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们没事时不会在客厅里呆着,所以沈静只好孤零零的坐着,等了半天也不见管事儿的回来。他低头看看表,已经是七点钟了。面前茶几上摆了杯茶,早已凉了——他见陆选仁之前,向来不喝水。因为怕谈话时忽然尿急,再得罪了老先生。
不过此刻他实在是无聊至极,所以伸手端了那杯子,送到鼻端轻轻的嗅了嗅。
终于,楼上隐约传来了脚步声。他立刻坐直了身体,神经都紧绷起来。
约莫着陆选仁走到了楼梯拐角处时,他站起来,咽了口唾沫,抬头转向楼梯处微微一躬身:“陆先生,您好。”
陆选仁个子不高,五官很端正,五十多岁了,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穿着一身长袍马褂,从头到脚都收拾的整洁利落。居高临下的看着沈静,他一边下楼一边取下口中叼着的雪茄,向他做了下压的手势:“来了?坐。”
沈静当然不肯坐,然而正等着陆选仁走过来时,忽然大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穿着件皱巴巴的厚呢外套,长相和身材都与陆选仁雷同。
陆选仁立时抛开沈静,手里的雪茄指向来者道:“新民,你昨天不是说要回家吃晚饭么?怎么又找不到你人了?打电话去你孟德兰路的公寓里去,也没有人接听。”
陆新民停在楼梯前,语气淡漠而温和的回答道:“爸爸,对不起,昨天我临时有点事情,在别的地方住了一夜。振华呢?”
他话音刚落,楼上忽然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接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高个子青年穿着拖鞋跑下楼来:“哥,你回来了?我的自行车呢?”
陆新民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衣襟,然后抬起头望着他弟弟:“振华,很不好意思,我把你的自行车撞坏了。”
陆振华听了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并且嘴巴张成了圆形:“什么?——哎呀你可真是……那是最新款的德国货呀!”
陆新民最看不得他弟弟这幅愣头青的模样,不由得就皱了眉:“我给你钱,你再去买一辆回来好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陆振华听到这里,顿时又急又气,脸都涨红了:“那是黄佩琳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价值不是拿钱能衡量的!你这个冷血动物真是什么都不懂!”
陆新民听他说自己是冷血动物,也不高兴起来,心想同样是蠢,自己这弟弟就蠢的这样讨厌!他身上也多少有点娇养出来的少爷脾气,心里不痛快,脸上便忍不住的流露出来,慈眉善目上都笼罩了一层黑气。陆选仁看出来了,回身就挥手撵陆振华:“上去上去,你大哥偶尔回趟家,你也要惹他不痛快。”
陆家两兄弟一旦口角,陆选仁素来都是偏护着陆新民。陆振华习惯了,也不妒忌吃醋,只梗着脖子对他大哥怒道:“以后你少回来!你回来了,我看你也不痛快!”
说完,转身又踢踢踏踏的跑上楼去了。他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比他大哥高了半头,生的长手长脚。此刻他猫着腰向上冲,在陆新民看来,就好像一只长的过快的大猴子,很是不美观。
陆选仁叹了口气,决定再不在这两个儿子身上多花一丝心思了——没有用的,小的是个糊涂蛋;大的本来是好孩子,可是越长越阴阳怪气。细想起来,都只让人觉得绝望。
顾理元坐在会客室内,面前的桌子上,横着一个俄式大黑面包。
这面包大的可笑,简直像一个大枕头一样,用经纬稀疏的布袋子装着。面包后面是顾理初,只见他面白如纸,然而眉眼浓秀,嘴唇嫣红,看起来倒有点儿像是画上走下来的。只是左脸蛋儿上隐约有几点暗红,是细小伤口愈合后留下的残痂,乍一看,倒有点像个牙印。
“脸怎么了?”顾理元伸手想去摸一摸。不想顾理初受了一惊似的,赶忙侧了身子躲开:“我摔了一跤,把脸碰破了。”
顾理元蹙起眉头:“让我看看……怎么就摔跤了?别的地方伤到了吗?”
顾理初犹豫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的把脸凑到他哥哥的手心里:“没有,就只是脸。不过已经不疼了。”
顾理元叹了口气:“我真是不放心你……没有人欺负你吧?”
顾理初眼睁睁的望着他哥哥,心里虽然也是一样的难过悲凉,眼泪却干涸了,只轻声道:“哥哥,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我真的……不行。”
顾理元听了这话,一颗心像是放在火上烤一样,燥热而疼痛。
“阿初乖,我总会出去的,你一个人好好呆在家里……别和外人交往。知道了吗?”
虽然都是老调重弹的嘱咐,可对于顾理初来讲,他哥哥的话是永远正确且必要的。
“哥哥,我打电话给盘古斋了,可是接电话的人说那个陈先生回重庆老家了。”
“是么?这……你还有钱吗?”
“还有。”
顾理元垂下眼帘,又叹了口气。
哨声响起后,顾理元捧着那个大面包站起来,排队出门。在会客室外,收到包裹的人蹲在地上,分别把口袋或是提篮打开,由日本巡查草草的检查了一遍,见并没有发现违禁物品后,便又吹了声哨子,带着这一队人回去住处安顿。
集中营内的建筑物都由英文字母命名。一般侨民的住处是由一所教学大楼改建而成的,营内就把它通称为E楼。像顾理元这样的单身汉,都是十个人一室,睡在大通铺上。他进门时,朱利安正坐在铺上叠衣服。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很随意点头招呼了一声。
在集中营内,食物是属于财产的一部分,所以平素是要锁在柜子里的。顾理元也不例外,把那个大面包竖起来放在属于自己的那个衣柜里。然后低头,用手拍掉沾在身前的一点面包屑。
“顾,今天下午,松浦巡查让我们去石场西面装萝卜,明天早上大概是要全体吃煮萝卜了。”朱利安忽然说。
顾理元还没有答话,身边的亨兵顿惊叫一声:“煮萝卜?我的天呀!”
美国人弗朗西斯先生耸耸肩:“我不怕吃煮萝卜,只要他们肯放盐的话——不放盐我也吃的下,现在我什么都能吃。”
另一个室友闻言也凑了过来,这是个名叫所罗门的美籍犹太人,也跟着插话道:“去石场那边吗?如果你们能够接近铁丝网的话,兴许还能从外面的人那儿买到香烟呢。阿克星顿先生曾经这样做过,用宝石戒指从一个中国农民手中换了一些烟草。”
弗朗西斯冷笑一声:“是的,尼古拉斯先生也这样做过,结果被日本人发现了,打断了两根肋骨。”
他这番话一出,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并且后背觉得凉阴阴的。
而顾理元则一直一言不发的站在角落里,用小毛巾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
这个下午,顾理元和朱利安在石场和厨房之间来回跑了许多趟。新运来的萝卜和土豆卸在了石场西面,堆的像座山一样。在食堂吃过卷心菜汤加干面包的晚饭后,他们还得继续工作。
“我很怀疑。”顾理元眼望前方,轻声说道:“我弟弟给我送来的那把小钳子能否剪开铁丝网。”
朱利安很笃定的微笑了一下:“完全没有问题的,我从石场捡了一段铁丝做过实验。而且我们不用剪开很多,只要一个小洞口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