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和王让你去知会家将,你速去为宜。再说胭脂也须照看。我在金无虑身上下了‘万里追痕香’,只有我才闻得出气味。放心,就算被发现,我一个女孩儿家,他不会欺负我。”
江留醉看多了她的手段,实不知还有什么她办不到的事,便感叹摇头,“你如此能干,将来…”
“将来如何?”
江留醉脸忽一红,耸耸肩缩回话,哈哈笑了两声。花非花俏脸一低,也没再问。那夜,深得耐人寻味。
江留醉踏回住处,却见胭脂扶着柱子站着,连忙迎上,着急地道:“你太不小心。深更半夜睡得好好的,起来作甚?”
“我刚醒了,见你们都不在,怕你们出事。”胭脂笑了笑,脸色苍白,一副娇弱无力的模样。
“这是王府,令兄布的机关,有什么不放心。”江留醉扶住她,“快,天凉,你赶紧歇着去。若是伤势反复,我可害死你啦。”
胭脂欣慰一笑,“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一定会早些好起来。花非花呢?”
“她…我没瞧见。”他心下只觉花非花此行甚秘,越少人知道越为好。加上不知怎么说金无虑之事,他便索性避开不谈,“嘉南王府园子大,她许是为你找药去了。你可好些?”
“她开的方子真是对症下药。”胭脂沉思道,“只那一剂,我已舒爽许多。她的医术比起归魂也不遑多让。”
“真的?等她回来,我当面夸她!”江留醉乐滋滋地说道,仿佛胭脂赞的是他。胭脂看他欢喜,心下微感怅然,竟有几分不是滋味。
这边两人正说着花非花,另一边花非花远跟在金无虑身后,只觉两耳发热。她凭着嗅觉,即便眼前失去金无虑的踪迹亦无妨,不多时又柳暗花明寻出他的去向。饶是金无虑机智多谋,没想到所中的暗香平常人闻来无色无味,着了道仍不自知。
花非花如此跟着金无虑出了江宁城,眼看他往东北面跑出甚远,将临燕子矶附近。花非花心想,若金无忧真的尚在人间,金无虑倒将他藏得甚为隐秘,自嘉南王府往外搬出这许多路。末了,终看他拐进一个偏僻的所在,那荒村中仅得几间寥落的茅草屋舍,依着个土坡而建。
花非花欲瞧得仔细些,不觉凑近了几分,眼前已失去金无虑的踪影。
忽见白光一闪,一个物件当头打到,来势迅疾。花非花知道行踪暴露,猱揉身躲过,定睛一看,那东西却是个白瓷碗,当即在地上碎作数截,叮当叮咚作响。金无虑闷哼一声,劈手打来,一招一式狡若猿猴,出手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花非花临阵不惊,以静制动,双足疾点,翩然倒退丈余,犹若展翅蝴蝶,姿态舒展大方。她看清金无虑身法,不慌不忙几下兔起鹘落,游走在他身际,一下拍出九掌。金无虑识得厉害,不敢怠慢,身形飞转卸去其中大半力道,双手一推一搓,才将余下的掌势完全化去。
黑暗中他看不明花非花长相,只知来人武功不弱于己,一路跟踪至此必是敌非友,恐与金无忧为难,顿时施展全副本领。他长于轻功,精于暗器,当下如飞鸿惊现,星驰电掣奔走于草屋间,如弹丸即起即落。手中更扬起数道精光,四面八方袭向花非花,好在他的暗器从不喂毒,最多将敌人插得像个马蜂窝,性命却是无碍。
花非花娇笑一声,拔地而起,抽出随身所系的丝带,当空一卷。如蛟龙出海,吸虹贯日,那暗器倦鸟归巢,安静地投入丝带中,手法精妙异常。她露了这手绝技,金无虑心下惊疑,出口喝道:“来者何人?”
花非花退出数步,恭敬地拱手道:“在下花非花,受江留醉之托,来向金前辈问安。”她一语双关,这个金前辈实际指的是金无忧。
金无虑停了手,心中戒备,刚才与花非花打过照面,加上日间见过,知道她在为失银案奔走。但深夜造访用意不明,总是小心为上,于是哼了一声道:“你现下见也见过了,还不快走?”
花非花笑吟吟地道:“家叔所开的药方虽能救命,调理身体时却需重开,如有用得着侄女的地方,前辈尽管开口。”金无虑愣住,迟疑了一下道:“你是弹指生的侄女?”花非花道:“家父花霁,在花家排行老二。”
金无虑听罢,沉吟不语。救金无忧的名医弹指生花霈是花家老三,活人无数,为花家子弟中最杰出的一位。他二哥花霁从未闻名于江湖,更不用说其女。只是花家医术确有一套,金无忧受了红衣毒掌又中牡丹一刀,原无活命之理,全赖弹指生悉心救护,不仅保存了性命,武功亦恢复了七七八八。
唯此时年关已近,花家俗事众多,弹指生不得已赶回杭州,无法继续照料金无忧的伤势。再找别处延医就药亦无不可,但金氏两兄弟对花家医术至为信赖,金无虑一听之下便生犹豫。
此时他更以为其兄尚在人世的消息是弹指生泄露,颇为不满,好在花非花来意良善,怪不得她,遂翻个白眼道:“是你叔父叫你来的?”
花非花道:“不是,侄女适逢其会,想和前辈做个交易。”
“你说。”
此时屋内忽有轻微的响声传来,花非花朝内里看了一眼,疑是金无忧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查看,也不说破,只径自说道:“侄女想以一张进补调理的药方,换适才前辈在挽澜轩外听到的消息。”
“哈哈,”金无虑森然笑道,“你想威胁我?”
“侄女不敢。大家一心破案,该齐心协力。前辈的家事,侄女绝不会有丝毫外泄,江留醉知道故人尚在,欢喜还来不及,亦不会做出有伤朋友之事。只是想求前辈助一臂之力,两全其美,万请前辈斟酌!”
她这下把话挑得明白,金无虑无奈,左右看了看,道:“丫头,你随我来。”
花非花见他口气松动,放下心来,随金无虑进了草屋。一进之后,才知别有洞天,里面竟把那土坡掏空了,弯曲的甬道直通向深处,两侧若干缝隙处都藏有机关,实是避祸福地。她也不多言,静静地跟他进去。
最里面的石屋宽敞异常,三排红烛照得举室皆明,仿若白昼。尽处坐了一位长得与金无虑一个模样的人,见她进来点头示意。花非花心知这便是金无忧,又见他气度不凡,颇有大将之风,对他很有好感,当即朝他欠身道:“花家后辈非花,拜见金捕头。”
金无忧自早间金无虑走后,一直焦心等待,来不及与她多做寒暄,他知道金无虑既带她入内,必不是外人,便点点头即问金无虑道:“事情办得如何?”
金无虑长叹一口气,把嘉南王发现假银、崇善侯金敞带兵缉拿、郦家父子干涉、世子金逸被刺身亡、昭平王左勤被刺、天宫主谢红剑南下、郦逊之押嘉南王回京之事简单说了。
他说话的功夫工夫,花非花仔细地看着周围的布置,发觉离金无忧坐处不远,有一长长的管道通向外面,不由大为惊讶。她识得此装置名叫“千里眼”,内附许多镜片折射反光,可查看数丈乃至十数丈外的景物。刚才想是金无忧启动此物在外面的窥视孔,才弄出了些许声响。如此奇物,不知这两兄弟是谁有本事搜罗了来。
金无虑终于说到花非花想听的挽澜轩之会,她留了神,只听他道:“嘉南王临走时,竟将兵符交与康和王,着他召集属下。一旦他身陷囹圄,而雍穆王又有所异动,则立即南北呼应,拯救朝纲。那班燕府家将,闻言无不群情激愤,我瞧若不是康和王拦着,他们当下就想上京城跟人干一架,救回嘉南王。”
金无忧摇头,喃喃地道:“莫非他们两位王爷都信雍穆王在后捣鬼?可金逸之死如何解释?”
“嘉南王只是猜测,无论最后是谁想作乱,总之他肯把兵符交给康和王,哪怕届时他无法调兵遣将,有康和王主持大局,也应无妨。”
金无忧叹道:“若是康和王就此造反,岂非无人拦得住他?”金无虑呆住,无话可说。花非花道:“嘉南王兵行险着,原是相信康和王的人品,金捕头多虑。”
金无忧道:“我知道我是多虑,不过为朝廷做事,有时无法顾及亲友之谊,康和王的忠心天地可鉴,我岂敢怀疑?但眼下敌友难分,多一分打算总是没错。”花非花道:“阁下不肯现身,想来是谨慎之故。”
金无忧点头道:“皇上规定的限期已近,案情却一筹莫展,对手委实厉害,我们实在不能再轻敌。任何一人都可能是隐藏的敌人。”他瞥了花非花一眼,“即便是你亦不例外。唉,我们不能再输了——”
花非花道:“不然,之前处处被动,乃是对方有备而来。如今总算知道四大杀手涉案不说,那失魂更有可能号令天下杀手与江湖各大门派为难,柳家庄被焚等事即与此相关。加上断魂所造暗器流落江湖,亦涉案颇深。好在如今有断魂之妹指点,我们会上灵山查清此事。如果神偷前辈能与我们暗通消息,彼此照应,这案子不日定会真相大白。”
她款款道来,金无忧暗自点头称许,不觉多看了她两眼,道:“我佯死一事,是郦逊之一手筹谋。他没有告诉你们,想是怕此事泄漏出去,于我无益。如今你和小江寻出我的下落,我也不妨把这事明白相告,省得他们兄弟俩生出裂隙。等回京师之后,更要将所查一切禀明皇上,以免延误了案子。”
花非花点头,“金捕头无须担心,江大哥纵然知道你和郦逊之合力瞒他,也不会因此怪罪两位的。”
金无虑转过话题,插嘴道:“对了,谢红剑在太公酒楼,曾经交给嘉南王一块金牌,似乎是先帝御赐给四位辅政大臣的那块。我瞧嘉南王去京城这一路,必有凶险。”
花非花道:“对了,那块金牌原被燕飞竹郡主偷出来带在身边,如今郡主被谢红剑所救,嘉南王惹了麻烦,带上金牌护身原是最好不过。此去京城要路过彭城地界,金氏子弟恐要与他们为难。这样看来,嘉南王监守自盗的嫌疑并不大,否则,他如何肯把燕家军全交给康和王呢?!不知金捕头之后有何打算?”
金无忧道:“有一人在我出事前曾经露面,我疑他与此案有关,想去京城查查此人的底细。”
“是谁?”花非花想,紧要关头不去查案,那人想必来头不小。
“冷剑生。这人是开国初期的风云人物,你们怕是…”
“我知道。他是黄山道人的传人,二十年前名动江湖,更是大内第一高手。江留醉在京城时曾遭人暗算,表面上伤势不重,其实内伤极深,我看出手很像是道家的拂尘手,却不能确定。如果是他的话,那便可肯定了,想不到他隐退多年,居然又静极思动。”花非花说着,内心大感不安。那日为江留醉疗伤,她早看出端倪,只因证据不足,又怕江留醉担心,所以没有多言。
“他去找小江的麻烦?”金无忧想不通这其中的关键,“难道他知道我出了太公酒楼之后,曾救过小江,疑心我把见到他的事泄露给小江知道,是以要除去小江?唉,他们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他并没有下杀手,只是把江留醉打成重伤。”
金无忧更加不得其解,花非花亦不知冷剑生找江留醉实与他的身世有关,当下猜详不透。
僵坐了一阵,金无虑两眼圆睁想起一事,盯住花非花道:“喂,你说的药方呢?别忘了开,白骗我大哥说这许多。”花非花微笑,右手一招,多了根红线在手,轻轻一抖系上金无忧的手腕。金无虑见她懂得悬丝切脉,收了轻视之心,凑近问道:“病况如何?”
“金捕头内功深厚,毒既已解,内伤好了七七八八。眼下只需再休养一月半月,即能完全痊愈。奔波之事能免则免,更不宜与人交手。我知两位是易容方家,再去查案最好能避人耳目,不露痕迹才好。”花非花一面说,一面走到旁边的石桌上,研墨蘸笔写了一张方子。
金无虑啧啧称奇,道:“丫头,你武功不弱,医术也高明,怎么从没听你叔父提起过?对了,我没问你,从没有人能跟踪而不被我发觉,你是如何办到的?若非我在村口安置蛛丝铃,可能还没发觉你的行踪。”
花非花哑然失笑,她栽在偷门八宝之一的蛛丝铃中,难怪不知不觉中暴露了行踪,便道:“侄女在前辈身上下了一种异域奇香,叫万里追痕香,方能侥幸跟着到此。”金无虑对新鲜玩意最是好奇,大感兴趣道:“哦,是什么东西,拿出来我瞧瞧?”
花非花递上一个小瓶。金无虑打开一看,白色的稀稀液体犹如鸟粪,顿悟她的手段,哈哈大笑,将瓶子往怀中一揣,耍赖道:“好侄女,你送我这宝贝,我用蛛丝铃跟你换如何?”
花非花见如此关头他还爱搜罗奇珍,心想传言果然不虚,又知他看中的东西,强求不得还会强抢,送他也罢。再说,那蛛丝铃除报警外尚有其他用处,能够得来也是好事,于是她点头应了。倒是金无忧见兄弟欺负小辈,很是不好意思,数落了他两句,金无虑拿着小瓶开心不已,哪里听得进去?
金无虑把一个锦盒放在花非花手中,打开教她道:“这里有十管蛛丝铃,你一按机关即会吐丝,到时把管头剥开,一旦有人触丝,里面的簧片就会发出声响。这声响极细极高,声音又怪,耳力不好绝听不见,你功夫不错,不用担心这个。这蛛丝收集不易,天下会做这铃的只几人,等你用完,如果再用宝贝交换,兴许我一高兴,就把做法传了你——哈哈,不过,不是好东西,我绝不会再教你,你用完就算,休再来麻烦我!”
他一副赖皮相,花非花不以为意,笑道:“前辈放心,别的东西不敢说,稀奇古怪的玩意,侄女平素收集了不少,如真个要交换,只怕前辈的百宝囊中放不下!”
这句话听得金无虑两眼放光,恨不得马上就看看花非花有何珍藏。金无忧心知如此下去没完没了,立即打断两人,插嘴对花非花道:“你离开嘉南王府多时,早点回去,免得他人疑心。日后传消息之事,无虑自会有办法找到你们。”
花非花道:“侄女该告辞了,等我赶回,想来康和王他们已准备动身。金捕头请多珍重。”金无忧拿起那张药方,看了两眼,眼中惊奇之色一掠而过,点头道:“如此多谢。”
花非花走了之后,金无忧犹自拿着那药方发呆,金无虑送完她回来看到,不由问道:“这方子有什么好瞧?难道开了什么奇药不成?”
金无忧叹道:“我只是想起个故人。”
“莫非你认得她父亲花霁?”
“我认得的怕是她师父,唉,想不到这案子牵连如此广泛,连灵山三魂也莫能外…”
灵山三魂?金无虑心想,明明只有失魂、断魂涉及,怎是三魂?便问:“她师父是谁?”
金无忧低语道:“他的名字我不想提,不知是与不是。?”说着说着陷入沉思的状态,神游物外。金无虑知他重伤初愈急需休息,不敢让他操劳,接过那方子,连夜出外抓药去了。
次日卯时,天尚未亮,郦伊杰打点好一切动身前往杭州。燕府诸将夹道相送,竟是铁甲齐备,兵器锃亮。江留醉瞧那些军士眼中俱是同仇敌忾之意,对郦伊杰前晚召集他们添了更多联想。左右找找,花非花不见踪影,想她去寻金无忧还未归来,虽是担心,仍没有声张。
胭脂与江留醉同坐一车,头一句话就问花非花的下落。
“想是给你寻药去了…她马术好,自会赶上,无须为她着急。歇了一晚,你可好些了?”江留醉笑笑,神情间更关心胭脂的伤势。胭脂眼圈一红,叹道:“你们待我可真好。从小到大,也只我大哥懂得疼我,想不到你们萍水相逢,也会…”
“咦,你病糊涂啦,说什么客气话。”江留醉睁大眼嬉嘻笑,“既然相识,互相照顾便是应该的,何况你又有伤,说起来都是我给闹的。”一想到那暗处的杀机,他努力营造的好心情稍减,咳咳两声,盼着花非花早点回来。
“你累着了…”胭脂说了半句,关切地前倾身去,一汪黑眸如水般,定定看住江留醉。
江留醉的心猛然跳了两下,嘿嘿一笑,“不碍事,恐是昨夜吃了两口风。”立即搓手呵气,做出轻松之态,“动动筋骨便好了。”偷看她一眼,心底里蓦地浮起花非花的音容笑貌,不觉奇怪。
往日他贪看世间美色,只有欣赏之意,绝无轻薄之念,一直引为乐事。现下看了他人的花容月貌却只感自己三心二意,对不住花非花。他心中咯噔一下,暗想,糟糕,莫非竟心有所属?一念及此,顿时与胭脂聊天的劲也没了,一人跑出车去借了匹马,随着沿路颠簸细想心事。
花非花的去向他不想与人说,严格说来,是想守住一份与她共享的秘密。她的人久不至,虽知她武功不俗,他心头仍惦念不已,唯恐她出事。回想起一路来她的一颦一笑,几次对她身份的怀疑与释然,那围绕在她身上的种种神秘都牵动他的心,令他有探究到底的欲望。
行走江湖以来,识得的女子中,唯有她才让他如此费心猜度,更在意她的心情举动。她开心他也开心,她无言他也无言。一阵寒风拂过,江留醉头脑煞是清明,定定地想,唉,若不是昨夜她发了回无名火,他还意识不到,却不晓得她的心意如何?
正出神间,身后马蹄声橐橐櫜櫜,一骑红装转瞬到了眼前,那人喜洋洋地道:“幸未辱命!”来人正是花非花,江留醉心中大喜,脸上却是一红,喃喃道:“你回来啦。”话声淹没在马蹄声中。
花非花两眼望定前方,嘴唇微动,用蚁语传音低声对他细语道:“你金大哥还活着,放心吧。”
金无忧尚在人世,他心安不少,但此时面对佳人,心跳加速,闻言只呆呆地“哦”了一记,再说不出什么。他一向自命洒脱,未曾想遇上儿女之事会不知所措,他觉得三弟若在旁便好,有个商量之处。转念一想,三弟若在,定会笑自己胆怯,还是不告诉他为妙。
花非花察觉他神情有异,以为他高兴过度,又传音道:“可记得在京城伤你之人?金捕头说可能是昔日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冷剑生,你和他有仇?”
一提到那人,江留醉顾不上儿女情长,清醒了几分。他知道自己从未惹过冷剑生,与他也无冤无仇,但师父仙灵子或者亲生父母可能认得冷剑生,不然冷的徒弟何以说知道他的身世?冷的事迹他也曾听师父轻描淡写地提过,并不像熟识的模样。那黄衫女子居然对他的武功了如指掌,想必冷剑生为对付师父下过一番工功夫。
究竟师父与冷剑生之间,结下过什么梁子,又与他何干?
“你能不能帮我查查冷剑生有哪些仇家?”江留醉道。
花非花点头。冷剑生毕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与人结仇定有蛛丝马迹可寻。她又把康和王召集众将的原因对江留醉大概说了,他听到竟会引发动乱,不禁忧心忡忡。花非花安慰了两句,正说话间,忽见胭脂的马车驶近,便停了话。
胭脂掀起帘子,瞧见花非花,欣喜地道:“花姐姐,你回来了!出了什么事?”花非花早有准备,一指马股上挂着的包裹,笑道:“我突然想起几味草药对你的伤有奇效,便寻了过来,有它们就省却许多工功夫,你也不用捱得辛苦。”
胭脂感激地道:“姐姐费心,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外面风大,不若你进车来歇着。”花非花点头,“赶了一场路,我也累了,麻烦江兄上车来煎药,上回的药具都还在。”胭脂想起前几日中毒,也是在车上熬药,格外过意不去,歉然道:“唉,是我命苦,一直受伤不断,连累两位了。”
一路无话。郦伊杰此行甚急,沿途轻车而行,几次换马,飞快赶到杭州府地界。又过小半个时辰,终到了郦家在杭州的府邸。郦伊杰安置好众人,独独叫上江留醉,打了两顶轿子就去了玉皇山。
沿蜿蜒的山路而上,江留醉看到山间隐没的坟堆,忽然醒悟到郦伊杰是来拜祭亡妻,也就是郦逊之之母,不由黯然。想想郦逊之终因杂事无法亲来,代他多磕两个头也是应该。
行了多时,轿子停下,郦伊杰携江留醉缓步行上,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才来到墓前。
墓穴用青砖砌就,穹隆顶上寸草不生,打扫得格外干净,宛如昨日新建。墓的四周植满柏树,一看便知墓中人身份尊贵。郦伊杰一脸悲戚,直直跪定,低沉地道:“青凤,我来看你了。”
江留醉盯着墓碑上的字,一脸阵惊讶。因为,他居然认得这块碑。
这墓里躺的是郦伊杰之妻、郦逊之的娘亲——柴青凤,空幻楼主柴青山之妹,她死后墓碑上刻的仍是柴姓而非郦氏。每年中秋,师父会带他们兄弟四人到杭州赏月,江留醉记得打小就见过她。杭州府的人管柴青山叫柴员外,只晓得他做丝绸生意,每到过节要派喜饼。江留醉曾从他手上接过两回饼,就在那时,他看到像观音一般的柴青凤站在他身后,帮他打点。
她的眼里永有忧伤与悲悯,一如江留醉眼前的郦伊杰。那种目光让人情不自禁生出想亲近的感觉。他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要他去接这家人的喜饼,如今想来,或是大有深意。在她去后,师父曾带他路过此处,也指那石碑给他看过。
如果所有的事仅是巧合,那么他的命运早早地牵着郦逊之的一家,只是当时不知。但如果…他忆起那黄衫女子的话,头一回,他发觉和郦逊之同天生日,竟可能隐藏着莫大的秘密!
郦伊杰把酒撒在坟前,似乎在倾他的泪。无法举案齐眉,这阳世的酒她只能在阴间饮,他心中的泪只能往肚里流。坟上很清净,没有杂草,没有蔓延不去的心事,仿佛她是安心去了。但碑上的细纹曲曲折折蜿蜒下来,直扎进地里,又像是从地里长到了天上,像是未了的话还留着没说。
在她墓前,他一下苍老了十年。风吹起他渐白的两鬓,江留醉忽然看得心酸,不由说道:“义父,死者已矣,您多保重。”如果有一日,江留醉想,他也对着亲人的墓,那会是怎样的情形?珍惜眼前,似乎是抵抗命运不可测的唯一选择。
郦伊杰伏在墓前,用尽全身力气,静静地磕着响头,每一下都,极慢,江留醉感到老人心中正诉说着种种别后的思念,这让他心底起了反应,不禁跪在郦伊杰身边,陪他恭敬地叩首。他觉得唯有这种拜祭,才能代郦逊之一表伤痛之情。
每次伏下身躯,江留醉都有种莫名的贴近,离大地近了一寸,与墓中人近了一分。这墓中的女子究竟与他有没有关联?江留醉不敢多想。和郦逊之的相交完全是他主动凑上的热闹,也许一切出于他胡乱的臆测,只因自幼父母双亡,才会不断渴盼他们仍在人世。
他很想马上回到家中,和南无情他们兄弟一起,找师父把来龙去脉问个明白。
“天意弄人!”郦伊杰喃喃说道,瞥了江留醉一眼,竟然漱漱淌下两行泪。江留醉情知他想起刑妻克子的命,颇替这老者感到惨然。与此同时,冥冥宿命的纠缠仿佛墓径上细细扬起的尘埃,在两人的身边悠悠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