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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披了厢房中的袍子遮掩身形,李素锦与陆曼笙道谢辞别,依依不舍地离去。陆曼笙站在长廊下,看着叶申领着李素锦远去,直到两人消失在夜幕中,她才放下心来。

  没想到她一回头,就看到玄机就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烛火太过幽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陆曼笙走到他身前,玄机依旧看着李素锦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这应当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对吗?”

  应当是缠枝香起了作用,玄机的脸上流露出不舍和难忍。陆曼笙忍不住劝说:“你若是现在后悔,去追她还来得及。”

  玄机面露苦涩,艰难地摇摇头:“她现在年纪还小,兴许觉得我这个人新鲜有趣。我从小在寺院长大,木讷寡言,身无长处,若是有一日我真的还俗与她成婚,让她与我过清贫日子,她就会晓得她所选的路有多难,总有一日她会后悔的。”

  陆曼笙见不得男子如此犹豫,于是按捺不住,高声质问:“你怎知道她不愿意与你同甘共苦、清贫度日?”

  玄机沉默良久,苦笑道:“我……就是怕她愿意,那样更显得我无用了。”

  没想到这竟然是玄机的真心话,依旧如他一贯的克制。陆曼笙无语凝噎,心中酸涩,竟有了一丝感同身受。

  天色彻底变得漆黑,陆曼笙心中百味杂陈,毫无睡意,便起身出门从厢房绕到了天王殿,趁着静谧夜色散散心。走廊上都点着烛火,并不会迷路,陆曼笙准备绕小路走回东厢房。就在路过竹林小径时,她瞧见有两个身影在黑暗中疾步行走,一晃而过。陆曼笙一眼就认出走在前面的高大男子是叶申,他身边还跟了一个披着袍子的娇小身影,应当是个姑娘,两人正往小径深处走去。

  李素锦?她不是下山了吗?

  此时离送走李素锦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为什么她会回来,还跟着叶申往后院走?后院是僧人的住处,还有后厨,他们两人要去那里做什么?陆曼笙心中大惊,觉得事有蹊跷,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没想到穿过小径便直通后山,等出了竹林后豁然开朗。陆曼笙跟在两人的身后,她自觉对叶申不算了解,但不相信他会做出什么人面兽心之事,但他此时的行为让陆曼笙捉摸不透。夜色太过昏暗,只凭借月色她看不清那娇小身影是谁,心中越发着急。

  跟着二人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两人钻进了枯草中。陆曼笙凑近后才看清枯草深处是个洞口,不由得心中诧异华普寺的后山居然有可以藏人的山洞。等叶申与那娇小身影钻进山洞有半炷香的时间后,陆曼笙才钻了进去。虽然墙上点着烛火,洞中却依然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陆曼笙心里数着步子,大约默念了四十下,才看到了光亮。她悄声穿过低矮的石门,就看到一个空旷的洞穴里摆满了木箱。

  箱子摆放得错落有致,靠近石门的木箱箱门敞开,里面放满了小黄鱼。陆曼笙并没有在周遭看到人,猜测那两人是否走向了洞穴更深处。

  谁会在明柱素洁的华普寺后山洞穴里藏匿钱财呢?陆曼笙此时心中有了推断,却不想多管闲事,便不继续往前走,而是准备躲回洞口等着叶申离开。不承想刚退了两步就听到来时路上传来了说话声,陆曼笙赶紧躲到一堆箱子的缝隙中,隐匿身影。

  “魏之深,你说会用海运船带我离开这里的,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低沉焦急。

  “曾大人不要着急,如今离开太过显眼,为了将你们从京上带走逃离,我动用了多少私人兵力?从京上来恒城这些时日都熬过来了,还急这三两日吗?”回话的是魏之深,陆曼笙对他的声音是熟悉的。

  陆曼笙从箱子之间的缝隙里瞧出去,只见那位被称为曾大人的男人衣衫破烂,长着一张四方脸,面容枯槁,神态疲惫。陆曼笙觉得他的模样很是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男人似乎很不悦魏之深的态度,有些气愤:“我已经将大半家产给了你作为酬劳,你知道这些钱财都可以比肩国库了。”

  魏之深低垂着眼,声音毫无情绪:“曾旭,我不缺钱。我想要什么你清楚得很。”

  听到魏之深说出了那男人的名字,陆曼笙才恍然想起他是谁。

  曾旭,前朝的叛臣,将白银和土地生生划赔给了外族。他与自己的父亲是同僚,自己小时候见过他几次。后来前朝覆灭,曾旭就因贪污落狱,重兵关押。他此时应该关押在京上的牢狱之中才对,没想到被魏之深救了出来。可见魏之深的势力之大,竟能将手伸到京上。

  “魏先生,你要的东西我真的没有。”面对魏之深的强硬,曾旭的气势弱了下去。

  魏之深没有说话,曾旭还想辩解,突然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女声:“爹爹!”

  洞穴深处奔出来一个女孩,衣衫穿得十分朴素。那女孩看到曾旭很是激动,将手上的僧人袍子丢在地上,一下子扑到了曾旭的怀里。

  看女孩的背影,应该就是刚刚跟在叶申身边的娇小身影,并非是李素锦。

  陆曼笙的心定了下来,看来叶申确实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李素锦现在应该已经安全下山了。

  女孩见到曾旭很是激动,流了满脸泪水,却没想到曾旭看见她的瞬间脸色变得惨白,死死盯着魏之深慌张地说:“为什么我女儿会在这里?”

  面对曾旭的责问,魏之深处变不惊道:“曾先生与你女儿骨肉分离,我于心不忍,自然要将她接过来与你团聚。”

  曾旭面露凶狠,咬牙切齿道:“魏之深!你算计我!”

  魏之深露出嘲讽的笑容:“曾大人说话真有趣,你不也是千提防万提防我吗?你利用我的兵马,将你自己和钱财从京上运出,却让你的女儿带着火炮的制作图乔装打扮逃走,然后与我说你没有兵械图?”

  曾旭见自己的算计被戳穿,再也装不下去,颓坐在地上。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女儿,深知自己早已是穷途末路,兵械图是他最后的筹码,没想到也被别人发现了。这里到处是魏之深的人马,他人生地不熟,如何能逃出去?

  想到此节,曾旭连忙跪地求饶道:“魏、魏先生,求求你,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自保而已,并无他意。如今既然你将我女儿找回来了,我就将她身上的火炮制作图都给你。你放我们父女俩一条生路吧,那些金银财宝我也都留给你,我一分不要了。我们只想好好过日子……”

  陆曼笙心中真是对曾旭这个卖国求荣的无耻小人感到厌恶,只听魏之深无视曾旭的苦苦哀求,冷冷地说:“我接你女儿来,只不过是为了让你们看彼此最后一眼,不让你们太过遗憾而已。你们活着对我有什么好处?”

  曾旭瞪大眼睛,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大喝一声:“魏之深你无耻!!!”说着就要扑上去与魏之深厮打。

  “砰——”

  枪声响起,太过突然。

  陆曼笙下意识地别过头,又赶紧从缝隙中看去,发现曾旭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深褐色的血染红了他破烂的衣衫。魏之深动作优雅地收回枪再次上膛。

  曾旭的血溅了女孩一脸,她趴在地上尖叫着去抱曾旭的身子:“父亲!父亲!!”女孩抬头对魏之深大吼:“我父亲已经答应把兵械图和钱财都给你了,你为何不能留他性命?你这个浑蛋,我诅咒你下地狱!”

  女孩的行为显然有些激怒了魏之深,魏之深蹲下身子用手钳住女孩的下巴,讽刺道:“你可知你父亲通敌卖国,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你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享受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可知那些被他残害的百姓是多么凄苦悲惨?我以为让你们见上最后一面已是仁慈至极,没想到你犹不知足。”

  女孩挣扎,用手指狠抓魏之深,眼神怨毒:“你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又有何用?你分明就是冲着兵械图来的,又比谁高尚几分?”

  魏之深将枪口对准了女孩的额头,语气愈发冷漠:“还有什么话要说?说完你就可以去陪你父亲了。”

  女孩不再挣扎,阴森森地说:“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看到年岁与陆馥、李素锦一般大的女孩身上沾满了亲生父亲的血,面对魏之深毫无惧色,陆曼笙心中有些不忍。她正想要出声阻止,突然一双手捂住了她的鼻口。她慌乱地挣扎,身体却被那人的手紧紧地钳住,耳边有低沉的声音传来:“不要出声,你救不了她的。”

  陆曼笙听出那是叶申的声音,便不再挣扎。她想与叶申争辩,还没来得及就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女孩短短的呼叫声就在这枪声之下戛然而止。

  曾旭死了,他的女儿也死了。

  “叶申。”魏之深收起枪,呼唤道。

  叶申松开陆曼笙,从黑暗中走出:“魏爷。”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魏之深声音冷冽,他从女孩的怀中抽走兵械图,低声吩咐道,“让人来处理尸体,切勿留下蛛丝马迹。这些箱子找机会送走。”

  言罢,魏之深沉默片刻继续道:“收拾得利落些,钱财运到白帮仓库,法事照旧,不要惊扰到戴晚清。”

  “好。”叶申应答,魏之深朝着洞穴外走去。

  叶申回到黑暗中,将陆曼笙带出山洞。黑暗中有着太多不确定性,叶申拉着陆曼笙的手腕一直走过树林,等看到寺院的小径才停下脚步。陆曼笙才从刚刚的凶险中缓过神来,一下子甩开了叶申的手说:“原来……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

  叶申背对着月色,看不清神情。

  陆曼笙语气冰冷:“什么运送佛像,什么做场法事,都是你们为了将曾旭从京上偷运到恒城掩人耳目的借口。我不过是你们这个局里面的一个棋子罢了,你们利用我。”

  “我没有。”叶申否认。

  “你不就是计划的执行者之一吗?”陆曼笙退后几步,不敢置信地说,“叶二爷,我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像个傻子?我与你们真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我们就不必再来往了。”

  叶申拦着她解释道:“陆姑娘,我真的没有。如果不是刚刚的事,我是真心诚意邀请你来华普寺的。你不是我们……我的棋子。”

  陆曼笙睨着他,语气轻蔑地说:“你在这儿跟我解释有何用?你将那曾姑娘带到这里,将她送进了鬼门关,还拦着我救她,你心中难道就不会有愧疚吗?”

  叶申声音沙哑,语气难掩急切:“那曾旭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他说好会把兵械图交给魏爷,却把兵械图藏在他女儿身上,才让他女儿遭此大祸的。若非曾旭心思狡诈,魏先生本不想杀他女儿的。刚刚我拦着你,是因为若是魏之深知道你知道真相,定不会放过你的。”

  “呵,难道还要我向叶二爷道谢不成?魏之深就算是想让我死,在二爷面前我也不过是一条不值钱的性命罢了,与那曾姑娘又有什么不同?”陆曼笙冷冷地说。

  叶申沉默片刻道:“她终究是个陌生人,在我眼中陆姑娘与她是不同的。”

  陆曼笙顿了一下,缓缓道:“我陆曼笙,向来对生老病死淡然处之。可于你们这些草菅人命的得权者来说,害了就是害了。这样的托词,令人厌恶至极。”

  陆曼笙转身就走,不知是否因为走路太快,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刚刚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死在了她的面前,她实在是不忍。不过她没有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气恼叶申的欺骗。

  第二日天还未破晓,陆曼笙就准备离开。

  既然事已至此,她也不会将昨夜的事说破,只对戴晚清说店中突发急事,自己必须要回去了。陆曼笙也不想去追究戴晚清是否知晓这次法事的内情,她只希望戴晚清不知。

  戴晚清得知陆曼笙要离开,不免有些失望,反倒是叶申急急赶来将陆曼笙送出寺院。他本是话多的人,却一路无言地将陆曼笙送下山。

  离别时,叶申才开口道:“陆姑娘,昨晚的事叶某无从辩驳。但叶某心中却清明,若昨夜是陆姑娘遇险,叶某定是会豁出性命来救。”

  这是在回答昨晚陆曼笙的质问,但陆曼笙没有回话,径直上车离开了。

  下午回到恒城的时候,就听到街坊百姓都在谈论最近从京上逃走的叛臣,有传言说白帮抓住了那个叛臣,因为叛臣被捉拿时拒捕,魏先生不得已只好将他诛杀了。百姓们纷纷夸赞魏之深,像曾旭那种人,早该死了。

  陆曼笙这才恍然,早从半年前开始魏之深就布下这个局了。

  前段时间白帮因为叛臣出逃全城戒严,分明就是魏之深将人从京上的监牢里救出的掩人耳目的说法。魏之深假模假样地配合京上的人手,在恒城搞抓捕逃犯的戏码,最后再将曾旭击杀,拥揽功劳,真是下的一手好棋。

  想明白了来龙去脉的陆曼笙心中更是不爽,但这件事情也算彻底了结了。叛臣伏诛,恒城立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很快,恒城就恢复了风平浪静,陆馥这个名字也在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渐渐消失了。

  入了秋日,南烟斋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玄机师父。”陆曼笙看到来人时非常吃惊,她忙从桌案后起身,双手合一行了个佛礼。

  玄机还礼,依旧是清冷瘦弱的模样:“陆老板,我与香客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是南烟斋的老板。”

  陆曼笙吩咐陆馜上茶,落座在玄机的左侧,温声询问:“不知玄机师父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玄机穿得单薄,草鞋破旧,想必是从华普寺一路行走至恒城。他轻声说明来意:“我听说李姑娘成婚了,想给她送份礼,不知能否借陆老板的手,不然我也想不出还有谁同时认识她和我了。若是陆老板为难,那就罢了。”

  听明来意,陆曼笙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呢?既然要与她了断,不如了断得彻底一些好。”

  玄机沉默片刻才道:“我与她本就是命中无缘的,陆老板应该也晓得。又何必与她诉说心意,害了她一生。”

  陆曼笙诧异玄机竟然知道他自己的姻缘,但仔细想想也就不奇怪了。既然她能知道,为什么旁人不能知道呢?

  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陆曼笙应下了此事。

  送走了玄机,陆曼笙便出发去洪城县李家,临出门之前她突然心中一动,顺手就去翻了翻姻缘簿确认玄机所说真假,未承想李素锦的姻缘让她大惊失色。

  李素锦的姻缘,竟然就是玄机!两人是命中注定的夫妻,那怎会有缘无分呢?

  她坐下来,细细察看二人生平,直至看到最后一句,才恍然大悟。

  洪城县在恒城出城后的西边,驾车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

  凭着洪城县百姓指路,陆曼笙很快找到了李家。李家门口挂着红灯笼,喜气洋洋的,她问路时就已经听说李县长嫁女之事。陆曼笙借了送礼的由头进了李家门,通报丫环领着李素锦出来时,李素锦惊喜若狂,欢喜地拉着陆曼笙的手闲话家常。她向来是爽快的性子,最近都被拘在家中准备嫁妆绣花,很是无趣。

  等陆曼笙拿出礼物、说明来意后,李素锦才静了下来,盯着那本经书发愣,旋即便落下泪来。

  “玄机送你的,我也不想瞒你,若是我贸然送你一份礼,你才会觉得奇怪吧?”陆曼笙说。

  “我当时痴缠他,就说喜欢心经,让他给我讲。他讲了我就装作听不懂,来来回回也不见他恼……他还真以为我是喜欢心经呢,我那是喜欢他给我讲经。”李素锦抱着那册心经不肯撒手,抹着眼泪,轻声问:“他过得可好?”

  自然是过得不好。

  翻开经书页,是手写的佛经,笔力劲挺,平和简远。

  陆曼笙不知从何说起,轻叹:“这是他自己选的路,过得好与不好,终究只有他自己晓得,冷暖自知。”

  李素锦的眼泪像珠串一样不停落下,哽咽道:“若是我不纠缠他、不惹恼他,他便能过得好,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能遇见他,本就是我三生有幸。”

  李素锦将头低埋,肩头耸动,哭得凄惨。陆曼笙的话哽在喉咙,说不出口。

  姻缘簿上写道,李素锦的命数短暂,嫁给玄机后不久就去世了。想来是玄机为了延续李素锦的命,自己出家常伴青灯古佛,以此来改了李素锦的命数,护李素锦一世周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陆曼笙忽觉悲凉。若是李素锦得知真相后会如何做?她若是选择常伴玄机青灯佛下,玄机又怎么忍心。玄机被纠缠时又是怎样的心情?是否既喜悦又悲伤,心中却早已知道这些相处所剩无几?

  这场注定是悲剧的“莺莺传”,终究是落幕了。

  如今,大约是最好的结局吧。

 

 

第七章

  秋天的湖水冰彻透骨,仅是站在湖边就能感受到侵入身体的寒意。

  此刻,杜三娘静静地躺在竹编的猪笼里,手抓着竹笼的缝隙,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沁出了血痕。她的面容姣好清秀,眉间痣若隐若现,肌肤被寒气冻得煞白。

  “真是丢人现眼啊!”

  “杜家好心收养她,她就是这般报答杜家的养育之恩?”

  “多说无益!这样不要脸辱没门庭的女人!赶紧沉塘淹死!”

  周围嘈杂吵闹的声音,那些污秽不堪的咒骂,杜三娘好像都听不见了,她马上就要被处死了。从笼子的缝隙向外望去,那些族人的虚伪嘴脸都开始模糊不清了。杜家族长支着拐杖用力敲击着地面,吵闹声慢慢静了下来。杜老族长居高临下地看着杜三娘说:“三娘,你要是老实交代,肯说出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孩子,我们就给你一个体面,让你的尸首能埋回杜家村的墓地。”

  杜三娘死死抿着嘴唇,静默不语,她的眼神落到了自己的养父杜其生身上。杜其生感受到了杜三娘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犹豫片刻后,他哀求族长道:“族长,我们家三娘只是不懂事……就饶了她一命吧!”

  杜老族长用眼神狠狠剜过杜其生,怒道:“杜其生!你女儿干出这种勾当,竟然与人私通!辱没了我们整个杜家的门楣,你还好意思求情?!”

  杜其生被骂得面色难堪,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大家不善的眼神,最终还是闭嘴,沉默着退到了人群后。

  “冥顽不灵!”族长对杜三娘的缄默很不满,冷哼着让年轻壮丁去搬那竹笼。杜家的壮丁面无神情地将猪笼浸在水中,杜三娘的后背被湖水浸湿。她努力抬头想要多活片刻,看着云净碧空,杜三娘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颜色。

  渐渐地她的身体沉到水中,水没过了耳鼻。开始时杜三娘还能憋着气,脑海中闪过自己在杜家的过往。突然水呛到了喉咙里,肚子一阵抽疼,嘴巴鼻子都涌进了大量的湖水,已经完全不能呼吸,意识慢慢模糊起来。杜三娘挣扎着睁开眼睛,透过清澈的水还能看到人的倒影。

  “是谁?是谁站在那里,非要看着我死吗?

  “怕我死了会回头找你报仇吗?

  “我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恒城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刻,东街上有行人三三两两地散步。

  陆曼笙收拾完铺面时已临近黄昏,她正准备关店,就瞧见门口的柳树下站着一个穿着素色袄裙的女子,正愣愣地看着自己。陆曼笙垂眸仿若未见,关上了铺门。

  夜渐深,南烟斋门口的灯笼也熄灭了,女子依旧站在柳树下,似乎不知疲倦。

  陆曼笙在里屋做着针线,心不在焉地穿错了好几次针。陆馜几次提醒,忍不住说:“姑娘有心事,就别再做了吧。”

  陆曼笙朝大门的方向看去,她知道那女子依旧站在那里,已经来了多日。陆曼笙话语中有些惋惜的情绪:“她怨念太深了,多一刻钟可能就会灰飞烟灭,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

  陆馜接过陆曼笙手中的针,劝道:“姑娘不如去听听她怎么说。若是麻烦事也就罢了,总好过记挂着不得安稳。”

  陆曼笙摇摇头,叹气:“我不怕麻烦事,可多听一桩怨恨的故事,心里总是不好受的。”

  夜色更深了。陆曼笙放下绷子,拿起烛台起身,从后门走到前院。那女子看到陆曼笙,露出了欣喜的表情。陆曼笙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了女子的容貌,沉声道:“你有什么冤情且与我说说吧,但我未必会帮你。”

  女子摆摆手,又指了指巷子的路,示意陆曼笙跟她走。

  陆曼笙很是疑惑:“你不会说话?”

  女子点点头,又是摇摇头,依旧祈求陆曼笙跟她走。陆曼笙猜想她大概要去找害死她的人,若那人就在恒城,想要打听这女子的过往兴许更容易一些,于是便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女子似乎对恒城很陌生,并不认识路,只是好似有什么在吸引着她往前面走。陆曼笙也不着急,慢慢地跟在后面。又过了一刻钟,女子终于停步在了一个点着灯笼的大门前。陆曼笙跟上去瞧了瞧门牌,没承想牌匾上赫然写着云生戏院。

  陆曼笙诧异,回头询问女子:“你和叶申是什么关系?”

  女子对“叶申”这个名字很陌生,满脸疑惑地看着陆曼笙。陆曼笙看着女子双手交叠护着小腹,心中五味杂陈。这女子是因叶申而死的吗?难道是叶申始乱终弃?陆曼笙心中走马灯般过了许多场大戏,思绪纠结,但她隐隐约约又觉得叶申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思忖片刻,陆曼笙与女子解释道:“如果你的负心人……我是说如果害死你的人是这云生戏院的老板,你一心想找的是他,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他是最阳的体质,你根本靠近不了他。”

  很早陆曼笙就发现了这件事,叶申意志很坚定,比旁人更不容易受迷惑。

  那女人原本就什么都不肯说,听完陆曼笙的话依旧摇摇头,然后又作祈求状,哀怨地看着陆曼笙。陆曼笙无法,严厉地拒绝道:“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让你靠近他,你要是对他有怨恨,请你自己想办法吧。”

  陆曼笙不打算再管这桩闲事,准备转身离开。

  “陆老板,好巧。”清爽却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听到声音,陆曼笙转头看到了站在黄包车旁的叶申,风尘仆仆的模样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上次华普寺一别,他们有两个月没有再见了,突然相见,陆曼笙有些不自然地招呼道:“叶二爷,好久不见。”

  上次不欢而散,陆曼笙打定主意不再与叶申有来往,但此时毕竟是她站在人家门口鬼鬼祟祟,总不好连个招呼也不打。

  “陆老板……找我有事吗?”叶申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叶申出现的瞬间,那女子像灰烬一般消失了,陆曼笙只得说:“我是闲逛到了这里。”

  闻言,叶申轻笑,恢复那副嘻皮笑脸的模样,拆穿了陆曼笙蹩脚的借口:“陆老板不但从东街走到了云生戏院,还在门口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呢。”

  原来叶申已经在一旁看了很久。陆曼笙心中不快,也只好道:“既然你已经都看到了,你还问我做什么?”

  叶申总是可以三言两语就让她生气。

  “好奇呀,好奇陆老板在做什么。”叶申觍颜道。

  “做什么?我可是正在帮二爷解决情债呢!叶二爷自己怕是都忘了吧?”陆曼笙想起那女子憔悴的容颜,忍不住出言讽刺。

  叶申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却果断道:“叶某没有什么感情事。”

  “叶二爷自然是贵人多忘事,还烦请二爷再想想吧!”从那女子那里没有获得任何有用的线索,陆曼笙只得诈一诈叶申了。

  叶申依旧笑着回答:“陆老板怎么比叶某还了解叶某的情事?”

  “你!”陆曼笙再次气结,别过头去,再次问道,“叶二爷可曾因为自己的薄情害死过什么女人,辜负过什么人?”

  叶申越听越疑惑:“陆老板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吧?”

  叶申这话听上去就像辩解一般,让陆曼笙更是气恼,当即脱口而出:“如果你没有辜负人家,人家为什么死了都要来找你?!”

  “谁?死了?”叶申愣住,直直地看着陆曼笙,“今日不管如何,陆老板都必须要给我个说法。”

  陆曼笙有些懊悔,她不知自己哪来的脾气,可现在想脱身已经来不及了,看起来叶申是定要问个清楚明白了。于是陆曼笙指着叶申手中折扇上的小玉坠说:“叶二爷,你这个玉坠从何而来?”

  那女子消失之前就盯着叶申手中折扇上的玉坠。叶申听陆曼笙突然提及自己的玉坠,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陆曼笙叹了一口气说:“叶二爷,你真的不记得你和一个女子曾经有过瓜葛吗?”

  “我真的没有这个印象啊。”叶申用手举着扇子,思索起来,突然恍然大悟,“这玉坠是一个姑娘送给我的。”

  叶申看着陆曼笙:“她……死了?”

  “姑娘?”这次轮到陆曼笙疑惑了,她见到的女子,发髻是作妇人打扮的。

  叶申解下了玉坠,回想道:“我几年前,在路上碰到了一个落魄的姑娘,让她搭了一程车罢了。我给了她些钱,她为了感谢我就要将玉坠押给我,说是可以保平安。我没有收,她就趁我不注意偷偷将这坠子挂在了我的扇柄上。”

  陆曼笙急急地问道:“然后呢?那你还记得那个姑娘的长相吗?”

  “她拿了钱就走了。模样不大记得了,但她似乎……眉心有颗痣。”叶申说出了妇人的特征。陆曼笙想起那女子幽怨的眼神,眉间的痣若隐若现,与叶申所描述的无二,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大概时隔太久,叶申也不是很确定地说:“她说她好像是叫……杜三娘。”

  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一股寒风吹过,陆曼笙回头看到女子站在不远处。

  “杜三娘。”陆曼笙试探地唤道。

  听到这个名字,女子忍不住浑身颤抖,落下了眼泪。叶申循着陆曼笙的视线看过去,大约猜到了那里站着的是谁。叶申回忆道:“我遇见她时,她告诉我她被人诬陷她私通,她无法,想逃去城里,寻求官府的庇护。看来最后她也没有逃过一劫。”

  女子的身影在月光下更显单薄,陆曼笙顿生怜悯之心:“杜?城外三公里外有个杜家村,你是那里的人吗?”

  杜三娘闻言跪了下来,祈求二人帮助她回杜家村。

  陆曼笙有些不爽道:“你什么都不与我们说,我们如何帮你?”

  叶申听到“我们”这个词,很是受用。陆曼笙的话让他大抵猜出了几分情况,便替杜三娘解围道:“我也很想知道我救了她之后,为何她还会惨死,兴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不如我们一同去他们那个村打听打听吧。”

  “一同去?”陆曼笙没想到叶申也想参与这件事。

  “我与杜三娘相识一场,如今她死不瞑目,若我置之不理……总是良心不安。”叶申说得恳切。

  陆曼笙征求了杜三娘的意愿,见杜三娘无异议,才点头答应。

  翌日,叶申的马车早早停在南烟斋的门口,负责驾马的是叶申的心腹杨健,两人都打扮成寻常百姓的样子。陆曼笙早已等在门口准备上车,叶申瞧着陆曼笙的打扮,皱眉道:“你去换身装扮吧,这身未免太惹眼了。”

  陆曼笙今日穿着宝蓝色袄裙,头上簪着八宝簪,是往日最普通不过的打扮,于是她不明所以地问叶申:“有何不妥?”

  叶申愣了一下,才道:“杜家村有三座贞节牌坊,若你是姑娘打扮却与我们同去,孤男寡女,他们难免对你有偏见。”

  陆曼笙觉得有道理,转身回去让陆馜梳了个妇人发髻,又从隔壁成衣铺子现买了套石青素纹袄裙穿上,这才上了马车朝着城外而去。

  “杜家原来世代书香,在前朝出过一位翰林院学士,所以历来最重清白规矩。近年来杜家开始从商,亦是如鱼得水,颇有蹊跷。”马车上叶申与陆曼笙说着杜家的事。

  “蹊跷?你可是指杜家货走山路这件事吧?”陆曼笙问。

  叶申意外,没想到陆曼笙也晓得这些一般女子不感兴趣的事:“对,恒城水路便利,商货运输大多是水路。山路会遇山贼,风险比水路大得多。但杜家的货向来走山路,却从未遇到过山贼,我怀疑杜家和山贼有勾结。”

  “与虎谋皮。”陆曼笙清楚地知道,若杜家与山贼同气连枝,那所赚的银两便是沾着无数无辜百姓的血。

  “我与你直说吧,白帮最近来了个新人名叫黑五,颇得魏爷信任。不知为何他手上有很多山贼的消息,为魏爷暗地里抢了不少山贼的货物。我私下查到杜家与山贼有勾结的消息,为此我暗示过黑五,但他却浑然不知。”叶申缓了口气,继续说,“我这次去除了想打听清楚杜三娘的死,还想找到杜家勾结山贼的蛛丝马迹。杜家百年清流,现在的杜老族长为人虽迂腐但也还算正直,我想若杜家真与山贼有所勾结,应该是从杜其生开始的,也就是杜三娘的父亲。”

  经过华普寺的事,叶申也不想对陆曼笙再有所隐瞒:“杜其生如今还有所顾忌,若这位杜老族长不在了,那杜家真是任由杜其生横行霸道了。”

  “你与这个黑五是在抢功?”陆曼笙问道。

  叶申摇摇头,否认:“我在白帮主要负责码头进出货船,最近有一艘船私藏了鸦片,我和杨健居然没有查出来,还是黑五查到了那批鸦片告知了魏爷。因为这件事魏爷对我很不满意,私藏鸦片的事就是冲着我来的。这个黑五,我觉得他太过蹊跷,得到的关于鸦片的消息如此准确,白帮查不到的消息他却知晓,但是连我都能查得到的消息他却不知,而且他平时得到消息、安排行事都极其妥当顺利,就像……这些消息本来就是他安排的一般。所以我想去杜家村看看有没有关于他的线索。”

  叶申是猜测这个黑五是东洋人的手下,故意出卖消息取得魏之深的信任。

  陆曼笙点点头,对这次去杜家村可能会发生的危险在心中有了警惕后,便合眼休息。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马车停在了杜家村外的树林中。二人不好大张旗鼓地将马车驶进杜家村,不然到时候想脱身也麻烦。杨健在树林躲着,负责接应。

  陆曼笙和叶申两人进村打探消息,没想到在门口便碰到了正要外出的村民。那男子对外来人非常警惕,一直直勾勾地瞧着陆曼笙和叶申。

  叶申装作行路匆匆的人,迎面上前焦急地问道:“请问乡民,这可是杜家村?村中可有位杜三娘?”

  “杜三娘?你们是她什么人?”那男人听到杜三娘的名字,面色和语气都变得不善起来。

  还是叶申精通打交道,立刻说:“我们曾经受过杜家人的恩惠,想来报恩。但那恩人不肯说名字,只晓得是姓杜,住在恒城附近的杜家村。恩人家中有个叫三娘的姑娘,我们是一路打听着过来的,旁的记不得了。”

  “哦!原来你们是想找杜老爷。”男人语气缓和下来,指着不远处白墙青瓦的宅院说,“喏!去那家,杜老爷确实是个大善人。”

  叶申道过谢,携着陆曼笙就要往那处走去。

  男人叫住二人,好心地提醒道:“那杜三娘死了,既然你们与她没什么干系,最好不要提到她。”

  叶申还想问什么,男人讳莫如深地摆摆手离开了。陆曼笙和叶申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疑惑,杜三娘一介女子为何让他们这般忌讳?带着疑问,两人朝着杜宅走去。

  男人口中的宅院就在村子的最东面,是杜家村最大也是最规整的宅院,风水极佳。叶申敲了敲门,片刻就有小厮开门:“你们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