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尝不后悔,若五六年前像如今这般,也就不用眼看着她和魏家被人陷害,”魏元谌道,“父亲被抓时我无法反抗,她被陷害那晚,我也只能给她一把利器……从那之后,我就明白了,都说人生很长,许多事可以慢慢做,其实并不是如此,很多人和事一旦错过,就没有了挽回的机会。”

顾明珠望着自己的手,从他身上取出的那柄利器,好像还被她握在手里似的,被崔渭射杀时的情绪再度涌入脑海之中,那种绝望和不甘却比每次都淡了许多。

“所以现在你可明白,我为何要抓到那幕后之人?”魏元谌道,“不止是要报仇,还要护着他们不再受到伤害。”

顾明珠点点头,她胸口的那股热气,在身体里慢慢流淌,她整个人好像坐在一只红泥小火炉旁,她的心就像是那块烧红的火炭。

与魏大人相遇之后发生的种种事,如浮光掠影般从她脑海中闪过。

那红豆糕,那印章处处都有痕迹。

魏大人是猜出她是周如珺了吗?

第385章 我信

顾明珠收拢了手,她以为经过生死大事之后,面对什么局面都会多几分淡然和无畏。

不过今晚在魏大人这里听到的话,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料。

她辛辛苦苦向自己身上套的一层层装扮,这一瞬间全都荡然无存了,她之前的那些猜测和疑惑现在也全都得到了答案。

“珠珠相信人能死而复生吗?”

顾明珠在惊愕中抬起头,这话不是应该她对别人说吗?魏大人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提及?

此时的魏大人眼睛中如有一轮明月,在云间沉沉浮浮,而她站在塔尖瞭望头顶天空之人,不知是月照着她,还是她伴着那明月。

不等她回答,魏元谌扬起嘴角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我信。”

顾明珠被那笑意又灼了一下,总觉得自己似是亏欠一个人许多,她站起身只想要走出去,魏元谌也没有喊住她,就靠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的身影。

顾明珠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再去看屋子里的情形,只见灯光下,他整个人如同泥塑般,灯影儿一晃他就要陷入一片黑暗中。

她有些分不清楚,听到魏大人说那番话,她是愧疚还是感动,又或许兼而有之,到底哪种占的多她一时还分辨不出。

顾明珠本来要推门的手缩了回来,转身一步步重新走回了屋子里。

魏大人依旧那般瞧着她,连手指都不曾动一下,料到她定然会回转似的。

“大人。”顾明珠坐下来。

少女垂着头,笼了一片灯光,在他心上成了一个柔和的剪影,那剪影渐渐扩大,最终将他整颗心都牢牢地罩住。

“嗯。”魏元谌应了一声。

顾明珠道:“我说一句话,你不要生气。”

他的心漏了一拍,唯有他知道等待她回头这一刻有多漫长。

少女将手中的匣子打开,然后扬起手向下倒了倒以示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药够吃三天的,我刚刚全都喂给大人吃了。”

他的心重新恢复了跳动,胸口郁结的疼痛也散了些,魏元谌道:“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否则他那番话就真的成了交代后事。

少女听到这话似是很高兴,长长地松了口气:“那不会,我只是用了一点点酸枣仁和远志,我再开副方子中和一下,也许大人会觉得困倦,胃口也会不太舒坦,不过很快就会好转。”

魏元谌慢慢蹙起眉头:“除了这些是否会觉得胸口炙闷?”

“应该不会,”顾明珠说完又觉得无法肯定,“大人觉得胸口不舒服?”

魏元谌点点头。

顾明珠忙上前搀扶:“若不然我扶大人躺一会儿吧!”

魏元谌不动,等着顾明珠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臂,又等她将身后的引枕拿起来,这才顺着她的力道躺在了塌上。

顾明珠道:“大人有没有觉得好一点?”看魏大人的模样嘴唇泛红,脸颊上也有一抹嫣色,比她刚刚见到的时候气色还好不少,但她喂错了药也是事实,不能狡辩说魏大人就一定没事。

魏元谌思索片刻:“有点头晕。”

顾明珠伸出手背去试探魏元谌额头上的温度,还好一切正常。

“要不然我用引枕将大人头垫高一些。”

少女伸出手又在他头上忙碌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让他耳朵上一阵滚热。

顾明珠松口气:“大人歇一会儿兴许就好了。”她说着站起身想要去倒些水来,还没有挪动脚步,手腕被攥住。

灼热的手掌让她有种异样的感觉,脖颈上的汗毛都跟着竖立起来。

顾明珠半晌才稳住心神:“大人你……你没事吧?”

“没事,”魏元谌微微垂下眼睛,显出几分疲态,“不知是不是你这药的缘故,有些口渴。”

“我去倒水来。”

顾明珠说着扯了扯手臂,那袖长的手指这才松开顺着她的手背滑下,趁着这个机会她忙转过身去倒水。

魏元谌一杯水下了肚,顾明珠才去看桌子上的沙漏:“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大人好好歇着,若还是觉得不舒坦就让初九送信给我,我一会儿将药方留给初九,让初九熬了药水,只需煎一次即可。”

魏元谌看向灯火,又去瞧那沙漏:“时间过的真快。”

“是啊,都到新岁了。”顾明珠脑子一片混沌,下意识地回答,这些日子她听到的感叹可不就是这两句话,一问一答,用在这里却有些不太合适。

“大人,我是说……”

用不着她解释,魏元谌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整理了一下她凌乱的袖口:“那年我十五岁,如今已经二十一岁了。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再这样蹉跎下去可如何是好啊?”

从前顾明珠只知道魏大人审问犯人厉害,现在发现他不愧是心思敏捷,无论什么话茬都能接得上,而且今日的话总让她惊慌的不知如何回答。

顾明珠干巴巴地道:“我是真的要走了。”

“穿好氅衣,让暮秋送你。”

“好。”

顾明珠穿好氅衣见魏元谌还欠着身子,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大人还是躺下来歇着。”

“好。”魏元谌微微一笑,就像个听话的孩子。

顾明珠推开门走出去,身后的初九将门重新关好。

门板清脆的响动,如同一声叹息,而她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就是灯影儿下的魏大人。

————

顾明珠抬起头,一轮明月依旧挂在她头顶。

回去的路上,柳苏道:“大小姐,魏大人与您说案子的事没有?聂忱还没有送信回来。”

顾明珠停下脚步,她竟然将聂忱忘得干干净净。

顾明珠咳嗽了一声:“魏大人没说,应该就是好消息吧,算起来聂忱也该回来了,怎么也要在京中过年。”

柳苏应了一声,聂忱应该没犯什么错吧?除了不洗袜子不洗脚之外,聂忱也没太大的毛病,怎么就如同家中失宠的孩子,被嫌弃了呢?

顾明珠顺顺利利进了屋子,在宝瞳的服侍下换了衣衫,然后躺在床上。

宝瞳端走了灯,顾明珠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是一片纷乱,她怎么也睡不着了,早知道她该留下几颗药丸给自己。

从床上坐起来,顾明珠裹着被子坐在床边,让那淡淡的月光照在肩膀上。

“珠珠相信人能死而复生吗?”

“我信。”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再这样蹉跎下去可如何是好啊?”

魏大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少女托起下颌,她这是魔障了吗?

第386章 身世

顾明珠离开之后,魏元谌从软塌上起身,换了一件长袍,带着初九出了小院子。

寒风吹展了魏元谌身上的氅衣,胯下的骏马却知晓主人心意,不惧这冷意,放开四蹄在黑夜中奔驰。

这一跑酣畅淋漓。

勒马停下来的时候,离裴家宅院不远了。

魏元谌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了初九,大步向裴家走去。

东宫少詹事裴尚青,自从被拔擢到詹事府辅导太子之后,身体就时常抱恙,加上太子不喜欢这位东宫赞辅,渐渐的裴尚青就被弃用,空有一个少詹事之名。

东宫被废之后,皇上问责詹事府,裴尚青这位少詹事才会被推出来论罪,现在被罢免了官职,成了个闲人。

朝野中不少官员为之惋惜,以裴家的才能不该沦落至此,这就像是明珠蒙尘,眼看着被遮住了光辉。

魏元谌却知晓裴先生早就料到了这一日,应该说裴先生是故意落得这样的结果,远离朝堂才能暗中为他筹谋。

魏元谌敲响了裴家大门,不一会儿管事将门拉开,当看到来人之后,管事立即熟络地道:“公子来了,先生还没歇息呢,我立即前去禀告。”

这是裴尚青养病的小宅子,宅子里只有几个侍奉下人,十分的幽静,但看似冷清的院落,每日都会有各种消息送过来,裴先生往往在书房中一坐就是一整日。

裴尚青看到魏元谌走进来,目光关切地落在魏元谌脸上,只见魏元谌嘴角上扬带着一抹笑意,他便跟着欢欣一笑:“三爷说了。”

魏元谌坐下来,裴尚青亲手倒了杯茶放到魏元谌面前:“看来结果还算不错,那我就恭喜三爷了。”

魏元谌想及方才的情形,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不说怕会错过,说了却又怕惊到她。”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裴尚青道,“三爷一片真心,定能打动顾大小姐。”

魏元谌拿起茶杯,甘香的茶水入喉,渐渐抚平着他的心绪。

裴尚青笑着又续了一杯,等到香炉里的香燃了大半,魏元谌才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没与先生提及。”

裴尚青点点头:“三爷是担忧自己的身份。”

魏元谌从来不曾与裴尚青说起有关自己身世的事,但自从他被带来裴家,请裴先生暗中教导之后,他的猜测也就越来越明晰。不过他还不曾向任何人求证过,现在不同了,他有了能力承担这一切。

“先生,”魏元谌望着裴尚青,“是吗?”

四目相对之下,裴尚青缓缓颔首。

魏元谌皱眉:“如何能做到?”

裴尚青道:“寻常时候自然艰难,不可能买通所有人,太医院的稳婆和皇上身边的内侍都在看着,好在皇后娘娘当年怀了双胞,如此就可以一搏。

先落地的孩儿,内侍和稳婆都亲眼见过,自然不可能送出宫去,唯一有希望的就是腹中第二个孩儿。”

裴尚青说到这里停下来,剩下的话,已经不用他来说。

皇后经信任之人诊脉探查后,知晓自己可能怀有双胞,就以嫡子一再夭折为借口,不准其他御医和稳婆探查,以皇后之威将肚子里的孩子保到生产之日,如此就遮掩住了双胞的实情。

娘娘生产时,先诞下一个孩儿,趁着所有人放松警惕,开始了计划。

就算准备再充分,当日也是凶险万分,稍有差池,皇后娘娘性命也会不保。果然第一胎的公主刚刚落地就给了众人一个沉重的打击,如果皇后娘娘有片刻的懦弱,可能往后的事都不会发生。

裴尚青道:“娘娘身子根基被毁,这次有孕本就是意料之外,再加上怀的是双胞,公主天生体弱,生下来还不及寻常婴孩儿一半大小,啼哭的声音虚弱无比,御医断定活不过当日,娘娘备受打击。

而且从刚出生的小公主身上也能推测出,第二个孩儿的情形恐怕也不容乐观,为了一个孩子豁出性命到底值不值得?谁也无法预料,但皇后娘娘还是果决让御医用针,延缓第二个孩儿出生,带着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儿,抱着刚刚出生的公主,爬上了宝金阁。”

魏元谌面色平静,一双清澈的眼眸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为幽深,半晌他才恢复如常。

魏元谌站起身:“先生早些安歇,我改日再来与先生议政务。”

裴尚青点点头:“去吧!”看似心思平静,却在仔细地听着那离去的脚步声,虽然略微沉重,却十分坚定没有半点的浮躁。

“难为三爷了,”裴尚青道,“皇后娘娘当年只想为孩儿求一条活路,焉知不是为大周寻了一线生机。”

之前皇后娘娘不让他们与三爷透露实情,不想三爷背负包袱生活,后来三爷因二皇子案一蹶不振,他透露了一二,三爷才背负着重担挣扎着好起来。

五年前魏三爷痊愈后找到他,向他求教如何才能快些了解政局,他指点三爷去了大理寺,而后又去了通政司,查明案子的时候就能摸清大周所有衙门政务。

三爷很聪明,比他预想的还要厉害,他们裴家赞辅了那么多皇子、太子,三爷不输高宗和英宗皇帝,甚至还有超越之势。

他常常惋惜,三爷没有作为大周嫡长子从小学帝王之术,不过现在看看他目光太短浅了,魏家人重情义,在魏家长大对三爷帮助更大。

人无情义就会被权欲蒙蔽,当然重情义也有缺点,不过今晚看到三爷之后,他可以安心了。

五六年了,三爷过的太辛苦,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他如何能不欢喜?三爷查到现在一切有了眉目,但能看清的又有几人?

兴许以后大周都要依靠三爷了。

裴尚青吩咐小童:“将灯端走吧,我要安歇了。”他真想见见那位顾大小姐。

……

京城的府邸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孩童跑来跑去,欢喜着迎接新岁。

崔祯去了新置办的小院子,他要在这里见刑部大牢的人。

崔祯坐在椅子上,田莽上前向崔祯行礼:“侯爷。”

田莽来之前被王菁吩咐过,定宁侯爷想要知晓当年大牢里发生的事,他心中有数,这事必然与死去的定宁侯夫人有关。

“侯爷,”田莽道,“不知外面人都怎么传,但我保证周夫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承认被长公主指使之事。

周夫人可是个良善之人,在大牢中为犯人和狱卒治病,若非周夫人恐怕许多人都要死于那次疫症,可惜了……”

田莽说到这里住了嘴,那位周夫人死于崔家护卫之手,他这样替周夫人说话,岂非是在责难崔家?

田莽话锋一转:“我是意思,都是因为那些劫狱之人……”

崔祯不想与田莽计较这些,示意让田莽继续说下去。

田莽点点头:“周夫人看着柔弱可是巾帼不让须眉,有人潜入大牢想要害周夫人,硬是被周夫人用利器反杀了。”

崔祯听到这里微微扬起眉毛,这内情他之前不知晓:“你说什么?”

第387章 后悔

田莽恐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有老老实实地讲了一遍。

“周夫人过世之后,我们曾仔细清理过牢房,在周夫人的牢房中发现了一具尸身,那人身穿衙差衣服可并非是刑部大牢中的人,此人手中攥着利器,又来到周夫人牢房中,可想而知欲意何为。”

田莽说着看了看崔祯的脸色,发现定宁侯没有阻止他的意思,继续道:“那人没有得手,原因是被人用利器刺中了心窝。”

崔祯道:“你怎么知晓那人就是周氏所杀?”

田莽没有半点犹豫:“牢中的婆子去整理了周夫人的尸身,发现周夫人手中握着一只竹筒,竹筒中藏着一根三棱刺,我常年在大牢里做差事与仵作十分熟悉,仵作收殓那些尸身的时候,我特意问了问,仵作对比了周夫人手中的利器和那歹人身上的伤口就什么都清楚了。”

“对了,”田莽又想起来,“周夫人身上还有别人的血污,尤其是握着利器那只手。以那晚的情形,除了周夫人自己谁会救她啊?侯爷您说是不是?”

田莽说这话是无心,但听在崔祯耳朵里就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周氏的尸身是牢中婆子收殓的?”他记得母亲说会打理好一切,没有让崔家下人前去大牢吗?

田莽道:“您家中管事给了十两银子,送了套衣衫前来,让大牢中的婆子帮忙清理。

不过您放心,大牢中那几个婆子,都吃过周夫人熬制的药,绝不会亏待夫人,最后抬出去的时候,不少人都瞧见了,婆子将夫人侍奉的齐齐整整,很是体面。”

崔祯没有因为田莽这句话松口气,接着问道:“周家人没有前去吗?”

田莽道:“周家两个老爷来了,看了看尸身问了大致的情形,听说是渭二爷情急之下不得不让人射死了周夫人,两位老爷就转身离开了大牢。

周夫人当时身上背着罪名,父母早逝不在身边,难怪家中人会如此冷漠,多亏了侯爷您善心,这才让周夫人有了容身之地。”

从前崔祯也是这样想,他能够收留周氏是给了周氏脸面,可如今他心中却是一种异样的情绪。

周氏真的有那么烈性?一个柔弱的女子不知从哪里拿了利器,在那种情形下也要与歹人一搏。

那时她心中想的是什么?身陷大牢之中,有那么大的罪名压着也没有放弃,她一定很想活下来,好不容易杀了歹人,却还是死在崔家人手里,那一瞬间她是愤恨的吧?

崔祯思量完这些接着道:“二爷射杀周氏时的情形你可知晓?”

田莽点点头:“大概知道,就是那些人拿周夫人的清白做要挟,二爷无奈才动了手,周夫人虽然死了,但总好过被那些反贼折磨。”

田莽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片刻。

崔祯看出田莽的异样,崔祯皱眉道:“你还知晓些什么?一并说出来,就算涉及渭二爷也没关系,我要听的是实话。”

田莽这才点头道:“当时我没在跟前儿许多事不知晓,还是后来听一个在牢中做杂役的婆子乱嚼舌。”

田莽很是为难,又抬头看了看崔祯,这才接着说下去:“那婆子说,大户人家就是草菅人命,明明可以直接射杀那些反贼,偏要赔上一个女子的性命。婆子还说她分明瞧见周夫人抬起了手,周夫人手中正握着利器,如果不是崔家先向周夫人射出了那一箭,说不得周夫人自己就从那反贼手中逃脱了。”

崔祯皱眉,婆子都看到了周氏手中有利器,崔渭会看不到吗?

田莽看到崔祯脸色愈发阴沉,低声为崔渭解释:“也许渭二爷没有瞧见,再说这事关崔家的名声,绝不能冒险,万一真的让反贼对周夫人动手动脚,就算将反贼杀了……那也……那也……”

田莽说不下去了。

周氏一条性命,不值得让崔家为她冒险。田莽想说的是这个吧?崔祯心中一阵翻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在田莽和大牢婆子的心中,崔渭不该让人射杀了周氏,否则田莽也就不会这般心虚的为崔渭解释。

当日大牢漆黑,既然弓弩手能够埋伏在周围射死周氏,也就能直接杀了那反贼,从前他是极为信任亲弟弟,生怕崔渭因此事而愧疚,所以他也没有加以询问,现在查起来才发现这样一条性命轻易就被处置了,崔渭根本不是无奈之举,更像是有意为之。

崔渭敢这样做,何尝不是仗着他定宁侯之威?

崔祯半晌才回过神:“有人要杀周氏的事你们可上报了?”

田莽摇头:“没有,既然有人劫狱,何必再节外生枝,于是就将那人也当做劫狱的同党处置了。”

崔祯一掌拍在矮桌上:“你既然是崔家安插的眼线,就算刑部这样安排,你也该禀告崔家。”

田莽吓得忙请罪:“侯爷息怒,这……这我们报了,报给了二爷啊,二爷只说周夫人牵扯了谋反案,再说人都死了,追究下去也没有必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刑部不查我们也不要再说出去,谁也不能证明那人就与劫狱的人不是同党。”

崔祯沉声道:“劫狱的人怎么会急于杀死一个妇人?周氏始终没有承认有罪,那人此举是在杀人灭口。”

田莽叹气:“侯爷说的没错,但大家都知道二皇子谋反案疑点本就不少,这委实算不了什么。”

是算不了什么。太子和贵妃党一心坐实这桩案子,朝廷的官员要么被牵扯其中,要么远远地躲开生怕被染上半点泥污,他当年也是这样的心思,谁会为了这小小的疑点为一个妇人伸冤。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这妇人的死隐没在岁月的洪流之中,即便这条性命再鲜活,时间久了就不会有人记得。

整件事中,有种化不开的悲哀围绕着周氏。

她就像是水中的一片枯叶,被湍流无情地卷裹着,最终完全吞没。

还有一个人始终记得周氏,崔祯看向田莽:“魏三爷那时候也在刑部大牢,那晚他可有什么举动?”

田莽道:“魏三爷伤得太重,躺在大牢里一动都不能动。之前周夫人倒是一直照顾魏三爷,要是没有周夫人送的药,魏三爷说不得就死了。劫牢的事发生之后,我们首先要去看的就是重要案犯,我记得很清楚,魏三爷手拉扯着牢门,趴在地上,满嘴都是鲜血,我当时吓了一跳,以为人已经断气了。

后来魏家人来接魏三爷出去,我还觉得出去也是凶多吉少,着实没想到魏三爷不但康健了,现在还如此风光。”

听着田莽的禀告,崔祯心中许多疑惑也被解开了。魏元谌出了大牢后,亲手解决了射杀周氏的崔家护卫,又与他们兄弟校场搏命。

魏元谌之所以留下崔渭活口,兴许就是要查清这桩案子,但当年二皇子案,魏家也同样被卷进去,魏元谌又生了一场大病,好起来的时候许多线索恐怕都被清理干净了。

但魏元谌推测这是太子所为,崔渭也是太子党,魏元谌前去山西查案时,是准备将太子和崔家一网打尽,后来却发现他没有站在太子那边,于是魏元谌没有向崔家下手。

即便如此,魏元谌仍旧不会放过崔渭,暗中必然命人监视崔渭。

崔祯想到这里站起身,魏元谌对崔渭的了解,可能尤胜于他。难不成他要去找魏元谌问自己的妻室和亲弟弟?

第388章 恩人之女

田莽知晓的就是这么多,长公主被赐死,二皇子事败自绝,劫狱之人本就是二皇子党的余孽很快就被处斩,刑部明令谁也不准私底下议论此事,侯爷让人来问他,他仔细回想才记起这些细节。

田莽想着看向崔祯:“侯爷,您回京之后还带兵镇压过几处动乱吧?那些人对您可能也有几分愤恨,劫牢被围困时,想起来周夫人是您的未过门的妻室,所以才会向周夫人下手。”

崔祯眉头锁得更深了些,二皇子案时,京中不少官员被波及,贵妃党趁机排除异己,弄得人心惶惶,京营中有几个将领被逼着奋起反抗,他平日里在大同镇守不常回京,没有卷入这些争斗中,皇上就命他带兵前去镇压叛乱。

所以周氏的死,其中也有他的原因吗?

田莽被带了下去,崔祯看向王菁:“二皇子谋反案之前崔渭在大同受伤,留在京中将养了半年。”

王菁道:“渭二爷入仕后就跟在侯爷身边,那次留在京中的时间是长了些。”

说到这里,王菁抬起头:“侯爷是怀疑在那时候二爷有了异心?”

崔祯不能肯定,或许在更早之前崔渭就有了别的打算,只不过在等待一个时机。

崔渭留在他身边,也是想要摸清大同以及北疆卫所的情形,从崔渭私通副将上就能看出来,崔渭早就打算代替他接掌大同。

林寺真在榆林卫安插眼线,崔渭拿下大同就能与林寺真互相配合,如果再加上东北一线,得来的就是整个北疆。

丢了林寺真的榆林卫后,他们想要图谋北疆,就需要抓住大宁、永平府,永平府西距京师只有五百五十里。

崔祯脑海中浮现出北疆的舆图,所以这次揭穿了怀王争位的野心,是为大周铲除了祸患的同时,是不是让大周陷入了一个更危险的局面?这样推测下一个接管东北防务的人最为可疑。

魏元谌“养病”在家,私底下就是在查这桩案子,站在暗中静观其变,更容易看清楚全局。

算一算至少从赵老将军案开始那些人布置了十多年,根基之深可想而知,现在打草惊蛇反而不能连根拔起。

崔祯微微合上眼睛,这与他暗中放手查崔渭是一样,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侯爷,”王菁低声道,“皇上一直没有传召您进宫,是不是对您起了疑心?”

崔祯道:“怀王命官员为我说情时,皇上心中就应该有了猜忌,眼下崔渭又立下大功,皇上更会心生疑虑,到底是我太过无能连胞弟也不如,竟然看不出大同卫所的异样,还是我故意隐瞒想要为怀王遮掩。”

王菁听到这话紧张起来:“那侯爷该怎么办?”

崔祯淡淡地道:“还没回京之前我就写了密折给皇上,我会交出兵权,请皇上暗中彻查大同卫所,进京之后我也是这样做的。有这奏折在先,皇上不至于对我完全失去信任,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查明这案子,将崔渭那些人全都抓出来。”

崔祯说完站起身:“走吧,这不是一时之功,看清楚他们的图谋才能动手,”说完这些他顿了顿,“让人查查六年前崔渭在京中养伤时都做了些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崔祯从小院回到定宁侯府,回到主屋换了衣服,吩咐张氏早些安歇。

张夫人本欲提及府中过年守岁之事,见到崔祯又要匆匆忙忙离开,不免神情有些失望,不过这次崔祯就像是没看到般,转身就离开了屋子。

张夫人看着崔祯的背影,这是发生了她不知晓的事吗?

崔祯怀着心事坐在书房中,仔细看了一会儿舆图,耳边又响起田莽那些话。

周氏到底是什么性情?不像是周家说的那般贤良淑德,也不似他认知的八面玲珑、心机颇深。

本来他不该在一个死人身上花费太多时间,但想及周氏与魏元谌的惨状,他就忍不住多些思量。

崔祯忽然想起,崔家和周家定亲之后,周家送了一些东西来做回礼,管事妈妈让他瞧一瞧,他对那些东西没什么兴趣,看到其中有一匣子书,就让管事留了下来。

当时就是为了应付管事,他军务缠身,哪有精神去看那些东西,后来就让人摆在了书架上。

周氏死了之后,他依礼数将周氏安葬在崔家,周家自然不可能将东西要回,所以那匣子书去哪里了?

崔祯敲了敲桌子,王菁走进屋子。

“将管事找来,我要在府中寻些东西。”

王菁应了一声。

崔祯接着道:“不要惊动其他人。”免得被崔渭察觉端倪。

过去了这么多年,在偌大的侯府中寻找一匣子书不太容易,而且侯爷连那匣子是什么样子都记不住了。

几个管事不敢声张,干脆亲力亲为,将侯府所有放书的地方全都翻遍了,终于在库中角落里找到了那只红木匣子,找到的时候匣子上落得满是灰尘,好在没有虫蛀鼠咬的痕迹。

红木匣子摆在了崔祯面前,管事这才松了口气:“匣子是锁着的,也没有人打开过,不知怎么的就被收了起来。”

崔祯目光从那只小锁上掠过,这匣子的钥匙早就不知丢在了哪里,其实这样的锁头,他稍稍动力就能扯坏,但这匣子里装的可能是周氏的东西,出于对周氏的尊重,他还是保持这物件儿的完整。

崔祯淡淡地吩咐:“寻人来开锁吧!”

片刻功夫管事带了人进门,那人用两根竹签就将锁打开,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中剩下崔祯一个人,崔祯才将匣子缓缓地打开。

匣子里放的果然都是书册。

崔祯展开书册,里面馆阁体的小字立即映入眼帘,这字显然不是周氏的,应该出自周氏的父亲,周家最年轻的状元郎周择承。

也对,他们还没有成亲,周家不该将周氏的私物送来崔家,看来当时周家想要用周氏死去父亲的品性来打动他,以期将来他能欢喜周氏。

崔祯将匣子中的书一本本看过去,目光最终落在周择承写的关于金石篆刻的册子上,册子前面是周择承在金石篆刻的心得,后面则是周择承篆刻过的图样。

一朵佛莲,莲花将开未开,看起来十分的漂亮。

看到这朵佛莲,崔祯的心跟着一缩,下意识地向自己脖颈上摸去。

崔祯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冲上了胸口,胸膛中一阵狂跳,紧接着是急促的呼吸声。

这朵佛莲他太过熟悉,就是他之前戴在身上的那块蜜蜡上雕刻的纹样。

那块蜜蜡是个老僧送给他的,若非这样一段机缘,他可能就会葬身边疆。他从心中十分钦佩雕刻那蜜蜡之人,从心底里将那雕刻蜜蜡之人奉为恩公。

后来他就将它当做护身符一直戴在身边,直到在山西时送给了珠珠。

不敢相信,他竟会在这时候发现雕刻那蜜蜡之人的真正身份。

周氏竟然是他恩人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