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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信执眼神晦暗,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惋惜。

  “等会儿,好像还有一幅。”老板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走进后院,翻找了一会儿才出来,将一幅画卷交给赵信执。赵信执沉默片刻,展开画卷,果然是自己与娘亲的那幅母子赏花图。

  身旁老板碎碎念地抱怨道:“其他画都卖得好好的,就这幅怎么都卖不掉,不是卖家摔断了腿来不了,要不就是我有事不在,真是邪门了。”

  “老板这幅画我要了,多少钱?”赵信执声音有些沙哑。

  书铺老板摆摆手道:“你直接拿走吧,不收你钱了。”

  赵信执闻言诧异,书铺老板却笑眯眯地说:“赵警官可是好人哪,你来东街之前我们可是被地头蛇收保护费的,自从你来了我们这就安生多了。赵警官也不缺什么,看得上这幅画也算是我的心意咯。”

  见书铺老板坚持,赵信执便拿着画卷走出书铺。他站在杨柳树下盯着画发愣,微风吹来,他却感到一丝暖意。画中女人的容貌渐渐清晰起来,修长的柳叶眉,小巧的唇瓣,赵信执和她有七分像。

  “赵警官。”熟悉清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赵信执侧头看去,陆曼笙撑着黑伞站在他的五步外,神情淡漠地看着他。

  “你的梦魇好些了?看来安神香还是有些用处的。”

  “陆老板的安神香极其好,我想起了已经忘却许久的往事。”

  “看来你是见到你娘亲了,是她将你的梦魇赶走的。”陆曼笙说。

  赵信执没有在意陆曼笙的话,而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似在与陆曼笙缓缓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出生书香门第,家里因为文字狱下落。她与我父亲青梅竹马,我父亲将她从宁古塔接回来时,她的亲族都已经死光了……”

  赵信执喃喃道:“她从小就教我识字念书,教我礼义廉耻。她是那样好的娘亲,但我害死了她……”

  陆曼笙打断他的话问:“你还记得她与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嗯?”赵信执还没回过神来。

  陆曼笙露出温柔婉约的笑容,那笑容让赵信执感到莫名熟悉,她的声音轻柔:“要好好地活下去。”

  赵信执回到赵府就开始发烧,急得赵夫人团团转。

  在赵信执的梦里,他不过是个三四岁孩童,还是在那日的大堂上,他蜷缩在女人的怀里,甚至能听到女人的心跳声。老王爷凶狠地呵斥女人,吩咐下人将女人拖出去乱棍打死,周围吵吵闹闹的声音在赵信执耳边如若蚊音。

  他看到女人从怀里拿出匕首,轻声对赵信执说:“没有我这样罪孽的母亲,你定要求他们饶过你,他们定会饶过你的。”

  这是梦,这是已经发生的事,赵信执什么都做不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女人,想把女人的脸记清楚。

  “信执……听娘亲的话,要好好地活下去。”女人言罢,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捅进胸口。

  赵信执就像小时候那样,不由自主地拔掉女人胸口的匕首,紧紧地抱紧女人。

  梦百转千回,没有血腥的味道,只有清香。

  醒来时,赵夫人守在一旁焦虑地看着他,恍惚间那神情与梦中女人重合了起来。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如果娘亲还在的话大约也会这样劝他。赵信执看着赵夫人,扯出笑容说:“母亲,我没事,以后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赵夫人拭去眼角的泪水,看赵信执确实没事,才埋怨道:“你要去找陆姑娘随时都可以,何必病着急巴巴地跑过去呢。”

  赵信执脑子混沌,才想起来昏过去前最后见的人好像是陆曼笙。他看赵夫人那打趣自己的神情,知她误会深了。

  赵夫人笑含深意:“好啦!都有人看到你在东街与陆姑娘说话,还特地来与我讲了。”

  “母亲,真的不是——”赵信执发现自己是百口莫辩、无话可说了。

  赵信执以为不会再与南烟斋有什么交集,不过两日却再次见到了陆曼笙。他被赵夫人诓骗到了茶楼,没承想等着他的是陆曼笙。两人互道来意,却发现都是被赵夫人欺骗而来的,赵信执尴尬:“陆姑娘,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面。”

  “赵警官好啊。”陆曼笙看到赵信执也不气恼,喝着茶欣欣然道,“赵夫人真是热情哪,那位也是。”

  陆曼笙话中有话。

  “是我母亲唐突了,希望陆姑娘不要介怀。”赵信执十分抱歉。陆曼笙颔首,表示不在意。

  二人不再言语,也不好径直离开,便自顾自喝茶。赵信执当然知道自己母亲这样做是有何心思,但是他与陆曼笙只见过寥寥几次。

  突然有声音传来:“这么巧,赵警官居然和……陆老板在喝茶?”

  听到声音,陆曼笙与赵信执一同回头看去,只见叶申穿着玄青色长褂,手里敲打着折扇向他们走来,用有些诧异的眼神看着二人。

  赵信执有些尴尬没有接话,而陆曼笙则是装作未见,别过头去继续喝茶。叶申自顾自地在陆曼笙旁边坐下。

  陆曼笙微微蹙眉,她面对这个厚脸皮的人时真的很容易生气:“叶二爷,好一个不请自来。”

  叶申笑眯眯地说:“赵警官与陆姑娘在此喝茶总不会是叙旧吧?若是商议什么为难事,叶某人也可以帮忙。”

  陆曼笙实话实说:“叶二爷,我们是受长辈安排相看对方,此事叶二爷怎么帮忙呢?”

  叶申闻言诧异,缓缓起身作揖,脸上是抱歉的笑容,嘴上却说:“陆姑娘,我觉得,你们并不适合。”

  赵信执已经看出陆曼笙是在故意针对叶申,闻弦歌而知雅意,便也笑着说:“叶二爷不必劳心,我母亲很喜欢陆姑娘。”

  “信执!”叶申直呼赵信执名字,声音有些急促。

  叶申已经很少这般展露情绪了,也许是因为知道陆曼笙有可能会嫁人,也可能是因为要嫁的人竟然是赵信执。

  叶申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了,赵信执竟然心中有些暖意。当年他如娘亲期盼的那样死里逃生,从见不得光的外室子摇身一变成了小贝勒。但他没有沉溺在这个身份中,找了个机会从王府逃了出来。他不愿意待在王府,那座雕梁画栋、雕栏玉砌的府邸就是害死他娘亲的凶手。

  流浪、抢食还要躲避王府的追查,他躲躲藏藏就像个过街老鼠,直到遇到了严亦成和叶申。

  赵信执跟着他们做小贼,他俩是偷东西的老手,赵信执就负责望风。那捉襟见肘、穷困潦倒的日子确实是他最畅快的时候。

  这些往事还历历在目,但没想到大哥死了,自己也与叶申这个二哥反目成仇。

  所以没想到此时还能听到叶申唤自己一声“信执”。

  “你们兄弟俩聊吧。”陆曼笙不容分说,起身离开,不想留在这里看他们大眼瞪小眼。

  陆曼笙刚刚走出茶楼,就听见耳侧有轻言细语传来。陆曼笙淡然地说:“夫人不要再勉强了,我与赵警官真的不合适,您不要这样乱点鸳鸯谱。我也大概知道他喜欢怎样的姑娘,应当不会让您失望。”

  身侧温暖的虚影福了福身子,渐渐隐去。

  “陆老板等等我,我也去南烟斋。”赵信执也匆匆追了出来。他不想和叶申独处,便找了借口想去南烟斋拿赵夫人定制的香,再顺便看看陆馜姑娘,却没承想闻到了一股甜香熟悉的气息,于是脚步变得更加轻快起来。

  “我也是要去南烟斋的,不如同行。”叶申亦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笑眯眯地说。

  陆曼笙不理会二人,径直向前走。

  真是恼人。

  乱七八糟的一日。

 

 

第五章

  但凡见过南烟斋陆老板的人,都会诧异陆曼笙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清冷得像是壁画里走出来的仙女,而她身边的两个丫环陆馥与陆馜,也是少见的标志俊俏。

  陆馥与陆馜二人应当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旁人乍一看是区分不出来的。但熟识她们的却极容易分辨二人,两人模样难以区分但性情却是天差地别——姐姐陆馥喜欢浅色素净的衣裙,性情温婉,平时负责打理南烟斋里的日常庶务,对那食蔬果菜一针一线的价格了如指掌;而陆馜大方活泼,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主要负责南烟斋对外的生意,吵起架来也是一把好手。她们二人与陆曼笙名分上虽为主仆,其实情同姐妹。

  这样出挑的两姐妹,上门求亲的媒婆都要把南烟斋的门槛踏平了,但她们每一次都拒绝亲事,所以各家媒婆也都死了心,不再上门了。

  左邻右舍对陆曼笙的身世也有所耳闻,前朝刑部尚书家的二小姐。这般容貌和家世,旁人都对她这般出来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很是不解,久而久之便有闲话传出来,说南烟斋老板自己嫁不出去,见不得自己丫环嫁得好,气得陆馜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可这日晨起,周遭的邻居又见南烟斋的门被媒婆带人堵了,而且这次来的还是恒城最有名的王媒婆,也不知道是哪家有那么大毅力,非要和陆老板死磨,接连来了三日。

  到了第三日,陆曼笙实在熬不住了,婉拒的话都说尽了,王媒婆就是不肯走,非要求娶陆馥。

  来者即是客,陆曼笙也只好待在前厅陪着王媒婆说话。

  “哎哟,陆老板你可别怪我说实话。你家馥儿姑娘家世摆在那里,若许配顶多是小厮书生,再好些就是商户家的续弦。”王媒婆絮絮叨叨地对陆曼笙说,“可这安家可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要不是八字对上了,哪能看上你家馥儿姑娘。”

  陆曼笙心中不悦,但狠话到了嘴边又是百转千回:“可是,听说安少爷的身子不好……”

  王媒婆赶紧接话:“哎哟,安少爷身子是差了一点……我实话和你说了吧,这会儿安家急着给安少爷娶亲,是想要冲喜……”

  陆曼笙大吃一惊:“好个安家,竟这样荒唐!”

  王媒婆生怕陆曼笙恼了,此事就没有回旋余地了,急急道:“陆老板也不要想偏了。我知道你心疼馥儿姑娘,难道挑个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庄稼人就能万事周全、顺遂如意了吗?嫁人还是要求个和和美美,安少爷是读书人,如何会苛待馥儿姑娘?万一这安少爷去了,馥儿姑娘便是安家的正经夫人,下半生也是衣食无忧的。这样的婚事,多少家姑娘想求都求不来。”

  陆曼笙放下茶盏,冷声道:“王媒婆舌灿莲花,我却作不得这个主。如果馥儿嫁过去过得不好,我便是害了她。”

  厅堂连着后院的帘子被掀起,陆馥从帘后出来对陆曼笙福了福身子道:“陆姑娘。”

  王媒婆一见陆馥就亲热地凑上去,拉着陆馥左瞧右看,打量半晌才道:“哎哟,馥儿姑娘真是讨人喜欢。我这跟陆老板说的真是一门好亲事,安家可是恒城的大户啊,祖上是翰林院学士,书香门第……”

  媒婆说亲时的话大多是添油加醋的,不可尽信。但就算陆馥这样极少出门的也听过安家的名头,是恒城少有的富贵人家。王媒婆说得飞快,陆曼笙生怕陆馥被绕了进去,出声打断道:“馥儿,慎重。”

  王媒婆犹不死心:“陆老板!你可别拎不清呢,这样好的亲事哪里找啊!”

  许久,馥儿才缓缓地轻声道:“陆姑娘,我愿意的。”

  王媒婆欣喜,讲了那么多好处谁人不心动?她以为陆馥是个贪财贪家世的,心中鄙夷陆馥小家子气,但脸上却是十分满意之色,点头道:“陆馥姑娘是个明白人,这桩亲事真的是极好的。”

  王媒婆总算是做完安家吩咐的事,得了答复就急急回去安家领赏。等那媒婆离开,陆曼笙叹气:“你何必答应,你若是不愿意,我怎么都会帮你回绝的。”

  陆馥笑了笑说:“那安家的目的如此不堪,姑娘不也是没有一口回绝吗?”陆曼笙无奈。她自然知道陆馥答应这门亲事,不是看中安家家世显赫。

  陆馥给陆曼笙斟了茶,宽慰道:“我与姑娘都知道,一开始命数里写好的,就是安朔与陆馥结为夫妻。”

  陆馥眼神清明,莞尔一笑:“姑娘,我想试试。终究命里躲不过去。”

  王媒婆做事很利索,安家也派人来南烟斋与陆曼笙商议过几次,因为安家少爷的身子等不及,亲事定在次月十五。

  转眼就到了十五。当日天未亮,门外就一顶普通的轿子,除了王媒婆与轿夫,安家只安排了两个年长的婆子。

  陆馜不相信,从门缝里左瞧右瞧再也没看到其他人,于是跺着脚回了里屋,只见身着红色喜服的陆馥正盯着着铜镜里的自己发愣。

  铜镜中的少女雾鬓云鬟,螓首蛾眉,耳垂戴着莲花金碧玉的耳坠,甚是端庄秀丽。陆馜进门就怒道:“你可知安家多欺负人!竟然只有一顶花轿两个婆子!”

  “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的。”陆馥抬头向她看去。

  陆馜柳眉倒竖,看着陆馥与世不争的模样就生气:“婚事那么清冷也就算了,明知道那安少爷是个药罐子,你还眼巴巴地嫁过去作甚?也不知命数怎么定的,你这样好,偏要你嫁去这样的人家。”

  “我早知道安朔这个名字,他会成为我的夫君。”陆馥拉过陆馜的手示意她安心,宽慰道,“我时常会想,他是如何容貌、品性如何,会不会对我好?我日思夜想了千百回,梦里都有了他的样子。”

  见陆馜一头雾水,陆馥歪着头看着陆馜笑道:“馜儿,你就不会好奇你命数里的人是谁吗?如果是你,你舍得放下吗?”

  “好好的说你呢,扯我做什么!”陆馜闻言脸一红,不满道。

  陆馥低头,揉搓着手中的红盖头:“若不试试啊,实在是不甘心。不试怎会知道,我一心想寻找的,是否他也是如此寻我?”

  陆馜默然。

  在前厅的陆曼笙将陆馥要带去安府的物件安置妥帖后,就亲自来为陆馥覆上红盖头,将她送出了门。陆馜平时性子最是豁达,但跟在陆曼笙后头眼泪就像珠串一样往下掉。

  走到轿子前,陆曼笙低声对陆馥说道:“馥儿,从今往后,前路未知,你且珍重。”

  富丽堂皇的安府门口完全瞧不出正在办亲事的样子,只孤单单地挂了两个带“囍”字的灯笼。管家婆子等在门口,轿子从侧门被抬进了安府。王媒婆也觉得安府实在有些怠慢,在轿子旁小声道:“馥儿姑娘别介意,少爷身子不好,婚事不适宜大操大办。”

  说完全不介怀那是假的,但比起这些虚礼,陆馥更期待见到自己要嫁的夫君。紧张的心思冲淡了其他情绪,陆馥心不在焉地坐在轿子里点点头,继而才想起自己点头无人瞧得见,又连忙应道:“嗯……”

  行至二门落了轿子,陆馥看不清前路,由王媒婆引到了屋子里安置。等她坐下,众人纷纷退出,直到关门声传来,陆馥才松了一口气。周遭悄无声息,应当是没人了,陆馥偷偷掀起红盖头向外瞧去,还未看清屋子里的摆设就看到门外有人影闪过。生怕被人说没规矩,陆馥赶紧放下盖头,安安分分地坐在床边。直到在屋里呆坐了很久,才重新听到推门的声音。

  是他来了吗?

  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音,来人进了屋子后就站在不远处,却没有再向陆馥靠近。只听见一个温柔的男声传来:“馥吗?你的名字很好听,想来应该是人如其名。”

  此话音落,饶是陆馥不熟悉规矩也知道是新郎官来掀红盖头了。许久没有动静,陆馥脾气也有些上来了,语气不善道:“安朔少爷,你若疑惑我的模样,不是应该掀了盖头瞧瞧?若是长得歪瓜裂枣,赶紧将我退回娘家去。”

  那男人的语气依旧温柔:“对不起,我可能没有办法……”

  接二连三的怠慢之事令陆馥已经不愿隐忍,她气得一把扯下红盖头,往那人看去。

  声音的主人安朔正端坐在椅子上,月光透过交窗纸,洒在安朔身上。陆馥愣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这么清俊的男子,好看得就像戏文里的人一样。

  “你……”陆馥满腹狠话突然说不出口。那安朔样貌清秀,看向她的眼睛却是一片浑浊、呆滞无神。

  难道是……眼盲?

  陆馥微微抬手又放下,果然安朔的眼神毫无反应。陆馥颓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我吓到你了吗?”安朔更是放软语气,“想必我家里为了娶你,也是用了不少手段。若是你心中委屈,我去求母亲放你回去……”

  “安少爷,我不是那种……”陆馥心中怜悯,斟酌着措辞说,“鄙于不屑的人。”

  “哈哈。”安朔闻言,手握拳掩嘴笑出声。

  陆馥有些尴尬,小声嘟囔道:“笑什么,你不信吗?”

  安朔摇摇头道:“你既愿意与我相处,我当然是信的。可我此刻若说信,你会不会觉得我哄骗你?”

  陆馥红着脸细细想着,彼此都是第一次见,如何就能对陌生人听之信之呢?她瞧不出安朔打趣的意味,便认同道:“那倒也是。”

  看着安朔笑得眉眼弯弯,陆馥突然一扫郁闷,觉得既然嫁进了安家,那既来之则安之。这安朔少爷看着不难相处,兴许往后日子还不错呢。

  而此时安家正堂,安夫人正在听婆子说陆馥进府之后的事。站在下首打扮清爽的婆子正是去南烟斋接陆馥的奴仆,那婆子对安夫人卑躬屈膝道:“少夫人看到亲事简陋也没有微词。刚刚我去听了壁脚,咱们少爷笑得挺开心的。少夫人言谈举止很是得体,长得也不错……”

  安夫人放下茶盏,睨了婆子一眼,婆子赶紧低下头。安夫人冷哼道:“她能有什么意见?长得好有什么用,身世这般差。若不是道长说娶这个女子对朔儿的病有好处,我才不会答应。”

  安夫人瞧不起这个门户低的少夫人,婆子不敢再说,只能奉承道:“是是,那都是少夫人几世修来的福气。”

  因为少爷娶亲,下人在正堂也布置了些带“囍”字的灯笼。安夫人冷眼看着这些红灯笼:“明日就把这些撤了,看得我碍眼。”

  众人没有得赏也就罢了,还惹了夫人不高兴,现下更是个个大气都不敢出,赶紧应是。

  翌日,陆馥算好了时辰早早起了床,按照惯例应当去给安朔的双亲请安奉茶。

  昨日安朔不过坐了半炷香的时间就被安夫人派的人接回去喝药,余下的时候陆馥自己卸了嫁衣,待在房间做女红打发时间。到了点就有丫环进来送饭食,服侍她安睡,倒也妥帖。

  门口没有丫环守着,怕误了时辰,陆馥便自己走出门想去寻人。刚走到转角,就听到昨日照顾自己的两个丫环正背对着她在长廊下碎嘴说话。

  陆馥探出身子偷偷瞧去。

  她记得红衣服的丫环叫嫣红,只听嫣红语气不满道:“小翠,你说我俩倒不倒霉,偏偏被派去伺候那个新来的少奶奶。听说那位少奶奶的身世还不如我们呢,真以为飞上枝头就能变凤凰了。”

  小翠年纪瞧着比嫣红小些,嘴上却很厉害:“少爷要不是病得厉害,哪轮得到她那样的女子嫁入安府。服侍这样的人,我都觉得晦气。”

  嫣红很是沮丧:“听说夫人也不喜欢她,我们跟着她哪能过上好日子啊。”

  馥儿站在转角处听了个清楚分明,其实两个丫环说得也没错,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昨日安府这般对她,跟着她的人如何会好过?陆馥正思量着是走出去警醒她们,还是回房等着下人来叫。

  还在犹豫之间,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呀!”陆馥惊叫出声,回头一看是安朔牵住了她的手。只听安朔笑着说:“久等了。”

  那两个碎嘴的丫环听到声音,回头看是安朔和陆馥,吓得赶紧跪拜请安:“少、少爷……少奶奶……”

  两个丫环偷瞄见安朔牵着陆馥,心中诧异,没想到自家少爷竟然对这个少奶奶格外疼惜。两人互看一眼,将头埋得更低了,也不晓得刚才少奶奶听到了多少、会不会发落自己。

  陆馥也有些紧张,她不大习惯安朔的亲昵,但此刻她知道像安府这样的人家规矩极其严格,这样碎嘴的下人是不会轻饶的,于是有些忧心。没想到安朔紧握馥儿的手,柔声对那两个丫环道:“少奶奶说你们伺候得好,跟着管家下去领赏吧。”

  “欸?!”两个丫环意想不到,赶紧谢恩,“是!谢谢少奶奶!”然后忙不迭地走了。

  这样做倒是既保全了陆馥的颜面,也顺了陆馥的心意。陆馥低声道:“谢谢。”

  安朔却说:“你我夫妻,不必言谢。等会儿要去拜见父亲母亲,你不必紧张,若有为难,我在。”

  想起等会儿就要去见安老爷和安夫人,刚刚已经听那两个丫环说安夫人不喜欢自己,馥儿心中叹息,应了一声:“嗯。”

  安朔虽然看不见,但对去正堂却熟门熟路。快到正堂时,安朔轻轻放开陆馥的手,陆馥顺从地跟在他身后走进正堂。

  “父亲,母亲。”安朔请安。

  正堂上座端坐的正是安老爷和安夫人,身后站着婆子管事。陆馥不动声色地瞧了瞧,安老爷身宽体胖,长得一团和气;而安夫人雍容华贵,此时正轻蔑地瞧着自己。

  丫环捧着托盘端上茶水。馥儿依着规矩从托盘上端起茶盏,婆子伶俐地递上蒲团,陆馥跪在蒲团上高举茶杯,递给安老爷:“父亲,喝茶。”

  安老爷旋即端起茶,说了两句和和美美的吉祥话。轮到安夫人这边,陆馥依样画葫芦地递上茶,柔声道:“母亲,喝茶。”

  “嗯。”安夫人嘴上应着,却没有接茶的动作,眼睛更是视若无睹地瞧着远处。

  这样跪着还高高抬手的动作极其累人,不一会儿陆馥就举得手发酸,身子也微微颤抖,却强忍着不露出为难的表情。

  厅堂一片安静,安老爷向来对妻子言听计从,此时就装作瞧不见。安朔听不到陆馥的声音,轻声唤道:“馥儿?”

  安夫人抬眼,目光像刀子般看向陆馥,陆馥俯首帖耳不敢应答。

  刚刚安朔就猜测母亲会为难陆馥,此时更加确定。推开扶着他的小厮,安朔顺势也在馥儿身侧跪下,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朔儿!”安朔跪得突然,自然没有婆子递上蒲团。看到宝贝儿子跪在冰冷的地上,安夫人心如刀割,“唰”地一把夺过茶盏,满脸不爽快。陆馥低眉顺眼,袖中的手紧紧拽住,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恒城结亲的规矩是第三日夫君陪娘子归宁,只是安朔的身子差到出不了院子,只有陆馥一人依着规矩回了南烟斋。陆馜早就等在了门口,一看到陆馥下马车就拉着她进屋左看右瞧,生怕她少了胳膊掉块肉。陆曼笙坐在一旁饮茶笑看。

  陆馥将安府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本就因为安少爷没有陪同而来有怨气的陆馜,听说安朔从小失明,气得从凳子上跳起来道:“什么?!瞎子!”

  闻言陆曼笙也有些诧异,陆馥低垂着头没接话。

  陆馜气得把茶盏撞得叮当响:“都是你心软,药罐子也就罢了,竟还是个瞎子!这样日子如何过啊,你赶紧去求一纸休书回来吧。”

  陆曼笙一边心疼地看着茶盏,暗自思忖以后定要陆馜离这些茶盏都远一些,一边劝慰道:“馜儿你好生紧张,馥儿还未说什么。”

  陆馜脸气得通红,指着陆馥骂道:“她就是这般软性子,任由人欺负!若是我定骂得安家的人找不到北!”

  陆馥知道陆馜是担心自己,便去拉她的手:“我知道你不过是气我软弱好欺罢了,不是真的厌烦我。可是你想,夫人至多不过嘴上刺我两句,又能掉几两肉不成?我全当听不见,没往心里去。倘若我回嘴,就算争赢了又能如何?又能占了什么好处?”

  陆馜别过头不想再理睬她:“你别讲你那些大道理,我就是气不过。”

  陆曼笙怕陆馥难堪,打圆场道:“安家哪敢求娶你这样的混世魔王呀。”

  南烟斋的香气让陆馥感到松懈,她喃喃道:“好像……也未有你们想的那样糟。安少爷很顾及我,安家人虽不喜欢我,但也没有为难我。”

  陆曼笙见天色已晚,宽慰她道:“听你这样说,安夫人不是好相与的,但安少爷的品性脾气都还不错。你若是在安家过得不好想走的话,随时可以离开。”

  其实陆馜也是善解人意的性子,早就将道理听进去了,只是看着陆馥落不下这个脸。陆馥知道陆馜心疼自己,心生暖意道:“我什么都好,你不必担心我。若我真的有什么闪失,还有你和姑娘给我撑腰,你们还会让我吃亏不成?”

  陆曼笙将陆馥送到门口,陆馥要上马车之时,陆曼笙突然出声叫住她:“若这门亲事你悔了,不要瞒着,要与我说。拿回你的东西就可以走,谁也拦不住你的。”

  陆馥回头,面露感激之色,点头道:“嗯,谢谢姑娘。”

  回到安府时夜色已深,陆馥发现安朔坐在屋子里等他,身边也没有丫环服侍,她惊讶道:“黑漆漆的也不点灯,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作甚?”

  突然想起点不点灯也与安朔无关,陆馥赶紧点灯端茶。安朔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我今日没有陪你回去,你若是心中有怨气……”

  正忙碌着的陆馥放下茶盏,打断安朔的话,有些不满道:“少爷,你不要总把我当作那种小鸡肚肠的人。”

  自己这样的夫君着实称不上好姻缘。安朔苦笑说:“我从小就看不见,又因体弱多病,母亲不让我陪你回门。我总觉得亏欠你太多。”

  陆馥心中暖意顿生,顺势蹲在他的身侧,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腿上让安朔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笑着说:“少爷,刚刚你说的那些我都不介意。其实我长得貌似无盐,既然你瞧不见我,也就不要往心里去。这般互相吃亏也就互不吃亏,这样可好?”

  闻言,安朔失笑:“那还是你吃亏多些。”

  安朔笑如和煦春风,陆馥看着心情大好,便将独自回门的事抛诸脑后。毕竟日子还是要过的,终究是与安朔过,旁人再怎样都无关紧要了,只要安朔与自己同心同德,陆馥就觉得什么都好。

  就这般相安无事了三个月,陆馥也渐渐摸清了安朔的好脾气——他从不打骂下人,孝顺父母,对自己也是相敬如宾、温柔体贴。于是就连平日里安夫人的冷言冷语,也不会叫陆馥难过了。

  安朔平时用来打发日子的喜好很少,从前就是听丫环小厮念书,偶尔会弹奏乐器。自从陆馥进府后她就负责安朔的日常起居,闲暇无事时就坐在一旁听他吹笛子。安夫人本有些不满,但看她陆馥照顾得仔细,安朔的病症也是日日渐好,也就少了些冷言冷语。

  临近傍晚,陆馥从小厨房忙完端了点心回房,就看到安朔靠着交窗睡着了。陆馥小心翼翼地上前替安朔盖上暖和的毯子,怕安朔醒来时自己不在,便也坐在一旁合眼浅眠。

  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陆馥竟然梦见了小时候,她和陆馜在府邸里追逐打闹,陆曼笙也不劝阻,只是瞧着她们笑。

  那时京上大乱,陆府举家南下,陆馥与陆馜亦是祈求陆曼笙:“姑娘,姑娘,请带我们走……”

  陆曼笙回过头来笑着说:“好啊,既然跟着我走了,就不要后悔哦。”

  姑娘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明明是逃避祸乱,为何会后悔?

  陆馥从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朦胧,还没想明白自己身处何处,就突然闻到香味。陆馥低头,这才发现给安朔盖的毯子正在自己身上。

  抬眼看去,安朔站在门口,双手端着汤盅,有些手足无措道:“馥儿,吵醒你了吗?”

  陆馥赶紧起身将他迎进屋,问道:“你要出去怎么不叫醒我?!”

  安朔将汤盅递给她说:“汤盅里是莲子羹,我猜你会喜欢,就去小厨房拿了。”

  馥儿看到安朔的手上黑漆污脏,气恼地问:“你去厨房拿的?怎没有下人跟着你?万一摔着碰着……”

  突然意识到这话戳人伤处,陆馥立马打住。她声音低低的,满是歉意:“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的。”安朔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我啊,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房子,犹如困兽犹斗。”

  馥儿闻言,心中像布被揉成了一团,痛得难受。

  安朔的身子越来越好,府邸下人们也都喜欢陆馥这个好相处的少奶奶,私下都说少爷的病能渐好都亏了少奶奶照顾。每每听到这种闲话,安夫人就越发对陆馥看不顺眼。

  每到月底,回春堂常大夫就会按照惯例来给安朔把脉。常大夫细细问过安朔近日的情况,就对安夫人和安老爷示意:“老爷,夫人,借一步说话。”

  安朔收回手,陆馥帮他整理袖子。安夫人见他二人亲昵,瞪了陆馥一眼,陆馥急忙收回手将头埋低。这异样引起了安朔的注意,等屋子里无人时,安朔偷偷问道:“母亲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陆馥生怕安朔护着她引来安夫人的不满,赶紧说:“没有,我对母亲奉命唯谨,母亲怎会为难我呢?”

  安朔突然说:“我忘了药怎么喝了,馥儿帮我去问问大夫可好?等下我在房里等你。”安朔另一只手压着袖子有些不自然,其实他袖子里藏着礼物,正想着要怎么支开陆馥,于是只好想了一个蹩脚的理由。

  还好陆馥是个心思不多的,没有注意到安朔的异样,闻言就说:“大夫还没有走远,我去问他。”

  说完她就追出门去。还没走两步陆馥就听到安夫人和安老爷的声音,她不想与他们撞上,便躲进了身旁侧屋的门后。

  安夫人的声音很是欣喜:“老爷!你听到大夫怎么说了?朔儿的身子已经好多了,该是把那低贱的女人打发走的时候了。”

  低贱的女人?是说自己吗?陆馥心头一紧。

  她又听到安老爷犹豫的声音:“我们这是过河拆桥,不好吧?”

  安夫人冷哼:“自从朔儿娶了那卑贱女子,害我被亲族耻笑!我大门也不敢出!就算不把她赶走,也要把金大小姐娶进门给朔儿做正室。难道你真的要认她做朔儿的夫人,她生的孩子继承安家家业吗?”

  安老爷沉默。

  安夫人看安老爷松口,催促道:“就这么说定了。乡下的院子也是有人服侍的,不会亏待她的。”

  安夫人与安老爷边说着话边走远,躲在门后的陆馥眼里噙着泪水,袖子都被自己指甲拽破了几根丝线。安家着实过分!她忍气吞声,安家就得寸进尺!退一分进三分,她不想再忍气吞声了!

  陆馥疾步走回屋,心中一片清明。她打开柜子开始收拾行囊,自言自语道:“果然世间情爱都是骗人做戏的,还是老实回陆姑娘那儿去。”

  “咣当——”从柜子里掉出一个红木木盒,木盒上雕刻着鸳鸯戏水。因为从来没见过,陆馥便拾起木盒好奇地打开,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同心结。

  “馥儿,礼物你喜欢吗?”安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屋外,隔着门轻声道,“只愿卿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安朔自然看不到陆馥正在收拾衣物,也看不到陆馥落泪。

  陆馥将离开的心思压在心底。安朔对她那么好,护着她宠着她,将一颗真心给她,她总归要与安夫人争上一争才甘心。

  入夜之后,安夫人派人来唤陆馥,陆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等她到正堂时,安夫人正端坐在那里喝茶,这半年下来无论陆馥怎么做小伏低,安夫人依旧不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