼻的是一股子甜腻焦糊的味道,把残留在指间的那点血腥气完全的盖了下去。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并没有丝毫异常痕迹。他虽然不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可是刚才的手段,的确是干净利落到令他自傲的程度。
没有办法,大晚上的,凭空弄出一头一脸的伤来,任谁见了都要起疑。集中营内的刑罚那样残酷,难保朱利安在挨了日本人的鞭子后不会把自己供出来。况且对于朱利安和自己之间的情谊,他本来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
他素来都是个多疑的人,表面上一派坦荡神情,并不显露出来,只在心里默默的琢磨着,一旦下定决心了,行动能够快的和思想同步。
就在他不动声色的打扫自己之时,楼内忽然警铃大作。屋内众人赶忙停下了各自的事情,一言不发的站到自己的床铺前。房门敞开着,走廊尽头的楼梯处传来了沉闷而杂乱的脚步声,又有日本军官大声号令着。
三楼的几名巡查夹着点名簿,把这一层内的房间分成几区,同时开始进行大检查。表面上看起来,这仿佛是重复的一次晚点名而已,不过巡查们目光炯炯,神情紧张,身后还跟着端了长枪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