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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伊杰与江留醉一行到达云翼大营时,北风挟裹着冬夜的凄寒,在营外呼啸而过。营内灯火通明,热火朝天的将士气象,令人恍惚觉得正在战时。胭脂稍事装扮,穿了小兵的服饰与江留醉跟随在一队人的最后,没有被人察觉。
郦伊杰深锁眉头,看上去更添病容,林禹带其入营,大将军燕枫亲自来迎,见面满腹狐疑。燕枫为燕陆离堂侄,少年入伍,十余年历练下来,俨然已是一员干将。他听报郦伊杰入营,深感诧异,故点了十几员将军及副将统领等前去迎接。
营房中,燕枫客套寒暄道:“听说上将军亲自护送康和王北上,与我家王爷会合,为何会突然转道于此?”燕枫的年资比燕夜辰浅了许多,素来不以大将军自称,为人谦和冲淡,更似文人。
郦伊杰从怀内取出燕家军的铜虎兵符。燕、郦两家各有数万私属军队,且两家都出自东南,皆是劲勇好武之兵。除皇帝能调用两家军马外,燕陆离与郦伊杰两人也都有兵符调遣私部,权力极大。这正是龙佑帝最为忌惮之处。
“你家王爷当日与我约定互换兵符,着我危急时可调动你燕家军听我号令。”郦伊杰悠悠地望定燕枫,“不知这约定与这兵符,在云翼大营里可说得上话?”
燕枫肃然低首:“末将谨遵王爷号令,请王爷吩咐。”他身后副将大多迷惑不解,见主帅如此,不得不同样拜服听命。
郦伊杰沉下脸,顾盼间忽然有了啸傲三军的气势,肃然说道:“我要点兵!”
帐中有了奇异的骚动,燕枫目光扫视,压下了流动在众人之间诡异的情绪。郦伊杰看在眼里,并不在意,只吩咐燕枫:“取名册来。”
燕枫尚未说话,他手下一个破虏将军燕华叫道:“不知王爷手上的兵符,是真是假?”郦伊杰猛地一掌,把铜虎拍在案上,冷笑道:“嘉南王亲手交在我手里的兵符,怎会有假?”双目炯炯注视燕枫。
燕枫回首喝道:“不得放肆!”燕华一脸的不服气,却不再说话。这时,另一个武威将军燕远也嚷嚷起来:“郦王爷有自家的兵可以点,我只听燕王爷一人!诓这劳什子兵符来,没他娘的用处!”他再度挑衅,就有更多将军和副将应和起哄,燕枫但笑不语。
郦伊杰望了燕枫的神色,徐徐说道:“燕大将军,这兵符看样子是说不上话了。”
燕枫轻咳一声,众将旋即无声,他凝视郦伊杰,叹道:“王爷,我等接有嘉南王密令,要送王爷入京,却不是任王爷摆布。我原以为上将军已经陪王爷北上,不想王爷有法子到我营中,实令在下意外。不瞒王爷,明日午时,我等也将从陆路发往京畿,请王爷不要为难我等,交还兵符。”
气氛僵持。江留醉和胭脂、陆爽三人护在郦伊杰身前,深恐众人突然翻脸动手。
郦伊杰闭目沉吟:“看来,燕陆离真是用心良苦。”他直呼嘉南王的名号,燕家诸将目露恼怒之色,唯有燕枫平静叹气:“王爷,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再做表面文章。今次燕、郦两家要么联手,要么玉碎,没有回头路可走。”
郦伊杰厉声道:“你真想谋逆造反?”再对了众将高喝,“你们真想置百姓于水火,让江南一地再起战端?”众将黑了脸不吭声,仿佛一点火星就能燃起大帐,烧出熊熊的欲望。
燕枫见他挑明了说话,慢悠悠地道:“王爷,我等入京,是为讨伐叛乱,何来造反之言?”
“大将军,既是讨伐叛乱,可有皇上圣旨?可有朝廷调令?大军并非奉命北上,即有谋逆之心。”
“王爷言重。金氏一族祸乱朝纲,天下皆知,皇帝年纪尚轻,未能掌握权柄,独木难支。虽然太后名义上已归政,不再垂帘,可是金氏有数十人占据高位,这朝廷仍在金敬的囊中。尤其在金逸死后,江湖上传闻,金敬有不臣之心,郦王爷和我家王爷同样身为辅政大臣,应该同气连枝,共同讨逆。”燕枫一口气说完,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带兵日久,鲜少这样恭恭敬敬和人咬文嚼字,若非对方是郦伊杰,他早已懒得啰嗦。
郦伊杰从郦逊之的家书中得知,金敬有意在皇帝大婚日动手,燕家的人莫非也知金敬的动向?他暗自沉吟,名剑江湖门的总舵就在江宁,或露出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雍穆王是否谋逆,朝廷自有公断,既是辅政大臣,就应奉皇上号令。燕家军素有盛名,那是为天下而战,为百姓而战,振臂一呼,群雄云集。可如今呢?”郦伊杰冷笑,话说到这个地步,不必再遮遮掩掩,“燕陆离派大军压境,未免贼喊捉贼,不过是掩饰窥伺大宝之心。为他一己私欲,你们就要抛下二十年来的忠义,去做乱臣贼子?你们就不顾父母兄弟的安危,让天下百姓陷于战乱水火,流离失所?你们不配做燕家军,不配做子弟兵!”
众将眼中冒火,正想辩解,燕枫止住他们,说道:“我家王爷扶危启运,辅弼匡国,是有功之臣。然而朝廷一再猜忌,步步相逼,王爷入京后,朝廷以国用不足为理由,停了燕家军一半的军费,军器监也不再供给铁甲弓弩诸兵器,甚至放言说要裁撤我军七成冗员。这几日,不断有各种调令下达,要我等远赴南疆,放个闲职——这背后的用心昭然若揭。”
他望了郦伊杰,嘴角一抹清冽的冷笑。
“国家养不了我们,朝廷不要我们,敢问王爷,若是郦家军沦落到如此地步,又会如何?”他握了握腰侧的佩刀,轩昂的眉宇间露出锋芒。
燕远遂即叫道:“兄弟们,擒住康和王才是正经!”说完,提了刀就向郦伊杰砍去。胭脂挡在郦伊杰身前,袖剑一挥,燕远的刀折成两半。武威将军气势一折,愕然看着面前小小的军士,江留醉欺身过来,一掌打出。
“去——”燕远被这轻飘飘的一掌带出丈外,胸口极闷,偏偏看上去毫发无伤。
两人这一出手,恼了燕家诸将,纷纷擎出兵器。郦伊杰望定燕枫,燕家军纪极明,只要燕枫出声,其他人不敢擅动。
“大将军想擒住我,向嘉南王领功?”
燕枫道:“王爷,兹事体大,嘉南王本意,你我两家当年同时起兵,知交二十多年,又是儿女亲家。如今王爷手中持有燕家军兵符,嘉南王手中持有郦家军兵符,正是天意如此,要我两家再次联手。”
郦伊杰叹息,龙佑帝太过急迫地裁撤燕陆离手上的兵力,的确是少年意气。更何况此际燕陆离正领了郦家军在陈亳两地,这不是逼其造反?他暗自心惊,小皇帝的用意或许真是如此,但朝廷是否真的准备充足,能够应付这一场动乱?
燕远插嘴道:“嘉南王有命,康和王若不答应,休怪我们翻脸!”他恨恨地看了江留醉和胭脂两人,“大将军,待我杀两个人给王爷看看!”他抽过身边人的佩刀,再度用力砍向江留醉。
燕枫不置可否,另有三个将军见状一齐动手,试图杀鸡儆猴。四人膀大腰圆,挥刀的气势甚猛,一时刀光霍霍封死江留醉退路。
江留醉不惧这几人的攻势,但营房内地方狭小,生怕误伤郦伊杰。他心念空明,刹那间四人前后动作犹如静止,轻轻退了一步,燕远的刀如秋叶擦身落下,另三人刀身相错,失去他的踪影。
那一瞬间,江留醉清晰把握营房内动态,乃至众将细微的呼吸与表情。他即刻并手如刀,越过众人间微小的空隙,一个箭步荡至燕枫跟前,平淡无奇地递出一招。燕枫见他武功稀松平常,冷哼一声,抬起刀鞘抵挡,孰料江留醉手刀掠近,竟如泰山压顶之势。
燕枫脖际一凉,江留醉的手已搭在上面,内敛的真气轻点廉泉穴。
“各位少安毋躁。”他言语平静,却不怒自威。
燕家诸将见主帅被制,登即变色,纷纷擎出兵器,朝他们逼近。胭脂轻笑一声,身形微旋一圈,锵锵数声,离他们最近的兵刃瞬间断成半截。众人一惊,不觉散开。
燕华高喝道:“臭小子,你敢动大将军,我让你万箭穿心,走不出这营房半步!”江留醉微笑:“甚好,有你家大将军陪葬,阁下只管动手。”燕远亦道:“小贼,你的狗命是我的,不准动大将军!”
燕枫叹气,这两人如此慌张,反中了对手的计,丢尽燕家军的面子。他咳嗽一声,被扣的喉间很痒,他自觉很可笑,转瞬到了这般局面。再看郦伊杰,虽然群将环绕,神情却自若闲适,身边所带三人亦有大将之风。如是两军交战,他怀疑能否对付得了郦家军。
燕枫按下心事,燕陆离手握郦家军兵符,郦伊杰身陷云翼大营,表面看起来,他们胜券在握。
“康和王,你的人在我的地盘胁持我,只怕是自寻死路。”他淡淡地叹息,似乎在为江留醉惋惜,“在我营中,冒犯主帅的人,军杖一百。”
这就是往死里打了。江留醉扑哧一笑,道:“大将军,如今要死的人不是我,不必为将来的事发愁。你答应康和王不起兵,我就放开你,至于我的军杖,到时你想打就打,在下绝不皱眉。”他心中暗道,到时你留不留得住我还不一定,先谈要紧事为上。
双方僵持,胭脂忽然轻笑道:“你们此刻想杀他,却不知他的真实身份,足可惊天动地。”
燕家诸将彼此对望冷笑,胭脂续道:“须知谋反是死罪,燕家军虽能以一敌十,但又能打得了多久?得民心方能得天下。你家王爷前有失银之事,如今又是谋反,百姓未必肯归顺。”她纤手一指江留醉,“但是,若能依附于他,却是名正言顺,你们将来的富贵,不可估量。”
燕华道:“他到底是谁?值得你这样夸口?”不觉好奇。
江留醉瞪了胭脂一眼,见她横生波折,实在有些恼怒,低声道:“够了,不要再说。”
“你怕什么,若有他们相助你起事…”胭脂笑了一笑。
江留醉怫然不悦道:“谁说我想造反?”胭脂美目顾盼,笑道:“你不必造反,自有人代劳,你只须平乱即可。”江留醉心中怦怦乱动,心想,她说的是谁?仿佛一切真相就在眼前,只等他拨开云雾。
胭脂回转头,含笑对燕华道:“普天之下,若有人身份与今上相同,便只有你面前这一位。”
众将多少听说过一些流传京城的皇子谣言,当下惊奇不已。江留醉不安地低头,想起郦伊杰就在身边,赧颜看去。老人忧心忡忡地盯了他看。江留醉感激地望着郦伊杰,满腹的话想说,不知如何开口。
他一直没对老人说出自己的身份,这几日他有过机会,却始终没敢说出口。他不是怕这身份骇人听闻,只是,他内心至今无法接受,那宫闱的幽暗与繁华,像是根本与他无关。只有在想起灵山上寸草不生的绝岭孤坟,令他感到凄凉的同时,有一丝温暖的寄托。
燕华嚷道:“你是说,他是先帝之子?”众将惊惧称奇,燕远喝道:“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他是先帝之子?”燕枫兀自面露沉思,疑虑地看着郦伊杰。
如果江留醉身份特殊,燕家军手中可利用的棋子就不止郦伊杰一枚。燕枫心念电转,趁江留醉恍惚之际,猛地一拉他手腕,又推出一掌。江留醉微微一颤,立即补上一招,但燕华一见主帅脱困,立即冲过来以身相挡,江留醉手刀击在他身上。
燕华一个趔趄,燕枫就此闪到诸将身后,被众人团团护住。江留醉只得放弃,在郦伊杰身侧站定,诸将因他对主帅不利,一齐拔刀相向,又顾忌他的皇子身份,不知燕枫会如何处置,生生隐忍杀气。
燕枫整了整衣冠,江留醉真是皇子,也不算折辱了自己。留下此人,对燕王爷来说,会多一个有用的棋子。他当机立断,说道:“你们不可伤他,我要活口。康和王,你一意孤行,我只能擒你去见我家王爷。不要忘了,在京畿与我等会合的,不仅有嘉南王,还有你的郦家军。”
一场厮杀乱斗眼看一触即发。郦伊杰望着众人,悲悯而神色中渗进一丝嘲讽,像素白纸上的一摊污迹,令人无法忽视。燕枫怔怔看向他,心机似乎被他一览无余,不免有些窒息感。郦伊杰移开目光,和蔼地凝看江留醉,徐徐说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子。”
他这样一说,燕枫等诸将反而认定了江留醉就是谣言中说到的皇子,一个个神情复杂,兀自盘算。胭脂扬着脸,仿佛面上有光,咯咯笑道:“王爷在说反话,你们今日良机难得,如果一齐归顺了他,他日前程似锦,举手可得。比起跟随嘉南王打仗,出生入死赢得一星半点功勋,不知要省心多少!”
诸将此时已看出她女扮男装,燕华道:“你又是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胭脂的眼神忽变锋利,燕华只觉被蝎子蜇了一口,心头猛地一跳,听她冷冰冰说道:“凭你,不配问我是谁,我随时就能取你的性命。”燕华对她手上的宝剑着实有几分畏惧,但不能示弱,从鼻子里哼了一个音,轻蔑地转过头去。
燕枫淡淡地道:“就算他是皇子,也要等当今皇上不在了,才有登基可能。”胭脂立即妩媚笑答:“杀掉一个皇帝,有何为难?你们还没打到京城,皇帝就已经不在了。”
众人皆是一震,江留醉情知她假传失魂令,随时可号令天下杀手,不觉骇然。胭脂这便是要刺杀皇帝,对他的兄弟下手。
她并不想陪他入京认亲,一直以来,她想的都是让他取而代之。江留醉手足冒汗,呼吸急促,很想拉了胭脂大声质问缘由,可眼前太多顾虑,令他说不出口,只能茫然地望了胭脂不动。
燕枫想的却是,对方这一招釜底抽薪,比燕陆离要高明很多,他心中念头飞转,思索该如何利用江留醉,却听到郦伊杰慢悠悠地说道:
“你们都以为他是皇子?不怕告诉你们,江留醉,是我的儿子。”
听者无不愕然,一齐望向他。
郦伊杰说得云淡风轻,可心底涟漪阵阵,巨大的愧疚像无形的银河横亘在虚空中,他跨出了这一步,不知那隔阂是否会消失。
刺目的白光在眼前闪过,刹那间江留醉看不清这世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模糊了他的眼。他如在灰色的烟雾里穿行,脚下是泥泞是流沙是水塘都已分不清楚,身体越来越重,只想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他熟悉郦伊杰的为人,当下心头转过千百念。
“我与郦逊之是结拜兄弟,曾拜过义父,王爷这般说法,莫非指的是这个?”可郦伊杰自信祥和的神情,却令他心怀揣测,不敢再深想下去。
这世上,知道太多并不一定幸福。所谓真相,有时反是伤人的利器,将心上一滴滴刺出血来。遥想当日,得知身世时的混乱与迷茫,江留醉不想重新经历,可偏偏,躲不过去。
胭脂笑道:“王爷,江留醉和你儿子结拜,我们早已知道。”
“不,他是我的亲生儿子。”郦伊杰重重落在“亲生”两字上。胭脂脸上忽然没了血色,质问道:“王爷何出此言?众所周知,你只有郦逊之一个儿子。”
郦伊杰淡淡地道:“谁说我不能多生几个儿子?你仔细看他的容貌,难道和我没有相似之处?”他说得越是平静,心跳越如擂鼓。
郦伊杰清楚每句话的分量,若不是情势逼人,他会选择更好的时机,让江留醉慢慢适应接受。但契机来得太突然,惊骇狂喜永远措手不及,他只能默默地想,顺其自然也罢。
胭脂厉声道:“你可有证据?”她情绪激动起来,尖厉的声音刺得众人耳痛。
“他右肘上有一枚淡青色的胎记。”郦伊杰说完,一双朗朗清目注视江留醉,如月华倾泻,宁静安详。
胭脂扣住江留醉的手,掀起他的右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