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人,一起都静默着面向了北边的大土台。
土台上摆着两把椅子,顾云章坐了一把,另一把空着,没人敢去歇这个脚——也未必都是不敢,但只要不是折了腿,那就犯不上和去顾云章并排坐着。
顾云章这人太阴了,海营长那样的汉子见了他都打怵,总觉着他会忽然翻脸,一刀捅进自己心窝里去。
于是顾云章就显得很孤独,只能百无聊赖的垂下枪管,在地面上书写自己的名字。
他没念过书,只会写“顾云章”这三个字。
就这么三个字,还是当年葛啸东教给他的。
海营长在台下用一把小笤帚打扫了周身灰尘,又端正了军帽领章,此刻就气派俨然的跳上台来,昂首挺胸高声发言道:“诸位父老,民众大会现在开始,都别他妈吵吵了,听我说!”
台下本来也没人吵吵,他一出声,立刻更成了死寂。
海营长很满意这个效果,自由发挥着继续讲了下去:“那什么,我们独立团进城之后,你们也瞧见了,没杀没抢没睡你们家姑娘,算好样儿的吧?那我们这么仁义,你们不应该让我们在这儿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吧?”
说到这里他理直气壮了,愈发伸出一只手来向着台下指指点点:“你们这个吴县长太不是人,葛啸东来他能送上千斤的粮食,到我们这儿就什么都没有了,操他妈的有这么不要脸的么?所以呢,今天大会第一项任务,就是先把这狗官宰了!”
他这话音刚落下,那边士兵就把吴县长绳捆索绑的押了上来。海营长大踏步走到顾云章身边,弯下腰问道:“团座,这胖子是在台子上就地正法,还是拉到小河沿儿上再毙?”
顾云章抬起头望向吴县长,发现这胖子已经抖做一团了。
吴县长也不想死,可是他知道现在这大兵一拨接一拨的过境,蝗虫似的吸干了苦人们的血。清余县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他今天只要再开口征上一粒米,明天就会有老百姓去刨他的祖坟。
顾云章穿了一双长及膝盖的马靴。
伸脚抹平了地上画着的名字,他把骑枪枪管在靴筒上轻轻磕了磕,而后也没瞄准,抬手就是一枪。
他这一枪打爆了吴县长的脑袋。两旁负责押解的士兵在枪响的那一瞬间便下意识的跳开了,终于是没有被迸溅上一脸脑浆子。没了脑袋的吴县长还胖墩墩的站立了三五秒钟,而后才颓然倒下,在土台上拍出一片飞灰。
海营长得到了最直观的答复,于是直起腰走回台前,训练有素的继续高声说道:“狗官已经见阎王爷去了!大会进入下一项,请我们顾团长讲话!”
台下的士兵们热烈的拍了一阵巴掌,百姓们则都吓傻了眼。
顾云章提着枪站起来,目光就从浓密簇拥着的睫毛中射出来,不动声色的扫视了台下。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慢条斯理的出了声:“选个新县长吧!”
人山人海,无人回应。
顾云章伶伶俐俐跳下土台,沿着东西之间的过道缓缓向前走去,同时把脸转向了百姓一方:“谁来?自荐可以,公举可以,递条子也可以。”
人山人海,低头瞑目。顾云章所过之处,生者全成了凝固着的死物。
南北走了个来回,末了他停在了前方那一排板凳阶级面前。
抬起枪管指向为首一名老者的鼻子,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
老者穿绸裹缎的,瓜皮帽上配着翡翠的帽正,显然是个阔家老爷。面对黑洞洞的枪口,老者吓的对了眼,扬起两只手一味乱摇:“不才不才,不敢当此重任啊!”
顾云章把目光移向第二人,同时手指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过后,碎了脑袋的老者仰栽过去,红的白的全淋漓到了后方那一片人头上。突如其来的死亡从台上蔓延到台下,可观众们都木然了,被脑浆烫到的人也只是紧闭眼睛缩成一团,就那么呆呆的等着死。
有小孩子发出细细的惊叫,声音尚未出口,便被爹娘用手狠狠捂了回去。
顾云章向前迈了一步,把枪口移到了第二人的眉心上。
那人喉咙里“嗝喽”一声,随即双眼翻白仆倒在地,竟是吓的晕了过去。
顾云章怀疑他是在装相,所以向后扬起了一只手。
护兵们立刻跑上来,静候吩咐。
顾云章迈步走向第三人,头也不回的吩咐道:“拖出去打,先打醒,再打死。”
然后他就用枪管挑起了第三人的下巴。
第三人是个长袍马褂的少年,白净可爱的像个瓷娃娃,皮肤上透出营养良好的光泽。把下巴抵在枪管上,他对着顾云章眨巴大眼睛。
顾云章觉得他这反映十分异常,心中就警惕起来,脸上却偏于和悦:“小兄弟,你是谁家的少爷啊?”
那少年的神情十分坦荡:“哥哥,我叫沈天生,是沈家的少爷。”
顾云章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态度,不禁感到迷惑:“你爹娘呢?”
沈天生清清楚楚的答道:“我娘跟我二叔跑我热河三舅家去了,我爹不高兴,上热河杀我娘和我二叔去了。”
顾云章放下枪管,仰头望天想了想,断定沈天生是头脑有问题。
第四人是本地商会的会长,在顾云章面前吓的尿了裤子,不敢不去出任这个县长。当天下午新县长出去四处征粮,一粒米也没征来;顾云章有些恼火,就把他吊在县府前的木桩子上,用机枪扫射了个稀烂。
清余县不是一个令顾云章感到愉快的地方,所以他下了命令,明日放抢一天!

第3章 傻小子

顾云章占据了吴县长的宅院。
吴县长有个兴旺之家,连姨太太带孙男弟女,加上能有个四十多口人。顾云章怕吴家后人报复自己,所以把这里凡是姓吴的男女,不论大小,全部拉出去枪毙。剩下几个年轻小妾,他则尽数派给了下面连长们。
他不近女色。
顾团的前身是个大匪帮。
没人知道顾云章是怎么发迹的,好像原来本地并没有这么个人,等晓得有他这一号时,他已经恶名远播了。
匪中无善人,可顾云章显然是恶徒中的恶徒。
酒色财气他一样都不爱,仿佛干这一行就专是为了祸害人。前一阵子他绑了个从满洲国过来的日本顾问团——他自以为是抗日,哪知日本没怎么样,满洲和华北两方却是一起慌了神,各自要出大价钱赎回那几个小日本子。
顾云章从中发了一笔大财,另外又得了个番号,摇身一变由匪成兵,从此就挂名在了察哈尔警备军旗下——当然主业并没有变,只是随着力量的壮大,从打家劫舍绑票勒索变成了攻城掠地占山为王。
察哈尔这一带如今正是敏感地区,乱套得很,所以没人管他,任他横行。
傍晚时分,士兵的放抢还在持续,哭嚎枪响断断续续的传过来,顾云章在宅子里就坐不住了。
他骑马跑到大街上一瞧,就见几名士兵站在一间绸缎铺子房顶上,正用耙子往下搂瓦破顶。下面铺门大开着,可见里面柜台上已无布匹,只余狼藉。铺子老板领着老婆儿女跪在门外大街上,男人发怔,女人抽泣。
这时铺子后面的一条胡同里忽然爆出一声巨响,紧接着一个大火球腾空而起,夹带着一条黑烟弥漫的尾巴。有士兵拖枪跑来,嬉笑嚷道:“油坊着火了!赶紧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