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声问:“大家都会去那个班读书吗?”

“会努力。”

林声低头,在纸上画圈。

“如果唱歌跳舞,画画,音乐,运动,选一个,你选哪个?”

林声说:“画画要纸要笔,要颜料,好贵的。我们家里穷。”

程英英心头咯噔,看着女孩漂亮的小脸:“为什么这么想?声声,你们家不穷。真的。”

“穷的。七七妈妈。”林声说,“我想要娃娃,要琴,妈妈说买不起,说爸爸挣的钱很少。”

程英英默然半刻,说:“不是的。你妈妈只是比较节俭,把钱攒着为了以后的生活。她一切都为了你打算,知道吗?比如,就是为了现在你学画画打算的。”

“真的?”林声不太相信,“但我想要什么,她总说不。”

“爸爸妈妈呢有自己的苦恼,每天都有很多操心的事,不是每次都能考虑到你的感受。但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想法,主动跟你妈妈说,好吗?”

“嗯。”那晚,程英英心事重重。她想着南江巷这破败的环境,这四周简陋的家,再想这一路的艰辛坎坷,心里不安极了。

她走进小房,夏天挂着蚊帐,苏起和苏落露着肚皮躺在凉席上吹电风扇。

程英英掀开蚊帐钻进去,苏起见她来,开心地贴过去箍住她。

苏落也凑过来。

程英英拍了会儿苏起的背,忽问:“七七,你觉得我们家穷吗?”

“穷?”苏起歪着脑袋,纳闷,“不穷呀。”

“我什么都有。”她说,“我想要的什么东西,妈妈你都给我了呀。”

【家长夜话(4)】

(苏起第一次听说韩寒的那天)

程英英套着围裙,在灶台边打鸡蛋花,筷子敲着碗壁啪啪响。

苏起围着她转来转去,眼睛亮亮的,慷慨激昂地给她讲述她的偶像韩寒的光辉事迹。这个大人构建的世界是多么的错误。他们身为学生,身为孩子要为自己的未来而活。学校是大人给他们的东西,那些数学语文学了也是没有用处的,全是在浪费时间。她要去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再也不会上学了。

程英英格外耐心地听她叽叽咕咕讲了半个小时,她中途还停下喝了杯水,讲述韩寒如何控诉整个教育制度。

程英英心想,苏起恐怕连“制度”这个词的意思都不明白,完全在鹦鹉学舌。但不可否认,苏鹦鹉讲得特别好。

一直到她说要过自己的生活时,程英英才停下手里的锅铲,说:“苏鹦鹉,你给我先停下。”

“啊?”苏起歪头,“鹦鹉?”

程英英问:“你先告诉我,你想过的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苏起卡了一下壳,转转眼珠,很快给出答案:“我想天天唱歌,跳舞,跟你在一起。”她扑上来搂住她的腰,笑容灿烂,“我想天天跟你在一起妈妈。”

程英英拨开她那可爱的笑脸,说:“这招没用。”她把辣椒扔进锅里,说:“我就知道你是不想上学。”

“你冤枉我!”苏起说,“为什么你不支持我?韩寒的妈妈就支持他!”

程英英深吸一口气:“今天我必须告诉你一个事实,世上所有的妈妈都是不一样的。你拿我跟寒寒或者热热的妈妈比,没有用。而你,苏七七,也跟其他的小孩不一样,是不是?”

苏起满心疑惑,听得一愣一愣。

“每一对妈妈和小孩都不一样,你拿我跟韩寒的妈妈比,那我问你,你要把我和她交换吗?”

苏起不吭声了,眉头皱得紧紧的,终于:“我不换。但是我跟你讲,我不换别的妈妈,不代表我现在不生你的气。你一点儿都不支持我!”她依然坚持立场。

“那你能支持我吗?”程英英问。

“支持你什么,你说!”她大方道。

“支持我坚持让你去上学,别说退学,连逃课都不可以。”

“……”

苏起说,“哼!我气饱了,不吃你的饭。我告诉你,你做饭一点儿都不好吃!”

(苏起不再视韩寒为偶像后)

苏起:“妈妈,我要吃饭!”

程英英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苏起坐上桌,接过饭碗,说:“程英英妈妈。”

“嗯?”

“你说世界上有很多小孩都不一样吗?”

“是的。”

“那你想过跟别人换小孩吗?”

“从来没有。”

“我也是。”苏起说,咧出她招牌式的可爱笑容,“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程英英说:“闭嘴。吃你的饭。”

“哈哈,闭上嘴就不能吃饭啦!”苏起得意道。

程英英塞了一块鸡肉到她嘴里,终于堵上了这只叽叽喳喳的小鹦鹉。

chapter 5-1

chapter 5-1 快长大吧(1)

六年级那年,苏起很少和小伙伴一起放学回家了。大家课后都有兴趣班要上。

程英英请了苏起的小学音乐老师,课外教她简单的声乐和民族舞。苏起学得不太敷衍,但也不见得多刻苦,玩乐的性质更多些。

在那个年代的云西小城,作为小学生,她并没有太大的竞争意识。

林声也跟着小学美术老师学画画。老师都住在学校的家属楼。苏起时不时跑去看林声。林声画的水彩画很美,颜色层层叠叠,千变万化。苏起只会涂大块的颜料色斑,她想调出嫩绿色,往往出来的是鹅黄,那一坨坨颜料不受她控制。

没想到颜色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可小树苗长出嫩芽,变绿,变红,变黄,看上去那么简单。

苏起叹气:“我还不如一棵树。”

她还看过李枫然学钢琴。

当初的刘亦婷式培养计划只有冯秀英老师在坚持,李枫然每天要学很多个小时。现在他很厉害了,弹琴的时候手指飞舞得很快,看得苏起眼睛晕。

苏起没去看过梁水,他上课的地方在云西城另一端的体校,坐车过去近半小时呢。

但那天声乐课老师有事,问苏起能不能取消。她巴不得,乐颠颠跑出学校,一想到回去了小伙伴们也不在,便临时起意去了体校。

苏起的活动范围以北门街为主,很少去城市另一端。她坐在公交车上左右张望,感觉自己像个新进城的乡巴佬。

她在云西第一高中下了车,放了学的高中生在校门附近逗留。高中门口的小卖部和精品店比小学漂亮多了。

苏起没有过多流连,去了隔壁体校。

一进校门,一群高大的男孩子从她面前跑过,迎面扑来一阵汗味,但那味道不讨嫌。和她爸爸身上的汗臭味不一样,和麻将馆里的汗臭味更不一样。

操场上教练带着学生在扔铅球,还有人在长跑。他们穿着短褂短裤,露出精瘦的腰腹和大腿。

苏起转着嘴巴里的桃子味真知棒,一边好奇地打量他们一边往冰球馆里走。

一进馆,一股冷空气袭来,教练的喊声和孩子们的喝声在场馆上空回荡。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嗖嗖从苏起面前划过,像飞鹤掠过湖面。

苏起跑到栏杆边朝里望,偌大的冰面上小运动员们来来往往,教练站在旁边拍手,大声喝:“注意拐弯!”

苏起扫一圈,很快看见梁水。他一身红色运动服,脚踩冰刀鞋,身姿挺拔地站在冰面另一端跟教练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整理着头盔的带子。不知怎么回事,他弄了好几下都没系好那带子,最后胡乱绑一下,就滑上了冰面。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冰面上另外四五个少年全停了,滑去冰池边,要么喝水,要么和教练交谈,但大家都有意无意将目光投向中央空出来的冰面。

梁水恍若未见,立在起跑线上做了个标准的起跑姿势,许是在心里响了下发令枪,突然就奔跑而去。他初跑的步伐并不平稳,但滑过第一个弯道后,他瞬间就加速了。苏起都没看清他是怎么换腿的,就见他的身影如光一样从她面前滑了过去。冰刀割裂的碎冰沙飞溅而起,甚至有一粒扑到苏起脸上化成了凉水。

场馆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他。

他倾斜着身子,手指轻点,几乎是贴着冰面滑过弯道。苏起没见过这种运动,不敢相信人可以斜成近乎和冰面平行却不摔倒。可他速度极快地滑过去了,男孩子漆黑清亮的眼神映着冰面,透出莫名的寒气,让苏起有些陌生。

她还在发怔,他已稍稍直了身子,跑动加速,再次倾斜,飞速滑过下一个弯道。一圈接一圈,他像光轮般极速滑过冰面。

跑完不知几圈,他终于减速,不再发力,人慢慢直起身子,大口喘着气在冰面上缓冲。

周围渐渐又有人开始讲话了。

梁水插着腰,因惯性在冰面上滑着。他一转眼,看见了某个擅自闯入的外来分子。那外来分子眼神笔直,张口结舌,手里拿着一根明显小了一圈的粉色棒棒糖,跟被点了穴一样。

梁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缓和了表情,迈动双腿稍微划两下。他没收力也没减速,人一瞬间就到了她面前,直冲到她面前的护栏上,差点儿没把脸撞到她脸上去。苏起吓得一缩。隔着齐腰的护栏,她被他撞得晃了一晃。

“你怎么来了?”梁水额上全是细汗,眼睛又黑又亮,“出什么事了?”

“没事啊,我来考察你,看你偷懒没有。”

他抹了下汗珠,表情嫌弃:“你是偷懒跑出来的吧?”

苏起刚想跟他顶嘴,可想着刚才他那么奋力的样子,怎么都有点儿心虚。她把棒棒糖塞进嘴里不吭声,抬头瞧他,移开眼神去,又抬头瞧他,又移开眼神,如此往复。梁水被她瞅得有点烦躁:“有屁快放。”

苏起眉头一皱,蹦起来趴在护栏台子上往里头瞄。

梁水往后一缩,莫名其妙:“你干嘛?”

苏起还趴着呢,扭起脑袋看他:“难怪你突然比我高那么多,原来是因为鞋子!”她满意地缩回去。

“……”梁水说,“我本来就比你高。”

“才没有!”

“你以为还是幼儿园呢?”他说着,拉了一下头盔带子。

“你怎么这么笨?”苏起含着棒棒糖,伸手扯他带子,梁水被她拉得猛然前倾,凑到她跟前。

他手撑着台子,低着头让她捣鼓,一会儿别眼看看别处,一会儿又低眸看看她粉扑扑的脸蛋。

苏起三下五除二把他带子整理好了,说:“笨!”

梁水摸了摸脖子上的带子,没反驳。

他正好到了下课时间,让苏起等他一会儿,他先去脱鞋。

苏起吮着棒棒糖趴在台子看其他大孩子们训练。

棒棒糖吃完了,梁水还没回来。

苏起觉得不大对劲,脱鞋要这么久?

她扔了糖棍子,绕过训练场去更衣室,才上走廊就听到梁水撕心裂肺的惨叫:“啊!!!”

苏起心瞬间揪成一团,冲到更衣室门口,就见梁水趴在地上,一个年龄稍大的男生在狠狠踩他的腿。

苏起只觉浑身的血气都往脑子里涌,冲上去就把那个男生撞到一边,那男生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下一秒是劈头盖脸的猫爪乱打乱挠加踢踹。

男生起先没站稳,招架不住,抬起胳膊护住自己的头,但他毕竟是高年级的,很快站稳,人比苏起高足足一个头,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推了出去。

小学生苏起一个趔趄后退,吓得慌忙回头准备抓起梁水潜逃。

梁水趴在缓冲垫上,眼神吃惊地看着苏起,一副“刚才发生了什么”的表情。

梁水:“他是我师兄,在帮我放松肌肉。”

“……”苏起眼里的恐惧生生退了回去。

师兄哭笑不得,问苏起:“你以为我在打他?”

苏起面红耳赤,冲梁水发火:“你叫什么叫?!我以为杀人了!”气得一脚踩上梁水的大腿。

“啊!!!”梁水嘶嚎,脑袋猛地往垫子上一扎,双手狠狠成拳,手腕上的骨头都快戳出来了。

苏起前一秒还生气,又被这声哀嚎吓得没了脾气,心惊胆战看那师兄。

师兄也是一副“卧槽好疼!”的表情,小心解释:“肌肉放松,确实……跟杀人一样疼。”

苏起愧疚地看梁水,他瘦瘦一只,保持着握拳埋头的姿势趴在垫子上,跟死了一样。

苏起感觉他们应该是绝交了。

她弄清情况,乖乖跟师兄道了歉。师兄并不介意,只是看看手上被抓出的红痕,问:“梁水这你谁啊?”

梁水捂住眼,有气无力:“我不认识她。”

……

出了体校,太阳正好落山,夕阳余晖笼罩着整座城市,暖洋洋的。西天挂着缤纷的晚霞,像林声画的水彩画。

梁水把外套系在腰上,忽问:“你喝不喝珍珠奶茶?”

“珍珠奶茶?”苏起眨巴眼睛,“那是什么?”

梁水带她走到一家小却精美的店前,要了两杯珍珠奶茶。

苏起见他递过去四块钱,凑到他身边小声:“两块钱一杯?”

“嗯。”“这么贵啊。”她嘀咕,“一杯可以换一个苦咖啡和火炬,或者一袋鸡味圈和浪味仙,或者四根真知棒。”

“你嘴巴里怎么这么多话,就不能停一会儿?”梁水说,插着兜站在旁边等。

“我从小就很多很多话,有话为什么不说?!”

“行行行,你说你说。苏七七小姐,你慢慢说。”梁水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不说了。”苏起哼一声。

空气忽然安静。

梁水睨她一眼,感觉她在生气,正想说什么缓和一下逗她说话呢,她注意力被店里吸引了,伸着脖子往里头望,自言自语:“那个黑的是什么?她手里拿的什么?我看见牛奶了,茶在哪里……”

梁水听着她叽叽咕咕,不自觉弯了下唇。

苏起看了半天,看不出所以然,不看了。

她扭头看梁水,问:“为什么你跑得斜到地上了,却不会摔倒?”

梁水歪着头抠了抠脑袋,说:“向心力,离心力,懂吗?”

苏起坦然地摇头:“不懂。”

梁水咂了下舌,又抠了抠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说:“嗯,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苏起一头问号。

这两个词对小学生来说,太难了。梁水也只是个普通的小学生。但苏起的眼神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

他叹了口气,把系在腰间的外套解下来,重新穿好,说:“我给你示范一下。你过来。”

苏起到他面前,抬头,忽发现,他的确比她高出一截了。

“转过去。”

苏起照做。

梁水两只手从她胳肢窝下穿过去,忽然将她抱起来快速转圈,苏起一下子飞了起来,随着他迅速旋转。

他把她放下来,苏起还摇晃了一下。

“懂了吗?这就是向心力。”

苏起有点儿懂了,又觉得并没有太懂。

梁水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懂了,但也并不太懂。

可没关系,他们都假装自己懂了。反正以后会懂的。

苏起很兴奋:“好好玩,能再玩一遍吗?”

梁水很鄙夷:“想得美。你重得像猪一样。”

苏起正要打他,奶茶好了。

梁水接过一杯,“砰”地戳好吸管递给她,再拿自己的。

苏起好奇地看杯底的黑色圆球:“这就是珍珠?”

“嗯。”

苏起吸了一口。

“好喝吗?”

“好好喝。”她惊喜地捧着杯子左看右看,“这是怎么做的?真好喝。难怪那么贵。”

“你快吃里面的珍珠。”

苏起于是一边拿吸管戳着珍珠瞄准,一边含吸管。

“我就说你是个傻子吧。”梁水打她的手,“不用戳,你喝茶,珍珠自己会跑进管子。”

苏起照做,珍珠果然自动滚进了她嘴里,咬起来QQ弹弹,又软又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