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铭有些惭愧,心想:我自入云门,一切皆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并没有人真正宽待于我。原以为进了内门,和在外门时,也差不了多少。我没想到,我耍了小心思选的师父,师父却对我这么用心。我何德何能?日后定要万分孝敬师父,绝不能辜负师父的厚爱。
于是,苏铭也想帮一帮杨清。师徒间不用言说的规矩,本来就是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役。杨清被掌门交了一大堆事务后,也会将一些交给苏铭去做。意外地发现苏铭性格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做事倒是很利落。
几桩差事完成得漂漂亮亮,风采一时之间直逼内门大弟子江岩。幸好江岩性子温软不在意这些,也幸而苏铭沉默寡言不卑不亢,两人之间没有生出什么龃龉来。
让上面观察这一辈弟子的长老们纷纷点头,笑言,“杨师弟收的这个弟子,虽然年纪大了点,行事却是不错,很有分寸。日后成长起来,也能独当一面,壮大我云门了。”
“是极。江岩性子毕竟软,身为门派大师兄,虽得人喜欢,然到底旁人的恭顺不足。等苏铭再磨练磨练,这两人在外性子互补,我们才能真正放心啊。”
“杨师弟会选徒弟啊。”
日子一日日往后走。
日复一日中,随着武学的心思专注,随着日常事务的繁琐,苏铭本来就对望月没多少的小心思,就这么淡了下去。他聪明机敏,虽少言少语,却能看出师父和杨师妹之间那点儿不一样。一边自己这边淡了心思,一边替师父提心吊胆——师父怎么敢和自己的师侄产生这种不可告人的感情呢?!
他师父如谪仙人一般,风采气度皆是上好。人还年轻,武学在长老中已是前列。假以时日,成就更为不凡。他师父待他还很好,每天给他指点武功,每晚要他在自己面前打坐调息从无一日中断。
这么好的一个人,身上一点儿污点都没有。唯一的污点,就是和自己的师侄牵扯不清啊!
苏铭好几次想劝自己的师父,和杨师妹断了吧。杨师妹是很可爱,他也喜欢过。但他想劝师父跟杨师妹断了,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师父在云门的前程考虑。云门虽然对弟子宽容,采取放任式养法。但这种乱伦的事,名门正派这边,不管过多少年,都是受人唾弃的!
苏铭绝不想看到他那云中君一般温雅无双的师父,有朝一日,被天下人唾弃。
他师父就该高高在上,万尘不染。他师父就不该落入尘埃,被小人践踏。
苏铭无数次想开口劝师父,然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因为师父很忙,既要忙云门和魔教合作的事,又要指导他的剑术。在师父收他做弟子前,苏铭常能看到师父悠悠然,或坐在山中亭间出神,或在山水之旁指点弟子所学,永远闲适安然的模样。但是现在,师父早已经不教外门弟子武功了,每天忙得很。
苏铭想劝师父,连个切入口都没有——他自从拜师后,已经很久没见过杨师妹了。
杨师妹从来没来过师父这边。
苏铭也试图去找过杨师妹,想示意杨师妹为了师父的前程,远离师父。然杨师妹似乎也很忙,几乎每天的时间都放到了藏书阁中,连习武堂都很少去了。堵了几次没堵到人后,苏铭便放弃了杨师妹那边。
杨清这里的院落,苏铭现在是常客。院中清寂,除了每日晨扫的弟子,空无一人,打水泡茶这样的事,以前是杨清做,现在是苏铭做。
杨清的日常生活,特别的寡淡。他的屋中,也只有他一个人住的痕迹。
望月没有来过。
杨清清心寡欲。
好像生活中,除了苏铭这个弟子,也没有别的事了。
沈长老来过好多次,跟杨清拉拉杂杂试探很多,都被杨清挡了回去。有段时间,沈长老几乎天天过来做客,还私下问苏铭——“你师父这里,没有别的女弟子来过?”
苏铭作不解,“我师父好像只有我一个徒弟吧?”忧心忡忡问沈长老,“莫非我师父要收别的弟子?师伯您是不是听我师父说起过什么?他对我不满意吗?”
苏少年少言少语,然情真意切,目光澄净。沈长老从这个少年的面上,根本什么都看不出,只能拍拍他的肩安慰一番,如此便摇头叹气地走了。
沈长老一开始来的勤,后来大约什么都没发现,就来的不勤了,改成隔三差五地抽查。
也是可爱。
实则,杨清和望月,也确实各有忙碌之事。最开始两人意外在藏书阁中碰面那次,望月就支吾了一下,“接下来一两个月,我可能会有些事,没时间天天去你那里,你多多担待。”
杨清笑答,“接下来一两个月,我可能也有些事,也没时间天天去你那里,你多多担待。”
两人达成共识,都轻松很多。
各去忙各的事,不扰对方清净。
等到了十一月份中旬,杨清的忙碌,才告了一段落。林长老从西南那边传回的消息、云门和几大门派的接触、魔教的态度、魔门的抵触和惊恐,都步入了一个不再让人手忙脚乱无从应对的阶段。
在经过两个月的试探后,各方都心中有了数,知道了对方的底细,就是水磨功夫了。
十月中,云门帮魔教灭了流月宗后,魔教那边,和云门这边的情报网合二为一。不仅是为本派提供消息,也开始向需要的人贩卖消息。一月成效,拿回来的账本,让云门掌门笑逐颜开,更是坚定就这么走下去的决心。
而旁的三大门派,一看云门现在的状态,都有点眼热。听说云门和魔教,还在商量着准备打通通往西域的商路,利益共享魔教的有钱程度,正道这边都略有耳闻。
昔年原映星父亲在世时,与正道合作,与朝廷合作,打开了不少途径。虽后来,这些途径随着原映星父亲的死亡而被掩入尘土,但魔教想重新挖出来,还是很容易的。
魔教人数多,然大部分教徒都是普通百姓,只有些修身养性的傍身武功。人数多,却不成气候。财政大权,有钱的人,一直是魔教的高层。高层瓜分,每人获益,就很多了。
正道这边的门派,却不像魔教那样广撒网、不劳而获。永远在缺银子、缺钱。每年向武林盟要钱,武林盟背靠朝廷,朝廷却也不是钱多的生锈。门派自己运营,经营得好的,武功不咋地;武功很高的,又清高地不肯去弯下腰赚钱。
魔教现在这么插手一脚进来,动心的门派,绝不是一两个。
然大家都还在玩矜持,等魔教一请再请。
呃大家没有等来魔教的一请再请,因魔教那边又出了问题。
听说魔教现在要洗白,虽然不认同的人很多,但行走江湖,确实很少见魔教人打杀的影子了。已经太平了一个月,听说云门和魔教的弟子,都被派去和其他魔门争地盘、多利益去了。
于是几个门派弟子出门时,长老们的吩咐,不再像以前那么慎重又慎重。
倒霉催的事,正赶上碧落谷。
碧落谷某山弟子出行,与魔教人遭遇。原来碧落谷弟子打算各走一边、不和魔教人打交道,谁料到对方突然冲了出来,杀碧落谷一个措手不及。最后回去的,只剩下了三四个弟子。弟子向长辈哭诉,碧落谷怒发冲冠,谷主气得手都在发抖,“好好好!好一个魔教!还说要与我山谷和解,却是这么个和解法!我碧落谷和它魔教,势不两立!”
碧落谷通过武林盟的面,向魔教发出了追杀令,宣告碧落谷和魔教势不两立的立场。
此令一出,天下大惊,口水全都喷向云门了——你云门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已经跟魔教同流合污了?为什么魔教人还敢杀我正道的人?!你们云门是不是包藏祸心?!
被一群门派上门指责,云门掌门焦头烂额,连忙写信给在西南的林长老,当然,也送了一封信给原映星。
以前双方通信不便,现在情报网合并后,云掌门很快收到了原映星的回复。
原教主的说法云淡风轻:淡定。莫急。容我解决此事。
风掌门:?
把信翻来覆去地看,还是只有这么两行龙飞凤舞的字。
风掌门还担心自己没有认清楚对方这都快飞到天上去的高调字体,拿着从西洋那里得到的放大镜看了看,确定:没错,原映星就懒洋洋地回了这么几个字!
风掌门又把信在火上烧半天,拿各种药水试探办法。最终不得不死心:没有暗号,没有什么欲说还休的话。原教主回他的信,就是这么任性。
风掌门差点被原教主气吐血:你说啊!你说清楚啊!到底什么事,你让人死个明白啊?!你就算是要毁约,也不能玩这种“你猜我猜猜什么”的游戏吧?
好在,林长老的回信,很快也到了,抚慰住了风掌门的暴躁情绪,总算让云门这边得知,魔教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原映星并没有跟云门毁约的想法,计划如期推进。他身为教主,按说有全权控制魔教的能力,该说一不二。然魔教前段时间,刚发生过内讧,原映星事后的杀伐手段,虽有震慑之意,却也真正让人畏惧。有人对他产生了不满情绪,碍于教主的声望,也不敢说出来。
这一次,魔教和云门合作,不,不光是和云门合作,还要和正道那边和解。
魔教中近乎一半的人,都在反对——
魔教人的身份很杂。但能被逼入魔教的人,除了本身就长在这里的,都是有一些难言之隐,与正道那边有不可磨灭的仇恨。仇恨不共戴天,双方互杀多年。即使有些没仇,在这么多年的打杀中,也生出了仇。
例如你杀了我的全家,我就要你断耳割舌;
你上了我儿子一条手臂,我要你全家陪葬。
这种仇恨太浓重,单是原映星轻描淡写一句“哦,以后咱们圣教,要休养生息,不跟正道那边打了”,是远远抹不去的。
哦,还有一种人,是天生的穷凶极恶之徒。跟正道无冤无仇,但就是喜欢杀人,喜欢见血。魔教正好能完美满足这帮人的口味,还不会被人追杀。
本来大家都挺开心的。
现在,原教主说,“不行,不许,不可以。所有人都给我停下手。”
几人能真心顺服?
半壁江山的反对,被原映星用铁血手段镇压。
只是镇压之后,口服心不服的人,还有很多。然后魔教的人很多、很多原映星只管高层,不可能每个耳提面命地杀过去。
叛教的人挺多的。
没有叛教、但不服原教主的人,也挺多的。
魔教那边在闹,原映星一边得保证跟云门合作的顺利进行,一边得控制住教中的不安分分子。他选了些名单,派去跟其他魔门的人打杀,缓和这种僵持。然,仍有一些人出走,在江湖上,追杀白道的人。
原映星已经派人出去拦回这些人,把他们带回教出事。不过嘛,总是有一些倒霉催的,撞上来。原映星只能耸肩了。
从林长老那里,听说是这么个情况,风掌门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好不是原教主那边有变卦之心。只是有人不服管教而已。
风掌门当即书信,与几大门派交底,与武林盟交底。言称魔教之过,然过非死罪。云门和魔教已经在想办法追回这些不服管教的人,希望大家配合,也请给魔教一个机会,一段时间。
嗯,没有遭遇魔教的人,在围观;
遭遇过但损失不大的人,在犹疑;
碧落谷这种倒霉蛋,一天一封书信地送到云门来,就差指着风掌门的鼻子骂了。
风掌门淡定地吩咐童子,“下次碧落谷送来的信,拿去烧火用吧。不用交给我了。”
已经给了江湖人一个交代,也知道原映星那边在处理。
云门这边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回过头,风掌门就与众位长老开会议事——“依我所见,魔教的人不够用。林长老回来的信,说占魔教一半以上的人,武功都不用考虑。这些人是魔教的中坚力量,然对于那些武功高强的魔教人,根本没什么用。原教主要处理在江湖上复仇般杀人的事件,他手中缺人,少人可用。我云门既然已经跟他们合作了,理应帮他们一把,派出弟子,帮原教主追回那些杀心大的教徒,留给原教主处理。”
沈长老不悦地问了一句,“还是杀心大?林师伯不是去帮他们改教义了吗?还没有改好啊?”
风掌门尴尬地咳嗽一声,“据师兄说,魔教的教义,还挺知识丰富的许多文字他都没见过,有梵文什么的他还在请教教中人,问清楚那些教义的意思。”
杨清在边上笑了笑,给不悦的几位长老解释,“魔教来自西域,传自身毒。最开始的魔教人,都是马贼出身,在西域那边活动的。后来入了中土,吸收了中土文化。前后近百年,教义不停地增加,不停地修改。然他们最开始的教义,是用梵文书写的。恐怕原教主自己,平时都不翻的。”
风掌门叹口气,“所以说,原教主又坑了我们一把。他自己推说懒得看,其实是看不懂。正好我们这边上心得不得了,他就把人要过去,帮他去翻译了。”
杨清微笑,“也不能这么说。我听闻原教主的父母,当年出事时就在西域。总是和那边脱不了关系。所以原教主自己,大约是识得梵文的。不光是梵文,西南那边异族人诸多,魔教中人弟子成分也乱原教主识的外族语言,恐怕比一般人都要多。他应是确实懒得翻教义,才请我们过去相助的。”
沈清风沈长老回头看他,目光审度,“杨师弟,你怎么这么清楚魔教人的风俗?恐怕现在深入西南的林长老,都还没有弄清楚吧?”
杨清说,“那是因为”
他要说因为他曾经在魔教待过一段日子,只有风掌门知道。
然沈长老已经迫不及待接口,“因为你曾经跟魔教圣女相爱是么?”
杨清怔了一怔,长睫微扬,瞥向一脸希冀的沈长老,有点看不懂这位师兄的意思啊。
风掌门不悦打断,“沈师侄,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外派人冤枉清儿和前圣女望月的关系,怎么连你都不信任清儿?清儿常年在云门,他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吗?他昔日,绝对不曾与圣女望月有过牵扯。”
沈长老仍看着杨清。
杨清目光闪了下,看沈长老不听掌门的话,一直在等着自己,心中疑虑,面上只颔首,“我昔日确实不曾与魔教圣女有过牵扯。”
沈长老立刻脸上浮现失望的神情,嘀咕一声,“我倒宁愿你跟那魔教妖女牵扯不清呢”
那也比你和自己的师侄乱搞强!
沈长老清晰记得他那日所见!
他把云门所有人的名单拿出来,不得不认命地发现:能和杨清这个年纪乱搞的,只有最新的一代弟子啊!
不管是内门还是外门,都是杨清的师侄啊!
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外门那种地方,恐怕清儿这么心高气盛,也看不上。沈长老的提防对象,在内门。近两个月时间,每位内门女弟子,都从沈长老这里感受到了冬天一样残冷的态度完全的莫名其妙。以为哪里得罪了沈长老。
然席上诸人,只有沈长老知道杨清好像乱伦的事,沈长老憋着这口气,已经憋了两个月了。现在嘀咕一句后,又突然道,“掌门,杨师弟明年就二十六了,他与姚师妹退亲的话,你何不请几大门派的同辈小姑娘过来,帮杨师弟把把关呢?就是不是江湖人,我觉得普通人也好掌门,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杨师弟想娶的那个村姑么?你好像因为人家脸跟昔日圣女长得像,就否决了人家,害杨师弟伤心欲绝”
杨清扬眉,撇过头,惊讶地看着这位侃侃而谈的师兄。听他这位儿子都和他差不多大的师兄一脸慈爱地看着他:“掌门这种做法,我是很不支持的。然事情过去了,也就不说了。杨师弟,你还记得你那位村姑姑娘在哪里吗?要不要把她接上山,大家见一见,你们马上成亲呢?”
杨清:“”
沈长老从青年脸上看到无言以对的表情,忙痛心疾首道,“杨师弟,你莫要自暴自弃啊。就算掌门否定了你和那位不知名的姑娘婚姻,你也不能自甘堕落”
“沈师侄,住口!”风掌门听不下去了,“此是开会议事。清儿的婚姻,自当别论,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了。再胡言乱语,就出去。”
沈长老:“”
师伯你真是傻!你最疼爱的师侄都要乱伦了,你居然还在关心什么魔教的事!
沈长老冷着脸,离席出去了。
屋中诸人继续讨论。
最后,碍于此事是魔教引起的,经过诸位长老商议,决定让弟子们自行报名,不强求出去,但出去的,会在门派弟子档案上记功论。
风掌门问,“清儿,这事交给你去办,你多年教导他们武功,知道他们的水平能力,够不够资格出山。你看如何?”
杨清点头,“好。”
出去后,叫来苏铭,就将掌门的要求放了出去。
之后,就是弟子们报名阶段。
杨清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跟望月见过面了。
他没有想到,再见到望月时,是会在苏铭交上来的报名表上。上面赫赫有“杨望月”三个大字。
阿月她、她想下山?
素来淡定的杨清,即使再忙,也坐不住了,抽时间,去寻望月。
望月不在山上。
她在山下镇子上。
杨清找到她时,她正在官府驿站边,排队寄信——给原映星的信。
第101章 101|54321
驿站这边信件的传送,都由官府承办,虽然费用贵一些,然比较安全。也有熟人私下捎信,去往某地,便帮人带信,然这种机遇,终归可遇不可求。云门这样的大门派,自然也有自己的通信渠道,只是平民百姓,都指望不上。
望月倒是能指望得上。
然而,她的信加了密,指名道姓给原映星。上交门派的话,送给原教主的信,云门这方定然慎重再慎重,拉她去旁敲侧击都是正常的。而望月的往来信件,又需要时间。所以最后,她决定,还是用驿站这种比较传统的方式好些。
贵是贵了一些,然而她当初刚上云门时,不是宰了风掌门一大笔钱财嘛。在云门日常又不需要花销,这些银票,用来送信就够了。
杨清找到望月,还算比较容易。两个人虽然都很忙,他甚至很难找到时间与她见面,但私下里,他也关注着她。知道望月不怎么去习武堂了,知道她常窝在藏书阁,也知道她寻各种借口往山下跑。杨清还知道,外门的长老教训望月,她再这样静不下心习武,明年开春,可能就会被云门赶下山了。
杨清见到望月,正是烟火缭绕、万家灯火之时。
百姓们排着队寄信,杨清站在人边,看到少女一手信、一手热乎乎的包子。她低着头啃包子,睫毛长长,面颊米分白,热气蒸腾,她的小脸莹莹带着一层光,干净的,连面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见。一个小吏提着灯出来,挂在屋檐下。那盏灯呈半月状,做工精致,光线亮堂。
夜光葳蕤,灯火如暖,少女就仰着脸去看灯,眼尾微扬上翘,瞪得很大。眸子黑漆漆的,洒着一层金光。
她像一片花瓣,一团火焰,娇艳又热烈,宛然而生动。
观她一眼,就能猜到她那一望见底的内心世界——太浅薄而干净了。
杨清看到她,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想笑。
心情很愉快。
他站在她斜后方一点,目光一扫,就看到了她手中信件的记号。那记号,他是眼熟的。魔教教主原映星的专属记号,近两个月,杨清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风掌门和原教主通信很频繁,虽然原教主回信回的很应付、敷衍。
杨清咳嗽了一声,少女还在边啃包子、边看灯、边排队中。腮帮一鼓一鼓的,像只小松鼠。
然他咳嗽一声,她都没听见,没反应过来。
杨清“嗯”了一声,声音重了些。
少女立刻扭头,往这个方向看过来,目中有着迷惑后的惊喜之色。她嘴里还塞着肉包子,嚼啊嚼,没法开口说话。她还在排队,也不能跑过来。但望月明显是很兴奋的,拿着信的手冲杨清挥。
她吃着包子的嘴,终于发出了一声:“嗯!”
打招呼完毕。
杨清:“嗯?”
他眼皮向旁边一处茶楼撩了一下,然后疑问地看望月。
望月笑眯眯地“嗯”了一声,正好小吏喊她,她就扭头进去了。
杨清转身走,在他旁侧排队的一个老妪摇摇晃晃欲倒,臂上挎着的篮子往下滑。蔬菜瓜果滚了一地,旁边人骂骂咧咧,老妪连声道歉。杨清伸手扶一把老人,并蹲下身,帮老妪捡篮子,还有滚了一地的蔬果。
老妪对他感激无比,看他好说话,又好奇八卦,“公子,刚才那位姑娘,是你的小情人吧?”
杨清笑了下,“很明显吗?”
看他不置可否,老妪脸上的皱纹也笑开了,又道,“老婆子我一看你们打招呼的方式,就知道你们感情很好啦。你们就嗯了几声,话就说完了,对方还能听明白你在讲什么不是感情好,谁听得懂啊?”
杨清但笑不语,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这种常年被人说“冷清”“寡淡”的人,也有被夸感情好的时候。
望月真是带给了他很多个第一次。
帮完了老妪,杨清便去了刚才那四声“嗯”中,与望月约好的茶楼,叫了一壶清茶,一盘瓜子,等望月过来。
一炷香后,少女上楼,看到他坐在窗边闲闲嗑瓜子,囧了一囧后,飞了过来,给自己连倒两杯茶,口渴才缓了下来。
望月托着腮帮看他,打趣道,“师叔,真是难得。你还会下山啊?找我什么事吗?”
见到杨清,她心情大好。
杨清问她,“我看到了你报名下山的事。”
“哦。”望月叫来小二上菜,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杨清耐心问她,“徐长老跟我说,你频频下山,武功也不好好练。你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
望月抬起眼,看他一眼。她现在挺忙的,原映星的身体出了问题,被她划入了第一重点对象。她常日在藏书阁中翻阅资料,越看,心中便越不乐观。好消息,也就是旁敲侧击下,没有觉得原映星有什么问题。
然后现在,魔教跟正道这边的合作,也出了问题。
出不出问题,望月现在不在魔教,这些事,她也信原映星能应付得很好。她只是想办法,看能不能给原映星的身体问题,提供些帮助。
她忙的时候,杨清也很忙。她偶尔去过他院子两次,他那里,每天人来人往,到深刻,灯火都不灭,望月也没机会与杨清见几次面。
弄到现在,就是这样了。
杨清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告诉他的?
望月笑了一下,“没什么大事吧,我自己就能处理好。师叔你快快批下让我下山的通告就好啦。”
杨清眼睫垂了一下,看着对面的少女,“我看到你给原映星去信?”
望月正在低头玩筷子,闻言,面上有点儿意兴阑珊的表情。她最近,挺忙的。一般忙起来的人,事情得不到解决前,心情都挺烦躁。胸口有把火,一直在闷烧着,尽量不灼烧到别人,但有人非要凑过来,又很难忍得住。
望月最近脾气不好,对谁都是一张冷脸,语气奚落。得罪了不少同门弟子。
她也就对杨清有点儿好脸色,然而杨清又问她原映星。
望月看着杨清,淡淡道,“那又怎样?我没有背叛你。你还不许我有个朋友联络吗?”
杨清愣了一下,没料到望月说翻脸就翻脸。他想:她心情不太好?
杨清解释,“我不是”
“够了杨清,”望月起身,略有些焦躁,“你一来见我,就是为的这种事吗?本来开开心心吃个饭,说说笑话谈谈情,多好啊。干什么非要往这些事上扯?”
“我没有”
“我知道你的套路,”望月站在对面,人已经离开了桌边,抱着胸,唇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你不就是又不高兴我跟原映星交流吗?又要问我干什么,又要追问我和原映星之间的事然后你又要醋,又要跟我吵我现在挺烦的,争风吃醋的事,平常是意趣,现在对于我的状况来说,就不是了。你要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冷静冷静吧。”
杨清看着她,默然。
看她都不听他把话说完,自己一个人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话,就叫来小二结单,还冲他一笑,“我请客,你慢慢吃吧。”
杨清心很细。
他见到望月,就在观察她的状态。眼底有疲色,抓着筷子时手一直在抖,跟他说笑时,也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望月已经背身,准备下楼了,听到青年温温和和的声音在后面,“阿月,你要睡一觉吗?”
望月扭头,看到桌前,白衣青年也起了身。
其实这家茶楼的东西,又贵又不好吃,生意称不上好。杨清不了解情况,邀望月上来后,茶他都只是抿了一口,就没有喝下去了。现在两人对站,一个站在窗边,一个站在楼梯口,二楼上稀稀疏疏,只有两三个客人看到他们。
杨清轻声,“你很累的样子,要睡觉么?”
望月手扶着楼梯栏杆,偏头问他,“我睡不睡觉,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说,“来我怀里,我抱你睡。”
望月扬了下眉,心中涟漪轻颤。像一只蝴蝶停留,溅起圈圈波纹,让她心头酥痒。
杨清眉目温润清朗,灯火尽在他周身,包着曾柔光,“你不是喜欢抱着我睡么?不是喜欢我照顾服侍你吗?你把我当催眠工具用呢。”
望月翘起唇,看他走过来,有点想笑了——
那点儿烦躁,在他山涧清泉一样的声音中,有流走的痕迹。
看到她停下来,肯听他说话。杨清便向她走过去,站到了她面前。伸手,在她面上抚了一下,他说,“你走什么?不是想下山么?你不巴结巴结我,我给你把报名卡在那里,要你一辈子下不了山,你到时候怎么办?小心你现在给我甩脸子,日后吃亏在你。”
望月:“”
半晌,她道,“你不是滥用私权的人。”
杨清微笑,反问,“我不是吗?”
望月:“”
侧过脸,好吧,杨清是。
杨清是看起来好说话实际上也好说话。除非涉及原则问题,旁人大都在他耳边吹吹风,他就答应下去了。而杨清的原则除了大是大非,在他那里,就没什么是特别讲原则的事。
好说话得不得了!
什么刚正不可摧、坚毅不苟言,全都跟杨清无关。望月跟杨清闹开了,杨清还真可能给她个小惩罚,卡着她,让她做不成她想做的事。
望月被他弄笑了。
气氛一缓。
少女仰头靠他,想了想,“但是你不要跟我吃醋,不要跟我争原映星的事。我不喜欢总是就这个问题,和你吵啊吵。”
杨清说,“谁和你走得近,我都觉得是看上你;你跟谁玩的好,我都心里不舒服。这也是没办法控制的事。但我尽量控着,只是有点苦”
望月说,“我喜欢你。”
杨清眸子闪了一下。
望月再接再厉,“我爱你。”
杨清的眼睛,幽黑中,亮了亮。
少女眸中有狡黠笑,“还觉得苦吗?”
两人对望,他撑不住,笑了。伸出手,把她搂入怀中,“好吧,不苦了。”
两人拥抱。
茶楼的饭食不如何,两人勉强吃了一些茶,就离开了。在山下镇上的街市都没怎么逛,就相携回了云门。绕开守门弟子,杨清跟望月回她的地盘。望月说,“我住的地方那么远,为什么不去你那里?”
杨清答,“因为苏铭和沈长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去了。”
望月嗤一声,“你在被查房吗?”
杨清微笑,“是啊。”
沈长老都查了他两个月的房了,他出个门,都能偶遇沈长老。幸而这两个月他表现得较好,沈长老才放松了警惕,杨清下山,他没有非厚着脸皮跟上去。
望月同情看他,“真可怜。”
她想跟谁好就跟谁好,想睡谁就睡谁,从来没人说过她。就是原映星,都没有指责过她,说她非要跟正道的楷模弟子好,是不妥当的行为。望月过过了无拘无束的生活,现在身为云门外们弟子,束缚也不多。
然杨清,从小就是被看着长大的。
他连谈个情,成个亲,都要长辈们一眼一眼地看着。
什么都在长辈的眼皮下,现在,连人身自由都快失去了望月挺同情他的。
两人回了望月住的地方后,洗漱结束,上了床。望月抱着他的腰,舒服地叹口气:好久没睡到杨清了。
床帐间,男女呼吸滚烫。皆是好久没有碰到对方,大火撩开,有些难灭。
衣衫解开,她亲他亲得火热时,杨清问她,“你为什么要给原映星写信?”
望月:“”
她真是服了杨清。
想知道的事,到现在,都还记着呢。执着得不得了。
望月:“咱们能先睡一睡,改天再聊吗?”
杨清:“先聊,再睡。”
望月:“凭什么听你的?”
杨清:“那凭什么听你的?”
望月:“”
杨清笑,“剪刀石头布。”
望月:“三局两胜!”
杨清嗯一声。
月悬明窗,清辉洒地,两双鞋履。
纱帐后面孔通红、衣衫凌乱的男女,正在就着那点儿微弱的光线,玩剪刀石头布的游戏。
两人的影子映在床前墙上,一高一低,挨得很近,在玩游戏。
也是蛮独特的相处方式。
三局过后,望月惨败,嗷一声后,倒在青年怀中,抱着他的腰,恋恋不舍,“长夜漫漫,我不想浪费在让你可能吃醋的故事上”
杨清说,“愿赌服输。赖皮的话,下次就不陪你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