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灵风忽然大笑起来,道:“你怎知我不是姬灵燕?谁是姬灵风?谁是姬灵燕?你难道真能分得出么?你对我们又能了解多少?”

  俞佩玉怔在那里,只觉有些毛骨悚然。

  他本来确信站在他面前的,必定是姬灵风,他本来确信姬灵燕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但现在,他却完全迷惑了。

  只因他对这姐妹两人,实在了解得不多,姬灵风虽然精明能干,但姬灵燕的痴迷又焉知不是故意装出来的。

  姬灵风瞪着他,一字字道:“你现在还能分得出我是谁么?”

  俞佩玉叹丁口气,苦笑道:“我本来分得出的,现在却越来越分不出了。”

  姬灵风大笑道:“那么你现在就该知道,一个人自己觉得最有把握的事,往往就是他知道得最少的事,因为他太有把握了,所以就不会再去思索。”

  俞佩玉反复咀嚼着她这几句话中的深意,竟不觉想出了神。

  突听外面有人轻轻敲门,说是:“有事禀报。”

  俞佩玉抬起头,才发现这时暮色又已很深了。

  敲门进来的是香香,她现在已恢复了生气。姬灵风道:“什么事?”

  香香道:“外面来了三个人……”

  姬灵风皱眉道:“我知道这里每天晚上都有人来的,但今天……你明知今天日子不同,为何不将他们全挡回去?”

  香香道:“从天还没黑开始,已不知挡回去多少人了,但这三个人却不肯走,小方告诉他们,说今天不做生意,他们还是非进来不可。”

  姬灵风沉下了脸,道:“哦……你去瞧过这三个人么?”

  香香道:“小方不敢做主,回来告诉我,我就出去瞧了,只见这三个人棺材板似的站在门口,并没有硬闯进来。”

  姬灵风沉吟道:“他们长得怎么样?”

  香香道:“门口今天没有挂灯笼,我也不敢出去仔细看,隐隐约约只瞧见这三个人年纪都不小了,骑来的马匹都是关外名种,直到现在马嘴里还在吐着白沫子,显然已跑了不少路,而且跑得很急。”

  姬灵风道:“你没有看到他们的脸?”

  香香道:“他们头上都戴着范阳笠帽,而且好像是特制的,又大又宽,将大半张脸都遮住了,我只发现其中有个人右手的衣袖空荡荡的,是个独臂人。”

  姬灵风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这三人竟是自很远的地方急着赶来的,而且还不愿意被人看到他们的面目。”

  香香道:“正是如此!”

  姬灵风默然半晌,冷笑道:“这三人难道是冲着我来的,我倒要去瞧瞧他们究竟是哪一路的角色,无论他们是为何而来的,我总不能让他们失望。”

  朱泪儿神情本来已经很自然了,但姬灵风一走出去,只剩下她和俞佩玉两个人时,她竟连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

  她也看不出俞佩玉心里是喜是怒,更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俞佩玉看来总是那么安详,那么温柔。

  她却不知道俞佩玉此刻心里又何尝不是乱糟糟的,正也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态度对待她,该对她说什么话。俞佩玉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再刺激她。

  因为俞佩玉知道无论任何一个女孩子在她这种年纪的时候,都正是最富于幻想,最多愁善感,自尊心最强的时候。

  这正是少女们最危险的年龄,在这种时候她们的情绪最不稳定,一件小小的事,就能给她们很大的伤害。

  何况朱泪儿本就是那么敏感,那么倔强,她受的伤害已实在太多了,俞佩玉怎么能再伤害她?

  但俞佩玉也实在无法承认她是自己的妻子,就算他们的年龄相差并非如此悬殊,就算她已是个身心都很成熟的少女,就算俞佩玉真的很喜欢她,也万万不能承认她是自己的妻子。

  因为俞佩玉万万无法抛下林黛羽。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解决这件事,所以他也不敢说错一句话,所以两个人虽然对面坐着,却无话可说。

  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的人,实在无法想像这种情况的微妙和复杂,幸好就在这时,姬灵风竟已又回来了。

  俞佩玉和朱泪儿立刻抢着迎了上去,两人走了几步又同时停了下来,朱泪儿偷偷瞟了俞佩玉一眼,俞佩玉也正在瞧着她,她只望俞佩玉看不清她的表情,谁知姬灵风却偏偏将屋里的灯全都燃了起来。

  朱泪儿脸竟红了,垂下头一笑,退回去坐了下来。

  姬灵风跟珠子一转,咯咯笑道:“我现在才知道天下的新娘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就算是胆子再大的人,一做了新娘子也会害臊。”

  朱泪儿头垂得更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脸竟会红得这么厉害,俞佩玉咳嗽两声,道:“外面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姬灵风道:“没有,我根本就没有出去瞧。”

  俞佩玉道:“为什么?”

  姬灵风道:“因为我已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了。”

  她不等俞佩玉再问,就接着道:“原来他们是约好了人在这里见面的,所以才急着赶来,江湖中人会约在妓院里见面,本是件很普通的事。”

  俞佩玉道:“既然如此,他们的行踪为何要那么诡秘?”

  姬灵风道:“这也许是他们约好了要去做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江湖中人见不得人的事本就很多,只要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就不必去管它。”

  俞佩玉沉吟了半晌,道:“我倒想去看看这三人的模样。”

  姬灵风笑道:“想不到你竟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你自己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多么?”

  俞佩玉苦笑道:“就因为我的麻烦已够多了,所以多加几件也没关系,何况,我现在只要一见到鬼鬼祟祟的人,就觉得他必定和我俞某人有关系。”

  姬灵风目光闪动,道:“你要去瞧他们也方便得很,只不过现在香香已经去照顾他们了,我敢保证无论他们是何来历,都绝对逃不过香香的眼睛。”

  朱泪儿忍不住道:“那只怕未必。”

  姬灵风微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个女孩子在妓院里干了三年后,那双眼睛就会变得比刀厉害。你这人有几斤分量,口袋里有几两银子,只要一走进她的门,她立刻就能瞧得出来。在她们面前,非但穷小子休想装得了阔,你就算想装穷,想少花几两银子,到结果还是要被她们掏空钱袋为止。”

  朱泪儿抿嘴笑道:“装阔本来就比装穷容易得多。”

  只听一人吃吃笑道:“对了,装阔的人我倒不怕,这些人有多少钱就会花多少,但装穷的人,却多半是很难对付的,你若不先给他们尝点甜头,他们就算有十万八万在钱袋里,却连一根毫毛也不肯拔下来。”

  香香果然来了。

  姬灵风道:“那三个人呢?”

  香香道:“在小屋子里。”

  姬灵风道:“你为何不陪着他们?”

  香香叹道:“他们就像是三个木头人,我对他们笑,他们好像根本瞧不见,我对他们说话,他们也听不见,就好像根本没将我当做个女人,我几乎忍不住要去照照镜子,看看我是不是忽然变老了,变丑了。”

  朱泪儿眨了眨眼睛,道:“他们也许是聋子。”

  香香“噗哧”一笑,道:“他们非但不聋,而且耳朵都灵得很,尤其那个老头子,外面只要有人走过,他就立刻蹿到窗口去瞧。”

  俞佩玉皱眉道:“老头子?是个怎么样的老头子?”

  香香道:“他看起来已有六七十岁,连胡子都白了,而且气派看来很不小,不但像是很有几文,还像是很有势力的样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这种临老入花丛的老色鬼我本已看得多了,但这人却有些与众不同。”

  俞佩玉道广有什么不同?”

  香香笑道:“到这里来的人,年纪越大,越是色迷心窍,越喜欢毛手毛脚,但这老头子却一直板着脸,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和人打架。”

  俞佩玉道:“他说话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香香道:“他根本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有那独臂人要我出来准备酒菜时说了几句话,听起来好像是江南一带的口音。”

  俞佩玉动容道:“此人是何模样?”

  香香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忍不住要吐,撇着嘴道:“这人年纪也不小,非但断了一条手臂,而且满身满脸都是红红的伤疤,就好像是个大麻风。”

  俞佩玉面色有些变了,沉默了半晌,道:“还有一个人呢?”

  香香展颜笑道:“这人倒是个小伙子,三个人中就数他长得最像人,只不过好像已经有好几天没吃饭了,饿得只剩皮包骨头,连眼睛都张不开。”

  俞佩玉又沉默了半晌,转向姬灵风道:“你方才说要看他们方便得很。”

  姬灵风笑了笑,道:“不错,普天之下,大大小小的妓院里,多多少少总有些古怪的,何况这妓院本是胡姥姥开的呢。”

  朱泪儿又忍不住问道:“古怪,有什么古怪?”

  姬灵风没有回答她,却道:“你觉得这里的灯光和别的地方是否有些不同?”

  朱泪儿怔了怔,道:“有什么不同?”

  姬灵风道:“你难道不觉得这里的灯光分外明些,也分外柔和些。”

  朱泪儿道:“嗯……”

  姬灵风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朱泪儿道:“因为……因为这屋子里非但桌上有两盏灯,墙壁上也嵌着两盏灯。”

  姬灵风道:“你可知道这两盏灯为什么要装在墙壁上?”

  朱泪儿又怔了怔,道:“为什么?自然是为了要照亮这间屋子。”

  姬灵风笑道:“你错了,这两盏灯是为了偷看才装在墙壁上的。”

  朱泪儿道:“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