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逊之沿附近巷口找了一圈,均未见花非花,只得走回府等候。刚至王府门前,冷不防被蹦出的雪凤凰一把扯住,责怪他道:“你跑到哪里去了?害我苦等,立在这儿像块石头,都要冻坏了。”

他这才想起家里有这个难缠的人物,见她容光焕发,一身簇新的缃色茧绸夹袄配上镜花绫襦裙,衬得眉目温柔大方,忙称赞了几句。雪凤凰心头大悦,忘了计较他的过失,夸道:“算你有良心,这顿饭吃得我胃口大开,以后顿顿如此,我倒不舍得走了。”

两人谈笑几句,忽闻郦伊杰要见郦逊之。郦逊之眉一蹙,今日王爷已知龙佑帝和太后对他的任命,不晓得会作何反应。雪凤凰看郦逊之脸色变化,知趣地道:“我在定功堂等你。”说完顺着原路回去。

郦逊之揣测着来到父亲所居的安澜院,院内灯火通明,悄无人声。头上的明月,脚下的清辉,衬出院里悠远寂寥的气息。院内的花草在冬日只余枯枝,却依旧干劲有力,决然地露出生生不息之相。

郦逊之静静地穿过,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之味,隐约间有梵唱轻飘,仿佛错觉。

他横越长廊,停在郦王爷的居室外,正欲敲门,听见郦伊杰朗声道:“进来。”他恭恭敬敬地走进,他低声地道了句:“父王。”行过一礼。空气里一阵寂静,听郦伊杰终于出了声,笑声带涩,“我还是你父王么?”郦逊之不吭声。

“今日才知你拜了廉察,未及弱冠担此重任,你以为妥当否?为何不和父王商量,怕我拦你?”郦伊杰平和的语气下暗藏威严。

“是太后任命,逊之不敢违抗。”他没有抬头,父王的脸色想必很难看,他不想看了更内疚。

“是你不想违抗吧。”郦伊杰淡淡地道,“廉察一职,操生杀大权,你…”他没再接下去,盯着儿子看,眼中有一丝不忍。香案上的一炉香烟雾缭绕,青烟袅袅曼曼,缠住了低首无语的郦逊之。

他挥手赶烟,突然抬头道:“想是太后为叫孩儿好好查案,才派了廉察的虚名。父王若不高兴,等逊之办完失银案再辞了不迟。现下孩儿急欲查明真相,找到郡主,还嘉南王清白。父王认为这个轻重如何?”

这番话说得郦伊杰脸色转好,点头道:“你在朝中种种,都由得你罢。既为朝廷做事,今后要知晓分寸,明日早朝不可忘了。张九天也做过官,都该教过你。”郦逊之忙道:“逊之明白。”

又听郦伊杰道:“失银案拖不得。今日户部上折称黄河冰封,沿岸百姓背井离乡者以万计。朝廷拨不出银两,皇上正为这事焦头烂额。你查得可有眉目?”郦逊之道:“请父王宽心,逊之一定尽快查出那批银子的下落以解燃眉之急。现下涉案的女子进了雍穆王府,尚要请父王协助,寻人监视。此外,嘉南王府涉案家将君啸今早被人下毒,大理寺证物房亦被人付之一炬。事态严峻,孩儿不知是否该请嘉南王入京,或是派人前去江宁与他商量。”

郦伊杰沉吟道:“我正想回老家过年,过两日就启程起程。”

郦逊之吃了一惊,父王要回杭州,是否该与他同行?想了想道:“父王怎的地突然起了这念头?路途遥远,怕是赶到地方,都已是年后。”暗想,莫不是听了他的话,想顺路去见嘉南王?

郦伊杰眼中说不出的萧索,声音更为低沉,“你娘的诞辰快到了,我想看看她去。”郦逊之闻言,心中一痛,暗骂自己不肖,竟连这个日子也忘了!

他母亲柴青凤本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空幻楼楼主之女,虽不曾练武,却因此结识不少江湖中人,为康和王屡建奇功出过不少力。不幸三年前忽染绝症,即使如名医弹指生也束手无策,终于撒手人寰。他得到消息时尚在岛上,母亲安葬在西子湖畔,从此阴阳天涯两隔,再无法见面。

“既是如此,请父王准我同行。外面不太平,有孩儿护送或会好些。父王是一人走,还是和郦屏他们一起走?”郦屏、郦琦、郦谦、连亘、端羚、李莘、路惊眸七人,人称郦家七将,再加上海贤、方玫、骆契三人,并称“边关十大将”,最令边塞敌寇闻风丧胆。郦屏等人近日都在京城,如同去南方,沿途必然安全。

郦伊杰摇头,“他们好容易才回来省亲,团圆要紧。我不打算惊扰地方,带几个人去就行。”郦逊之不由担心,连龙佑帝都有危险,若说那批人不会对康和王下手,他也觉不可能。

“那孩儿定要同去,这两日快快查出些线索,便与父王同回杭州便是了。”

郦伊杰轻笑,“你当查案子是背书,会如此顺你的意?”郦逊之赧颜道:“这案子有几位朋友帮忙,又有天宫从旁协助,该是快的。”郦伊杰点头,“你回来没几日,倒认识了几个朋友,只是家里颇多机关,叫他们不要乱闯。”郦逊之道:“孩儿明白。”

郦伊杰想了想道:“交友之道我不教你,江湖多侠义之辈,也多奸诈之徒,需你自己体会,想来我多说无用。”

“父王当日曾靠不少江湖朋友襄助,众志成城方成就大事。孩儿若有父王那般幸运,结交忠肝义胆之辈,何愁大事不成?”郦逊之意气风发地说着,头不觉仰起,看郦伊杰的眼中多了热忱。郦伊杰淡淡地道:“成了什么大事,又如何?”端起面前的一杯茶,慢慢抿了一口。

郦逊之满腔兴奋被他打散,好生无趣,想与父王多亲近的心淡了下去。看郦伊杰沉思,郦逊之猜想他要提少阳公主的事,不觉冷了脸。香烟凝重地在空中走,避开郦逊之坚决的眼神。郦伊杰瞥了他一眼,很快移开目光,看着地上道:“太后为什么要把少阳公主许给你?是你自求的么?”

郦逊之又好气又好笑,“不是,是太后突发奇想,与逊之无关。逊之自忖高攀不上,还请父王做主,替我谢绝太后的美意。”他的语气很硬,郦伊杰认真看了他几眼。他担心父王会劝他,立即又添了一句,“逊之虽有济世之志,却绝不愿依附皇家,请父王谅解孩儿的苦衷。”

他等着郦伊杰的斥责与命令,却意外地听见一声“好”,郦伊杰慢条斯理地道:“既是你不愿意,我替你回了这桩婚事。只说你们命数不合,恐于公主有碍,想来太后不会强求。”郦逊之大喜,一时来不及细想他赞同的缘由,忙道:“多谢父王。”说完深感意外。

“少阳公主的身份样貌,与你很是相配,你真是不愿与皇家结亲,才回绝的么?”

“我…”郦逊之不知如何回答。

“自是该回了。”郦伊杰一双慈目中忽然闪出精光,“我和嘉南王本有约定,等你回陆上便要与郡主成亲,若是太后再不允我便这样和她去说。只是燕郡主失踪,此事关系你的将来,不可马虎。”

郦逊之默然片刻,想像想象中温暖的亲情带给他的却是重重束缚,他倔强倔犟的眼中有一丝凄然,“父王,如果我也不愿娶燕郡主呢?”

“郡主温柔贤淑,定会是你的良伴,你不必为了与我怄气,连一桩好姻缘也拒了。”郦伊杰澹然地道,“你从不曾违逆过我,自小在外吃了不少苦,没听你回来抱怨一句。如今你有了主见,我再替你筹划,心下难免怨我。也罢,等寻回郡主,你自己再拿主意,我管不了许多。”

他的口气殊为凉淡,郦逊之想像想象中的康和王从不是这个样子。他时常想像想象父王振臂一呼群雄云集的场面。率几十万大军直扫中原,夷平六路割据人马的王霸之人,却每每让他感到时世的变迁。那些真的只是往事而已,只剩世人的传诵,连亲历者也忘了曾经的驰骋和叱咤?

他看着父王,仿佛看到将来的自己。岁月催人老还是时光不再?他从未感受到父王的霸气,先帝的遗言和旁人的赞叹,于他这个本应最亲近康和王的人竟陌生如一个传说。郦逊之心下有淡淡的惨然,过去的辉煌似被一双无情的手撕去,终耐不住这气氛,急于退出去,便道:“时辰不早,孩儿不想打扰父王安寝。父王还有什么要吩咐?”

正待退下,见郦伊杰有话未说,只好再候着。果然,郦伊杰沉吟半晌道:“你既想随我动身,现下不妨去花房里看看,家里的林师傅种了不少好花,去见识一下。”

郦逊之不觉好笑,父王突然提了个怪主意。既是家里的东西,从老家回来再看不迟。郦伊杰清楚他脑中所想,道:“去看看罢,你所学尚浅,向有学问的人多请教,不会白走一趟。”

“是。”郦逊之无奈应了。种花的学问有必要请教?他这样想着,退出安澜院。

先到定功堂寻到雪凤凰,聊了一会儿,郦逊之想起父王的嘱咐,随口提起看花之事。雪凤凰一听要赏花兴味盎然,说花前月下良辰美景,此时赏花最为适宜。郦逊之讲多了花字,又想到花非花,心头掠过一阵惦念,吩咐门房如见她来即刻请进。

两人穿越亭院,来到了康和王府养花之所。郦逊之记忆中花房无甚可看,被雪凤凰拉着,依旧存了勉强之念。

不过是些庸花俗粉罢了,这会儿又是严冬,能瞧出点颜色就算难得。

一进花房,他几乎以为走了眼,目之所及远远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百花争妍,嫩红粉绿,竟似藏了一个春天。细看去曲径通幽,群花繁复,密密匝匝不知有多少叫不出名目的娇颜。一簇簇一丛丛笑而相拥,探头探脑好奇地瞧着两人,如欢声笑语扑面而来,人的心一下子亮了。

郦逊之不觉忘了种种烦恼,伸出手爱怜地摸着身边红艳艳的花瓣,露出笑意。雪凤凰抛下他,一路走一路小跑,贪心地想把众花览尽,再顾不上别的。

或朱或素的翻瓣莲、黄的紫的南山茶、浅绿悠蓝的月季花、紫墨白黑的游蝶花、花蜜香浓的素心腊梅腊梅、热闹殷勤的报春花、翠袖黄冠的玉水仙、迎寒傲雪的冬风兰、金黄闪耀的迎春花…婀娜多姿,妩媚温柔。

更稀希奇的是晚秋初冬的洛阳花、佛桑、百日草、荡荡红、金盏菊、龙口花、松寿兰、晚香玉,春季的灯笼花、春兰、梅花、玉兰、紫荆、慈姑花、金莲花、手树…还有很多说不出名堂、叫不出名儿来的花,竟约好了百花盛会,你以你的彩衣翩翩起舞,我凭我的长袖甩出风情。

郦逊之不由想起郦云说过,新来的这个师傅会种百花之树。他原是当做奇谈来听,现下真有点信了。雪凤凰跑没了影,他喊了两句,顺着小径往前走。满目耀眼灿烂,竟照亮黑夜,直似白昼,更将不同香气层层渗入人心。

先是一阵遥远莫名的幽香,仿佛前世之梦,来生幻象相,朦胧间让人说不出什么。刚走一步变作淡淡甜香,温柔如梦中情人的手,细语呢喃,婉转叹息。再欲寻时,那香又浓成一种诱惑,包裹人的周遭,连呼吸也更为贪婪,恨不能跌一跤于群花中从此不起。一旦生了欲念之心,那花香暗暗地远去,冷冷以冰清拂面,如立于青山之巅万仞之上,唯有隔着漠漠时光的怀念。

花中有如许滋味,如许奥妙,这是郦逊之以前从不曾体会。他信步走着,彩花绿叶之间,忽见一小亭展翼,有位中年男子当中独坐,面前石桌上一纸一笔一砚一茶。那人神态自得,在纸上信笔涂抹,悠然自得。见他走近,那人含笑望了他一眼,手上不停。

郦逊之靠近看了,见画有一门一士,门紧闭,士子抬头而探。画面寥寥几笔,透出股闲意。郦逊之有意与他攀谈,便道:“满园春色关不住,却无一枝红杏出墙来。此春色岂止红杏而已?”

那人丢笔大笑,“公子抬爱。”郦逊之这才看清此人,见他俊朗微须,一派超然,竟无多少烟火气。他心生敬意,长揖作礼道:“逊之不知先生姓名,望勿以为怪。”

“在下是本府花匠,公子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