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起在一旁看着,全程沉默地蹙眉。
梁水瞥见,说:“有屁就放。”
苏起果断地说:“水砸,你的声音变了。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朋友们的目光聚焦到梁水脸上,梁水皱眉:“你是猪吗,人的声音都会变的。”
苏起眉心舒展,下了定论,她说:“你现在说话声音变得像一只鸭子,嘎嘎嘎——”她大笑起来,边说边扑腾“翅膀”。
梁水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
苏起笑得更厉害:“本来就像鸭子,嘎嘎嘎——”
梁水没搭理她了,跟着林声出了车棚。
他不太开心。
变声这件事他自己早就发现了,他困惑而又茫然。他也很反感喉咙上忽然凸起的骨头,嗓子里沉下去的嗓音,身上忽然冒出的几根毛发,这都让他无端烦躁。
李枫然可以和他爸爸讲,路子灏爸爸在外地,他可以和哥哥讲。梁水不知道跟谁讲,他也不想跟任何人讲。
苏起说他的声音像鸭子。
他很少生苏起的气,但这天他忽然不想理她了。至少,一天之内是不会理她了。
而没心没肺的苏起根本不知道他生气了。她照常上课,做课间操,跟同学玩闹,去练功房跳舞,没发现任何异常。
下午放学了,上专业课前,苏起说:“我下课了在学校外面等你们。我过会儿要去逛精品店,买一个漂亮的本子。”
梁水说:“你弄完就先回去,不用等我。”
苏起说:“又不是等你一个人。”
梁水说:“哦。”
他拎着运动服和鞋子,将袋子扔在肩后,走了。
苏起有些意外他居然没跟她斗嘴,诧异地问路子灏:“他怎么了?”
路子灏茫然:“嗯?怎么怎么了?”
苏起也没多想??,拎着舞鞋去了练功房。
梁水的上冰训练主要在周末和周二周四,另外几天则在学校和体育队一起体能训练。他练了一个半小时的短跑,跑得精疲力尽,还不太想走。
他早跟李枫然路子灏说了不用等他,打算留下多练半小时,没想跑了几回合。美术队的陈峰跑过来,喊:“梁水,苏起好像在校外头哭。”
梁水一愣,问:“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她坐在精品店门口哭,叫也叫不走。”
梁水脱了跑鞋,迅速收拾好背包跑出去。
他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足球场,冲到学校门口,就见苏起缩成一团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安安静静地扎着脑袋,一只手用力抠着鞋子,只有眼泪无声,吧嗒吧嗒往地上掉,在灰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斑点。
“苏七七!”梁水陡然间无名火起,怒道,“谁打你了?!”
苏起猛地抬起脑袋,一见他来,顿时哭出声来,眼睛鼻子嘴巴全皱成一团,“水砸——水砸!”她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梁水更是恼火:“谁欺负你了?说完再哭!”
苏起哭得浑身直颤,抬起手指身边,一个路过的男生迎上梁水刀子一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定在原地,茫然四望。
苏起指着空气,哭嚎:“我的车——”
梁水一愣,四下看,却不见她的黄色自行车。苏起哭得直打嗝:“我的车——被偷——偷走了。我明明停——停在这里。还锁——锁了。一出来,就——就不见了。”她越说越伤心,越哭越惨。
四百多块钱的车,才骑了两个月就被偷,怎么不心疼。
云西市偷自行车的贼多,无数学生深受其害,他们心里清楚——那车是找不回来了。
……
“我回去怎么跟妈妈讲呀?”苏起站在梁水的自行车跟前,抹眼泪。
“要怪只能怪小偷,你妈妈不会怪你的。”梁水生气道,又缓和了些,“你快上来吧,天都黑了。”
梁水的车没有后座,只有前头一根横梁。
苏起眼泪汪汪爬上横梁,侧身坐着,说:“就算妈妈不怪我我也难过呀。四百多块钱呢。小偷怎么这么讨厌呀?”她一边伤心流泪一边说,“我这么坐着你好骑车么?”
“可以。”梁水双手拢着她的身子,握紧车龙头,用力一踩踏板,上了路。
前头空间狭小,梁水踩一圈自行车,腿就跟苏起的腿摩擦到一块儿。苏起尽量把脚缩到前边,一边缩着一边委屈道:“小偷为什么要偷我的车呢?我只是个学生,又没有钱?他们怎么那么没良心?”
“要有良心还能当小偷么?”梁水说。
“怎么有这么坏的人呀?一点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们没有小孩吗?呜呜。”
“坏人才不会跟你感同身受。”
苏起不吭声了,抬手抹了下眼泪。
梁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索性就不说话了。骑到是燕山山坡那儿了,坡很陡,平时捏着刹车冲下坡,都有些心惊胆战。
苏起抽了一下鼻子,问:“我要不要下来?”
“不用。”梁水问,“你怕?”
“我才不怕。”
梁水极淡地笑了一下。
少年和少女的头贴得很近,他的笑声就在她耳朵边。
“走了哦。”他说,轻轻捏起了刹车。
自行车缓缓冲下山坡,渐渐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风一样奔驰。苏起坐在他的车横梁上,这感觉和平时骑车不一样,因为她完全不可控制,刹车在他手上。风声呼啸,她的心揪成一团,身体条件反射地朝后仰,肩膀不自觉靠进了梁水前倾的怀抱里。两人的脑袋几乎平行,脸颊挨在近处,在加速下冲的自行车上激越地瑟瑟发抖。
苏起浑身在颤,忽然大叫一声:“小偷都去死吧!坏蛋!坏蛋!”
她迎着风叫完后,郁结舒畅了一些。
车已冲下整个山坡,车速达到最大,冲到十字路口前,正好是绿灯。梁水松了刹车,他和她狂风一样嗖地从暂停的车辆面前驶过,飞过了十字路口。
一直到车速降下来,两人紧靠的身体才自然地分开了些。梁水重新踩动踏板,栽着她穿过三个路口,到了上行的坡道。这次他也没下车,那个坡并不陡,但他还是费了一番力气。
苏起听见他用力踩车的喘息声,有时他躬起身子,下巴会和她撞到一块儿。但她没有说要下来走,他也没说让她下来。他用力踩着,快到坡顶时,车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某一秒,仿佛静止了。
但熬过那一秒,车就上去了。
高高的大堤上,一边是城区,一边是北门街区。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星星点点。
苏起脸上的泪痕已干,她揉揉眼睛,说:“哇,真好看呀。”
他们就那样骑行在昏暗无人的大堤上,在最后一丝暮色中回了家。
chapter 7-1
chapter 7-1 情书?挑战书?(1)
和梁水想的一样, 苏起的父母并没有怪她, 给她重新买了一辆车。
苏起再也不把车停在校外了, 连放在车棚里都要和梁水的车锁在一起。
梁水说:“你想让人把我的车一起偷走?”
苏起说:“苏小黄一号已经牺牲了。我觉得我们所有人的车都应该锁在一起。互相保护!”说着, 手指梁水的车, 戳它,“梁小红,你要是保护不好苏小黄二号,你就死了,知道吗?”
梁水:“憨包。”
苏起:“声声, 把你的林小绿锁过来。”
“哦。”林声把她的绿车和她的锁在一起。
苏起纳闷:“诶?你车上的漆怎么刮成这样啊?掉了好多。”
林声一愣, 忙说:“摔了几下。”
李枫然跟着把他的车锁过来:“人没事吧?”
“没事。”
预备铃响, 路子灏:“快跑!”
一群少年奔向教室, 留下五辆车紧紧锁在一起。
深冬的雪下了一场, 上学期转眼就期末了。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 苏起居然考了第二名。虽然主要原因是他们特长班整体成绩很差。但她还是很开心,深受鼓舞。
林声是五个里考得最差的,比梁水都差了三十多分,直接掉到名次表末流。
苏起问林声怎么回事,她说没考好,有大题忘记做了。
第一名的路子灏则十分淡定,他并没觉得自己考得有多好。这成绩放到隔壁班,最多前十。
寒假的时候,路子灏的父亲路耀国从广州回来了。
他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挎着大包小包。
巷子里的少年们一窝蜂挤去路家。还小的时候, 路耀国每年都从广州带很多云西买不到的高级零食和玩具回来。他们吃的喔喔奶糖、薯片,玩的电动陀螺、遥控车都是最先由路耀国带回来的。
康提当年正是从这里得出点子,做起倒卖生意,后来做越做红火,如今在云西开起了大酒店,超市和电器店。
现在很多东西能在云西买到了,但路耀国在孩子们心中“机器猫”一样的神奇光环尚未消失。在曾经的孩子心里,路爸爸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边吃零食一边听路爸爸讲他在广州打拼的光辉事迹,简直太棒了。
现在,他们长成少年了,习惯地去了路家,排排靠坐在沙发上,只是眼中已不大好奇,平静看着路耀国打开鼓鼓囊囊的箱子袋子,拿出各种花花绿绿的东西。
先是一堆零食包,大袋的QQ糖,旺旺雪饼,汉堡包软糖,喜之郎果冻,徐福记小丸煎饼,木糖醇之类,堆在桌子上像一座小山。
梁水没什么动静,他什么好吃的没吃过?
李枫然和林声比较礼貌。
苏起不管那么多,开心地扑上去,特别捧场地抓起一个碗状果冻就开吃,还不忘撕开一个给苏落。
路耀国热情地给李枫然林声分了零食,又煞有介事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纸盒子递给路子灏,道:“步步高复读机,以后你学英语就用这个,特别好!”
苏起吃着果冻,伸着脖子看了眼,她早就有了。程英英在康提超市里买的,巷子里的孩子们上学期都买了。路子灏一直用的他哥哥的。他接过新的,笑了笑,没说话。
路耀国没注意孩子们的表情,又拿出另一个更精致的盒子给大儿子路子深。
这下厉害了,是步步高的随身听CD机,能随身放碟片的那种。小小一个银灰色的圆盘,金属外壳漂亮大气,又轻又便携。路子深说:“谢谢爸爸。”
苏起叫:“快放首歌给我听。”
随身CD机里装了份原始碟片,苏起摁开开关,戴上耳机,播放起了一首粤语歌《 rea》,左右声道混响的效果让苏起很满意,声音都变得有穿透力了,仿佛电波从左耳穿透脑袋到右耳,又折返而回。
“风风你听!”她把耳机塞给李枫然,“两只耳朵一起!”
响声太大,李枫然缩了一下耳朵,很快又适应了,他也觉得很不错。
林声说:“我听听。”
苏起又把耳机塞给她。
路耀国笑道:“你们都没见过吧?”
路子灏说:“超市里早就有了。你这个是步步高的,梁水的是索尼的,比这个还贵。”
路耀国一愣。
苏起赶忙说:“我听过水砸那个,我觉得音质一样好听。真的。”
梁水嚼着QQ糖,没搭话。
路子灏说:“怎么可能比索尼的音质好?”
路子深说:“你废什么话?”
路子灏哼一声:“本来就是。哥哥你不是想要单放机(磁带随身听)吗?为什么爸爸要买CD机?云西街上到处都是卖磁带的,哪有卖CD的?学校门口,孙燕姿周杰伦Beyond郑秀文SHE张韶涵刘德华的磁带想买多少买多少,CD呢?云西就两家CD店,卖的不是宋祖.英就是苏联民歌。我们这里是云西,不是广州。再说cd机根本塞不进口袋。还不如买单放机呢。”
一时没人说话。
梁水之前有个索尼的CD随身听,但云西卖碟片的太少,上新速度远远比不上磁带,被他抛至一旁,重新换回了Walkman。
路耀国抠抠脑勺,没料到云西是这个情况。他跟孩子们的生活脱节了。
苏起还在打圆场:“但cd机效果真的很好诶,比单放机效果好。”
路子灏说:“嗯,可以天天听喀秋莎和三套车。哦,还有大地飞歌。”说着,抱着他的复读机,哼着“踏平了山路唱山歌,撒开了渔网唱渔歌——”的调子走了。
众人:“……”
苏起竭尽全力:“但是……大地飞歌也好听的。”
梁水胳膊肘杵了她一下,示意她闭嘴。
那晚,大人们小聚在一起玩牌,喝啤酒,说是给路耀国接风。
路耀国本人却提不起精神,很是沮丧。他这一年一年地在外奔波,错过了两个孩子的成长。
林家民宽慰说:“你不也是为了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嘛。”
路耀国老婆陈燕不满道:“光给物质也不够,冯老师怎么说来着?精神。两个男孩子,爸爸不在身边,你们不知道我有多难带。街坊邻里这么多户人家,哪家不在云西过得挺安生?再说,也没见他在广州发了财。”
沈卉兰说:“燕姐你是只看见被子绣花漂亮,不见里头尿了一床。我就指望着林家民出去闯闯,哪怕闯个头破血流回来我都认。不像现在这日子,扯了领口漏袖子的,可一点儿不精神。”
陈燕不同意,细数路耀国的精神缺失——不知道路子深没读过六年级,不知道路子灏会画画,又说孩子年幼生病时她如何辛苦,要不是邻居帮衬,早就撑不住。
沈卉兰则数落家中如何拮据,照相馆生意不好,没钱给林声买好的画具画纸。
数落得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根烟。
眼看着批.斗大会要无休无止,康提说:“干脆都跟我一样,不要男人得了。”
话语声止,众人齐哈哈笑起来。
陈燕说:“我一家庭主妇,这不会那不会,没你有本事,男人不要了,我喝西北风去啊。”
沈卉兰说:“现在衣服都是机器做的,便宜又漂亮,我这裁缝手艺也快淘汰了。一个人过,得吃糠咽菜。”
康提笑:“看看,就嘴皮子厉害。”
眼看要转话题了,喝了酒的男人们却飘飘然,要一诉苦楚。
林家民说:“对,就嘴皮子厉害!不养家不知道我们男人养家的苦。那么多话说,都是闲出来的。”
路耀国借着酒劲,也附和:“整天叽叽歪歪,把嘴巴安在我身上了。不是我养的你啊?”
这下子,几个女人脸色变了。
康提扶了下额。这队友——
……
“一步踏错终身错,下海伴舞为了生活;舞女也是人,心中的痛苦向谁说——”
球灯滚动,光影闪烁。
灯光暧昧昏黄的旧舞厅里,音响震天。青年至中年的男男女女搂在一起,在舞池里摇晃摆动,跳着满三中四,伦巴恰恰。
红的蓝的黄的光线划过舞池角落的卡座,几张稚嫩的脸庞上写着生无可恋。
桌上摆着一堆插着吸管的椰树椰汁,七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围桌而坐。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梁水一脸冷漠,球灯闪过一抹红光,从他茶色的眼瞳里划过。
李枫然没表情:“中学生守则上说了,不得进入网吧、歌舞厅。”
梁水瞥一眼舞池里的妈妈们:“所以她们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种地方?”
“我知道!”苏起兴奋举手,“因为她们要造反了!”
年纪最大的路子深扶了下额头,纠正:“罢工。”
“什么是罢工?”林声扭头问。
路子深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罢工就是工人们不干活了,和资本家谈条件,等满足她们的条件后,再继续工作。”
小学生苏落晃荡着脚丫,吸溜着椰汁,说:“但是妈妈本来就没工作呀。”
路子灏说:“对呀。”
林声和苏起也赞同地点头。
李枫然想了想,说:“我妈妈干活了,她在教书。不过她挣的钱没有爸爸多。”
众人齐唰唰看梁水。
梁水耸了下肩:“我妈妈也干活了。但她是她自己的老板,所以她不能罢工。”
路子深觉得这群小屁孩什么都不懂,说:“你们这群白眼狼!”
六个孩子又伴着“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的音乐,齐齐将脑袋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