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真是致命伤。人家随便平抬个手肘,队长就要以脸相迎。他捂着鼻子,一把酸泪狂喷而出。他退到后面,大声招呼身边两个保安说:“把他给我抓住!”
于是这堂课一下生动起来了,拳脚相加外加各种叫声,比如惊叫、惨号、怒吼……后来几个“自由飞翔”里的好事男生也冲上去了。毕竟这里不是滑板公园,是自己的主场。
方至寡不敌众,到底被按住了,两个保安揪着他的胳膊,把他的头抵在墙上。队长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愤愤地说:“怎么不耍狠了?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看就是偷了东西!”
说完他一把扯开拉链,往地上一倒,一堆白色的、方形的物体从书包里掉出来,男生见到鬼似的闪开了。
保安队长夸张地叫了一声说:“天啦,你竟然偷卫生巾啊!”
整个教室里轰地一下就炸开了。
朱西西好像早知道一样,拍了拍艾周说:“看,我说什么来,他就是个变态!”
艾周只能默默地看着方至,一言不发。
他的左脸颊有块暗青,头发零乱,却依然倔强。
他右边的袖子被扯开了,露出一截手臂,有深深的伤疤横在那里,若隐若现。
他被保安推推搡搡地向教室外走去,可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却停下来,转过头,慢慢扫过教室。
全班鸦雀无声。
队长一瞪水汪汪的眼睛,说:“看什么呢!”
方至的嘴角却莫名扯出一丝微笑,转身走了。
2:马丁的早晨
艾周曾经无比肯定,自己一定会重新遇到方至。但她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遇见他。
她以为,时间会改变世界,或是改变一个人。可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变。
世界仍是残酷的世界,方至仍是冷漠的方至,而她仍是那个没有勇气的她。
她忍不住去怀想从前,记忆仿佛被切成了两半。
其实,在时间的单行线上,总是存在一些奇异的分割点,把一些人,一些事,保留在美好的时空里。
艾周的第一个分割点,就在上初中前的暑假。她拥有着一小片跳跃的金黄色,比如沙滩,比如阳光,比如躺在沙滩上,披着阳光的少年。
那时候,那片沙滩成了她躲避“世界大战”的乐园。她常常一大早就起来,带几个面包或三明治、可乐或橙汁,去埋狗的岩石那里等方至。
他们从没有过什么约定,但方至一定会来。有一次,方至问她说:“为什么每次都带吃的?”
艾周说:“怕你不来啊。”
“你以为我是狗啊,用吃的训练习惯。”
方至呈大字形躺在沙滩上,刚吃完的三明治,在他的嘴角留了一抹沙拉酱。艾周说不出来为什么,特别喜欢看方至懒洋洋的样子,的确有一点儿像晒太阳的二哈。她说:“干吗说得那么难听,我想你来不对吗?”
方至说:“你是不是没有朋友啊?”
“我……”艾周不想承认,她在学校里还真没什么朋友。家里吵翻天的孩子,在学校里从来都是安静到透明。因为他们习惯了一套避难的生存法则,少说话,不惹事。饿了,自己搞定。困了,自己睡觉。他们要尽量隐形,以免惹祸上身。谁知道多哪一句嘴就会触动某个人的神经,招来一场怒骂。
有时候,艾周会问自己,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生下来?难道就是为了看他们吵,看他们打,看他们冷战,看他们伤害彼此?事实上,他们最终伤害的,只有艾周。
说起来,艾周就是在那一年领悟一个小小的道理。孤独的人为什么喜欢和陌生人交朋友。因为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才会说给他一些心事和秘密。不是吗?你决不会告诉同学昨天晚上,你爸把你妈的手机砸了,你妈打了你爸一巴掌。但是路边遇到一位请你吃瓜子的善良老大妈,你可能就会很自然地讲给她。当然,善良的陌生男孩也是可以的。
艾周拖了长音,问方至:“你每天都来,是不是家里也好烦啊。”
“不是好烦。”方至停了一下说,“是没有人。”
“你是孤儿啊?”
“不是,但也差不了。”方至翻身爬起来说,“哎,你想不想知道你爸妈到底关不关心你?”
“想啊。怎么知道?”
“离家出走啊。”
“我往哪儿走啊,睡大马路?”
“我家呗,反正我家也没人。”
艾周想了想,说:“行。”
每次艾周回想起那一天,都觉得自己真傻,一言不合,就跟着个男生回家了。她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危险”这个词。
方至的家,在离海岸不远的一片平房区,窄而曲折的巷子,让阳光都打了折扣。艾周第一次走进去,觉得像进了一座迷宫。方至带着她在巷子的深处停下来,打开一扇老旧的铁门,里面是一处四方小院,院子的角落里,种着一棵老槐树,茂密的枝叶,遮出一片阴凉。
方至推开房门回头说:“进来吧,这就是我家。”
艾周迈进去,吓了一跳,桌子上,墙角边堆着一百年没打扫过的垃圾。空气仿佛发酵了一万年,浮动着令人惊艳的霉味。客厅里有一张沙发,上面躺着一条毛巾被。方至说:“这是我的床,我爸说他不在就可以睡他的床,可我还是习惯睡这里。”
接着他进了一间卧室。如果说,有一张床就算是卧室的话。因为这里更像是一个工作间,地上堆着各种工具和自行车的零件。艾周在一堆杂物里看见一张旧照片,上面一个穿着运动装的男人,一只手扶着一辆“死飞”,一只手搂着一个年轻女孩。
看眉眼,就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艾周问:“这是你爸吧,好帅!”
“还行吧。他也就是会耍帅。”
艾周看了看地上的工具说:“他是自行车运动员?”
“错。他就爱玩死飞的小混混。”
艾周指着照片上的另一个人说:“这是你姐姐吧?和你也好像。”
“呵呵,那是我妈。”
“啊?”艾周有点儿震惊,“这么年轻?”
“我妈比我爸小多了,十七岁跟了我爸,十八岁生下我,二十岁就人间蒸发了。”
艾周有点儿想不明白,究竟这是个怎样的家庭,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她所能设想的范畴。
方至指着地上的一堆箱子,说:“那里面有方便面和火腿肠,饿了可以自己煮。”
艾周在床边坐下,说:“你每天都吃这个?”
“当然不是了,巷口的小饭店都是我家厨房好不好,再说了,还有你给我加餐啊。哈哈。”
艾周听着方至的笑声,莫名地有一点儿心酸了。
那一天,艾周洗了两只碗,泡了“就是这个味儿”的方便面。方至在乱七八糟的柜子里,翻出一套叫《马丁的早晨》的动画片。艾周没想到,他们两个竟然都爱看这部有点儿古怪的动画片。一放片头,就能跟着唱起来:“马丁马丁马丁,每天早晨你醒来,马丁马丁马丁,有个角色在等待……”
后来,天色渐渐暗了,两个疲惫的小孩坐在沙发上,头碰着头,睡着了。许多年后,这个场景总以一种怪异的第三视角回荡在艾周的记忆里。电视时不时地冒出马丁的怪叫声,阳光弱弱地游荡在屋子里。方便面冷了,残汤里凝着小块小块红色的油。艾周相信这一定是自己脑补出的画面,但又无比真切,无比确定,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微小的灰尘在缓缓飘游。
突然,巨大的撞门声,打破了宁静。一个男人冲进来说:“小至,快来,你爸出事了!”
方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说:“叫什么啊,他天天出事。”
男人已经走到屋里,给方至后脑勺一巴掌说:“少嘴贫,你爸在医院,赶快跟我走。”
方至全醒了,但看起来并不怎么紧张。他转头对着艾周说:“你等我会儿啊,我去看看我爸又惹什么祸了,一会儿就回来。”
艾周错愕地点了点,觉得他的心真是大,爸爸进医院了好像也不在乎。
然而她没想到,这个“一会儿”,却是整整一夜。
3:同一片梦境
艾周等到清晨才离开方至的家。天空刚刚破晓,几缕云横在天边,微微发亮。
那是艾周第一次熬夜。从前除夕守夜,她没有一次成功过。那时候,她觉得通宵不睡,是大人特有的能力。没想到,就这样简单获得了。
她回到家里,才发现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爸爸出去找她一夜还没回来,妈妈哭得双眼红肿。外婆也来了,一直在安慰妈妈。
艾周打开房门,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她们一同扑过来。妈妈的嗓子都哑了。她说:“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妈妈都急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