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马走了百十多米,顾云章在领路人的引导下转过一处山石,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就见前方伫立着一座阔大的木制吊脚房子,居然还是二层楼。一群青年熙熙攘攘的围在楼前,热热闹闹的簇拥着一个……男人。
顾云章的脚步略停顿了一下,搜索枯肠想要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前方那人,末了终于找到了一个最恰当不过的成语——花枝招展。
花枝招展的穆先生今年大概能有个三十多岁,矮个子,身材生的很匀称,做缅甸装束;下身打着一条墨绿色男式长裙——缅人称其为“笼裾”,上身穿着白地绣金花的无领真丝衬衫,头上还包了一条粉红色的纱巾,头巾系的很巧妙,一个角正好利落的垂在鬓边,瞧着真是俏皮极了。
穆先生不但打扮的漂亮,人也生的白皙英俊,尽管是常年住在高原上,然而并无半分风吹日晒的粗糙痕迹。见到顾云章迎面走来,他果然像传闻中一样可亲的微笑起来,随即双手合什微微一躬,声音低沉而柔和的问候道:“您一定就是顾将军了,一路辛苦啦。”
顾云章还在欣赏穆先生的服饰,忽然受到大礼,就下意识的也向他一弯腰:“你是……穆先生?”
穆先生直起腰向他一点头,双目灿烂有如星辰:“正是在下。”
顾云章“哼”的笑了一声,感觉这位穆先生果然有着堂堂的仪表,只是打扮的不大合适。
穆先生的脸上带着一派慈悲笑容,半转过身去向房门一伸手:“顾将军,先请进吧。”
穆先生在门前脱掉了脚上的皮制拖鞋,率先向客厅内走去;顾云章带着杜楚夫跟在后面。一时双方进入房间,穆先生礼数周到的先让了顾云章,然后自己才在竹席上盘膝而坐。这时两名白净少年赤脚而来,无声无息的分别跪在宾主身后,各自轻轻摇起大蒲扇。
大热的天气,穆先生请顾云章喝刚烧开的酥油茶。
顾云章一闻到那牛油的腥膻气味,登时就有些作呕;然而穆先生笑容可掬的不住请他品尝,他却不过情面,只得端起瓷杯,滚烫的抿了一口。
穆先生的确是个温和的人,他闲闲的和顾云章聊起本地的风土人情,拐弯抹角的打探顾军在丁达的情形,态度是一种很有克制的谈笑风生,让人纵是不能喜爱他,也绝对无法讨厌他。他的中文也说得堪称流利,只是其中略带了一点含糊不明的方言口音,吐字也有些偏于生硬。
一番寒暄之后,顾云章提到了那笔买卖。穆先生一听,立刻接着话头答道:“路线不是很长。”然后他抬起手,用白皙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条线:“您的队伍得穿过缅甸,然后我从印度接货,再一直送回噗嗤!”
顾云章没听明白他这番话,当即就问:“噗嗤?什么噗嗤?”
穆先生笑道:“那是我的地方。”
顾云章回头望向杜楚夫:“噗嗤?”
杜楚夫翻着大眼睛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反应过来:“大概是……”他试着去发那个音:“布车?布确?应该是布确吧!”
顾云章不是特别关心穆先生的领地,他看重的是收益。
穆先生很大方,开出了一个仿佛天文数字一般的报酬金额,然后很坦白的告诉顾云章道:“我运的是鸦片,很值钱,很多,路远,您一定要保护好。”
顾云章低下头思索片刻:“你跟着商队走吗?”
穆先生大摇其头,表示自己还要留下来四处游览观光一番。
顾云章留在穆先生这座木楼里,吃了一顿膻气冲天的午饭。
酒足饭饱后他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和穆先生并肩坐在楼前的阴凉处谈天。穆先生已然解下了他那条粉红色头巾,露出了一头乌黑锃亮、一丝不苟的短发。顾云章睁开眼睛,晓得自己身边坐着一位绅士;闭上眼睛,就觉着自己旁边拴的是一头牦牛。
牛油的气息幽幽的弥漫在空气里,顾云章睁眼看看穆先生,闭眼嗅嗅周遭味道,睁眼再看看穆先生。
穆先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就转过头风度翩翩的问他:“您在看什么?”
顾云章站了起来:“我……我要走了。”
穆先生也跟着起了身:“急什么?再多坐一会儿嘛。”
顾云章向旁边的杜楚夫一招手,而后文不对题的答道:“穆先生,你留下等我几天。我回丁达安顿一下,然后马上就带人过来护送商队上路。你这趟货物太贵重,我亲自给你押。”
穆先生受宠若惊了:“哎哟,顾将军,这可真是……”
顾云章匆匆向他一点头,而后就赶忙告辞了。
第114章 重返清莱
顾云章顶着一头大汗回到丁达,半路上突发奇想,就感叹沈傲城还是死了好,否则若是活在这缅北山地里,真会活活热疯了。
沈傲城的衣扣还装在他衬衫胸前的口袋里,他有时候会下意识的抬手摸一摸,随即后颈仿佛就会拂过一线温暖气流,仿佛他的二叔就在身后如影随形一般。
顾云章活了三十多年,杀人如麻,不晓得什么叫做鬼魂,只对死去的沈傲城有一点感觉。他宁愿那是二叔在跟着自己——带着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流浪异国,他感到非常的疲惫寂寞,需要二叔过来摸摸他的头发和脸蛋。
回到丁达顾宅,他见到了全副武装的海长山。
海长山的暑热病已然痊愈,此刻神采奕奕的对他笑道:“早上听人说你要到了,我就一直等着呢!你在家歇一歇吧,我给人押一趟货去!”
顾云章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果然是不发烧了,就摇头答道:“我今天回来带队伍,明天还去清莱府。那笔买卖定下来了,走的是新路线,我去跟着,你留守。”
海长山嘿嘿一笑:“我不走远路,是个泰国商人想从前边山上过,可是和人家土司兵又有过节,不敢走。我只负责护送他的马帮穿山,夜里就能回来了,不耽误你明天出发。”
顾军本就是由溃兵组织起来的队伍,军官中也是废材居多,真有了正经事情,还得上层长官亲历亲为。顾云章站在院门口,见海长山一手牵着匹英国马,一手将冲锋枪负在后背,带着几个小兵越走越远,就面无表情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得为了几个钱去挣命……”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失态,立刻用眼角余光扫视了斜后方的邵光毅,随即紧紧闭嘴,再不说话了。
顾云章一直对海长山很善待,因为感觉他是个人才;而海长山除了在大难临头时反叛过一次之外,其余时间对顾云章也算是忠心耿耿——虽然比赵兴武还差了一些,但是赵兴武死了,所以如今也就只剩下他了。
自从来到丁达之后,大概是水土不服的缘故,海长山时常会生病。生病也不耽误他带着护商队在漫长山路上往返,因为如果不吃这份辛苦,那就换不来银元和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