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逊之想到这种可能,像被冰冻的鞭抽了一记,打了个寒噤。终于轮到了郦家?
“这些杀手像是把命卖给谁了,什么都干。”江留醉想到了芙蓉和牡丹,她们现在何处?京城戒严,不知道蓝飒儿她有没有走出去?他心下自嘲,芙蓉何样人物,怎会被困京城?
“过了此地,他们便没机会动手。明日晚间,就可到嘉南王府,再到杭州空幻楼地界…”花非花始终异常冷静,似乎一直旁观者清,“只求能在太公酒楼找出线索,你也好交差。”
一提太公酒楼,江留醉脑中鳞鳞爪爪的回忆扑面而来,金无忧、蓝飒儿、燕飞竹,一个个名字重现出他的大意与鲁卤莽。他看了郦逊之和花非花一眼,唯独他们的存在与陪伴,使他有信心重回那里,有信心找出事情的真相。
真相,离得不远了。
江留醉与郦逊之等人进入梦乡之际,小镇的一间荒僻村舍中,小童“哇”地得吐出一口鲜血。伊人影飘解下他那名动天下的一身披风,盖在小童身上为他驱寒。柴火劈啪地烧着,小童的身子依然如火焰般发抖颤动,气力不济到了极点。
伊人影飘脸色柴灰,阴沉了一炷香的辰光,没有开口。小童运功疗伤无效,惨然笑道:“没想到这人的内力如此古怪,我受了重伤居然毫不自知。哈哈,看来我的好运到头了…”
见他有心情说笑,伊人影飘不耐烦道:“我们舍弃京城的大事,原想一击而中,这下两边失手,真是丢人。”
“抱歉!我拉你走,实是怕那人来对付你,到时你以一敌三,怎么也得输。”
“哼。养你的伤!”伊人影飘眼露杀机。
“你以为我信口开河?那人的功力之高,恐怕连失魂也…”
伊人影飘眼中异彩顿生,一听到失魂的名字就生出反应。小童用手捂住胸口,忍住刚刚涌上的一阵血腥气息,叹道:“唉,天下高手如云,我有点怕了。哈,算命的说我未及弱冠而亡,没几年好等。”
“呸!你真没出息!”伊人影飘大怒,一掌拍在地上激起漫漫尘土,呛得小童咳了起来。“我偏说你好好活到八十岁!阎王若想拿你的命,也得先问问我!”伊人影飘厉声说来,小童亦觉心惊。
他心里感激,微微露出笑意,道:“人人都说红衣无情,可我知道,你对我不错。真不枉相识一场。”
伊人影飘冷下脸来,仿佛什么都未曾说过,往门外走去。“我去镇上药行找两味药,只盼你命大死不掉。”
“你要出去?”小童语声颤得厉害。
“你别说一人呆待着害怕之类的傻话!”
“我正是一人呆待着害怕!”
伊人影飘一怔,仔细看火光中的小童,童稚的一张脸上血色全无,哪里有天下闻名的半点风采?这才发觉事态真个严重。那人不仅伤了他,更摧毁了他的信心,令他一蹶不振。想到此处,伊人影飘不由伴在他身边坐下,加了两根粗柴,笑道:“你身经百战,莫要让人笑话。”
“我明白,我本无心和你们一起闹腾,只是觉着好玩,现下才知事情凶险万分,已是脱身不及。”小童见他坐回原处,心头大定。
“以前没见你这般怕事!”伊人影飘虽是批评,却无半点贬义,知道不宜再伤他的心,语声极为柔和。
“杀手不过是杀人,如今我们几乎成了狗皮膏药,哪里都贴上一记。哼,天下的疑难杂症,岂是都能用膏药解决的?”
伊人影飘默然不语,眼里的杀意淡得多了。
“我知你的想法,一样是杀人,哪里不是一样地杀,有钱收就行了!”
“你…你的伤要紧,不说了。”伊人影飘眼望柴火,心事重重地出了会儿神,很快恢复过来。
“我是心病,医不好的。”
“你既然有气力得心病,不如把当时的情形说一遍,让我看看是怎样的高手!”伊人影飘没好气地说道,“我想着给你疗伤,你却一点不急,算我白做好人。”
“我是想告诉你,可你偏偏不好奇,问也不多问。”
“我在想另一件麻烦事,只怕不输你这件。”
“哦,你是指收拾不了两个无名后辈?”小童一眼看破他的心思,粲爽然一笑,“每年江湖上都要出些人才,而且这个江留醉,人虽傻了点,功夫似乎还可以。”
“不是他。”
“难道是那女子?”小童并未留心花非花。
“不错!她身手之高明,绝不输给我们四人!”
“哦?”小童略一思索,忽然一惊,“莫非是那个人!”他哈哈大笑,“我说她跑哪里去了,没想到一直在眼前。我与她交手数次,去金王府骚扰她们的,想来就是她!她始终跟着江留醉作甚?”
“此女懂得易容,最奇怪的是,她仿佛对我们的武功都很熟悉,你可有这感觉?”
小童浑身大震,披风亦滑了下来,颤声道:“那日对付无命人他们的,会不会也是…”
“除她之外,我尚想不到别的高手!”
“她在我们面前,从未露过伤情的武功。”
“知剑意而改剑势,何必一定用同样招式?你难道做不到?”
“这么说,她居然是归魂的人。归魂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好,越来越有趣…”小童的好胜心不觉被慢慢激起,“果真如此,天下将有一番好戏可看!”
“我只是猜测。”伊人影飘叹了口气,“我宁愿她来自灵山,否则再冒出什么隐秘门派来赶这趟浑水,我们的事岂非更多?!”
“咦?你不是从不怕事的吗?”
“我不想做太多无聊的事。说说你那位看不见的高手,怎样用十招打得你铩羽而归?”
小童生硬地挤出一丝声苦笑,那模样既怪又可怜,伊人影飘不觉对那位黑暗中的高手倍添戒心。
“唉,我连他近身都不知道,太丢脸了!当时我看到郦王爷卧在床上,正想走近动手,那人的手已按上我肩头。就凭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内息功夫,我开头便输了。”
“原来如此,下面你不说我也知道啦,如此说来,那人的身手的确不逊失魂…”
“他会是谁?”
“空幻楼如果有这般高手,几乎可以和楼主柴青山相提并论!”
“空幻楼…那家伙会出山么?唉,我们该如何是好?”
“想听我的?你赶快养伤,莫让我劳神。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我总要再教训他们一场!”伊人影飘仍为郦逊之、江留醉、花非花联手时,他无法施展平时功力而耿耿于怀。
“其中一个是归魂的手下,还有一个据说是东海三仙的弟子,你的口气不要这么大好么?”小童心情转好,有闲心奚落他了。
伊人影飘傲然道:“一对一时,管保管他们个个死得难看!”
小童肃然,的确,若论实战经验,天下有谁比得上他们这些杀手?伊人影飘如此托大也是自然。
“等他们到了江宁,越发不好动手。”小童像是忘了伤势,谈兴上来滔滔不绝,“空幻楼近年来销声匿迹,不知他们的人还剩了多少?郦逊之真是有后台,拜了天下最有名的师父不说,还有空幻楼做靠山,更别提他今日的地位!”
“地位这玩意,皇帝小子要给便给,要拿便拿,半点做不得数。倒是空幻楼曾经风光一时,重出江湖却是棘手…”
小童嘻嘻笑道:“你运筹帷幄的样子,真像军师呢。”伊人影飘心中猛然一动,如泉眼被打开,思路一下清晰,“对了,那人可能就是军师想找的人。”
“你说什么?”小童身躯微颤,他自然明白伊人影飘指的是谁,惊讶不已,“他会是江留醉的师父?!为何要护着郦王爷?”
“我明白了!”伊人影飘哈哈大笑,“给我猜中了。你莫要忘了,军师以前是什么身份,那人会认识郦王爷自然毫不稀希奇。想不到他们师徒俩苦苦追杀江留醉,不曾逼出他师父,你却运道极佳,被他打了个无还手之力。看来军师花这番心思找他是对的,这等高人不先除了,异日必是大患。”
小童瞠目结舌,直起身出神道:“江留醉的师父到底是什么人?,劳动军师如此关注,武功又厉害至此,为何从未听说过?”
伊人影飘露出洞悉的笑容,“他的名字说不定曾经声动天下,不过是再没人提起罢了。”
身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伊人影飘脸色大变,敌人已近跟前才听见还是头一遭。他急忙抬眼望去,门吱呀一响,赫然站定了一个中年男子,魂一般缓缓飘来。他样貌古拙,长衣飘然,举重若轻地走至两人面前,竟无半点声息。
伊人影飘利眼一瞧,冷冷道:“阁下何不以真面目示视人?”挡在小童之前,暗中蓄积真力。小童讶然缩后,感应到一股熟悉且窒息的压力,失声道:“就是他!”便腾地跳起。
“呵,外面够冷的。”那人细目微张,一甩袖居然围着柴火坐下,烤手取暖。
伊人影飘顿觉对方高深莫测,将真力灌注双手,道:“阁下内力惊人,岂怕这天寒地冻?!”那人隔着火光抬头,在跳跃的火舌下,脸看起来阴晴不定,只淡然道:“自然之道,生克有定。一味凭一己之力强争出头,实是不智。”
两人愕然,听出他有规劝之意,未及搭话,那人又道:“既有自然之物可以御寒,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咦噫,你们功夫不弱,尚要以火取暖,看来你伤得不轻。”
小童全身戒备,闻言更不敢松懈,打哈哈道:“承蒙手下留情,他日一定相报!”他心虽害怕,但在伊人影飘之外的人面前却绝不口软。伊人影飘亦不敢轻易动手,见他无意出手,索性拉小童一齐坐下,故作轻松道:“阁下深夜造访,想做什么?”
“我来瞧瞧他的伤势,这几粒药丸活血抗瘀,可助他疗伤。”那人递上一个小锦盒。
伊人影飘伸手接过,小童却不信,张口道:“你我各为其主,焉知你不是害我?!”那人尚未答话,伊人影飘温言道:“多谢阁下!”小童“啊”了一声,只见伊人影飘打开盒子,取了一丸药放到他唇边,“吃吧,是好东西。”
小童无奈、顺从地吞下药丸,又听伊人影飘特意说道:“阁下是英雄好汉,怎会使卑鄙手段加害伤者。”那人搓着手笑道:“你们两个,一点也不适合做杀手。”
伊人影飘眼中杀机顿现,神情瞬间凶恶了几分,整个人犹如蓄势待发的豹子,似乎一言不和就会跳出来狠咬一口。小童服下药丸,感觉胸胁处顺畅许多,更有舒服的暖意自脚底涌上,心下感激,便朝那人拱手道:“阁下不计前嫌,小童有礼了。”
“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那人悠然说来,伊人影飘却突然出掌,喝道:“闭嘴!我最恨人讲狗屁道理!”掌风扫起地上所有柴火,十七八根火棒密密麻麻往那人身上烧去。
那人纹丝不动,小童正自诧异,眼睁睁看火棒即将触及那人衣衫,忽地被什么挡住,“嘭”地向后炸开,扬起万点火花,未沾到那人分毫。伊人影飘心中惊骇反露笑容,双掌齐推,“阴冥玄寒掌”登即全力发动,将毕生功力凝聚这一掌之间。
小小农舍顿时风起云涌,充斥着伊人影飘阴寒的掌力。双掌如双龙出海,卷起漫天海浪,气势磅礴,连他身后的小童亦觉呼吸困难,不得不疾退数步躲在墙边。那人衣袖鼓胀,长发欲飞,牢牢地站定在伊人影飘双掌的气场中央,顶住扑面而来的阵阵幽冥鬼气,彻骨冰寒。
转眼间,那人四周方圆三丈内皆蒙上薄薄的寒霜,唯独他浑身上下完好无损。伊人影飘闷哼一声,知他只守不攻,仍留了一手。伊人影飘又急又怒,右掌一转,五指忽地伸长寸余,指间散出一股炎热焦炙之气,直扑那人面门。
这“阴里含阳,寒中生炎”的奇妙功夫,才是阴冥玄寒掌中的不传之秘。伊人影飘从未试过一出手即是如此狠招,心里实在惧怕,万一仍不能伤到对方,该如何收拾残局。他每战必胜的信念今夜连受打击,竟破天荒想起惨败的下场来。
那人并不躲闪,张开右手五指如山,气势如虹地挡在他的去路上。伊人影飘迎面而来的强大热力,遭此一阻,不得不当中变招,倏地无影无踪。他收起未发之力,身体横逸而飞,扬起双掌朝那人腰间贴去,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是蓄意而为,并非被迫变招。眼看离那人不及一寸,却蓦地感到对方有股柔和的吸力,硬生生要把他的手掌纳到体内去似的。
“砰”的地一声,伊人影飘一掌打中那人,只觉击在一片水中,水面反送出一股巨力,如无数细小的刺钻进他的手心。他的万千劲力居然全悉被水化去,激起波光荡漾,却根本动摇不了对方分毫。
伊人影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借反击之力,顺势飘回小童身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那名扬天下的“阴冥玄寒掌”,此时如卵击石,令他信心全无。那人并不追击,拂去身上的灰尘,澹然道:“红衣你练此掌,可知对你性命有害?”
伊人影飘不答,他忽然觉得在此人通透的目光下无所遁行形。
“此功非有三十年功力者,不能随心所欲。你天资虽好,却练得过早过急,阴寒附体,纵能伤人,本人亦不能幸免。”
“生死由命,红衣早无挂碍。”他冷然答道,骨子里仍是一种孤傲。
“你若心无所系,又岂会为人拘役,替他人做嫁衣?”
伊人影飘盯着继续燃烧的柴火,隐忍不语,目光中的心事化作了烧尽的烟灰,一副往事已矣之态。小童知道伊人影飘经常会突然沉默,并不奇怪,恐那人讲多错多,又惹恼了他,连忙插嘴道:“阁下好意我们心领。但为人做事,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那人深叹一记,无比可惜,不再说下去,慢慢踱回门边站定,叹道:“既是如此,我意已尽,你们好自为之。”
“等等!”小童心中瞬间做作出个决定,瞥了伊人影飘一眼,仍道,“你昔日故友千方百计要逼你现身,已追踪令徒多日,阁下不妨小心看看他去。”
那人身躯微晃,低沉的语音压制住内心随之而来的波动,道:“多谢!”
待那人离开,小童自言自语道:“总算还了他赠药之恩,从此两不相欠。”动动腿脚,利索许多,心情大好。再看伊人影飘仍陷入深思,不禁哈哈笑道:“喂,别想了,我的伤好多了,寻个地方歇息去,明天还要赶回京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