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姥姥悠然道:“只剩四个人了。”

  向大胡子身旁一人,面如淡金,干咳两声,道:“宋某素来不愿多管闲事,武林前辈们的事,在下更不敢过问。”

  胡姥姥道:“只剩三个人了。”

  另一个颀长大汉不等她话说完,已抢着道:“在下素来和宋兄同进退,宋兄的意思,就是在下的意思。”

  胡姥姥大笑道:“只剩两个人了……看来俞某人交的朋友,倒的确都不愧为侠义之辈,他们若不是这种人,你也不会找他们来了,是么?”

  林瘦鹃“呛”地抽出了长剑,但长剑才出鞘一半,他的手已被俞放鹤一把抓住,林瘦鹃沉声道:“盟主难道还要等她先动手么?”

  俞放鹤淡淡一笑,道:“她不会动手的,她若要动手,就不会说这些话了。”

  林瘦鹃还在犹疑,胡姥姥已拍手大笑道:“不错,能坐得上盟主宝座的人,果然有两下子,我说这些话,只不过要告诉你,你现在已在我老婆子的掌握之中,所以我老婆子若要问你几句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才好。”

  俞放鹤道:“你要问什么?”

  胡姥姥指着向大胡子等人道:“这些人名头虽然不小,但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值半分银子,你将红莲花等人骗走,却将这些人带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俞放鹤默然半晌,缓缓道:“在下要做的事,姥姥你难道还会不知道么?”

  胡姥姥道:“我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总要听你亲口说出来,我老婆子才放心。”

  俞放鹤沉吟着道:“在下是想在这里找东西,这件东西的价值,谁也无法估计,但姥姥你想必是早已知道了。”

  胡姥姥眼睛里发着光,道:“这件东西若是找着了,我老婆子也有份么?”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凡是今天在这里的人,都有份的。”

  胡姥姥立刻跳了起来,将铁锹抛在向大胡子面前,厉声道;“既是如此,你们还等什么?”

  ※          ※          ※

  这小楼的地基,造得竟十分坚固,铁锹锄在上面,就像是敲着铁板似的,发出了震耳的声音,还带着一连串火花。

  那颀长大汉身上用昂贵的丝缎做成的华丽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一面挥舞着铁锹,一面喃喃道:“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铁金刚’韩大元和‘万木庄’的大少爷宋宏星竟会跑到这里来挖地,这不是见了鬼么?”

  宋宏星一张淡黄的脸也涨得通红,却勉强笑道:“这本是咱们心甘情愿的,不是么?”

  韩大元道:“不错,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为了那东西,莫说叫我挖地,就算要我挑粪都没关系,只怕这东西找出来后,他们就忘了咱们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眼角去瞟,只见胡姥姥和俞放鹤等人都站得很远,才敢放心说下去。

  宋宏星道:“他若不想分给咱们,又怎会找咱们来呢?”

  韩大元道:“他只怕就是叫咱们来做苦工的。”

  宋宏星用袖子擦着汗,道:“俞放鹤不是这样的人。”

  韩大元冷笑道:“我本来也以为他不是这样的人,但现在……你瞧见雷风的下场没有?咱们的下场只怕也差不多。”

  他忽然转过头去,道:“向老大,你可听见了咱们的话么?”

  向大胡子连胡子上都在淌着汗,嗄声道:“听见了又怎样?咱们现在难道还想住手么?”

  只听林瘦鹃大声道:“三位可发现了什么?”

  向大胡子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胡姥姥冷冷道:“你们最好卖力些,挖不出东西来,你们可没有什么好受的。”

  向大胡子道:“那东西若是不在这里呢?”

  胡姥姥道:“东西若不在这里,我老婆子就将你们埋下去。”

  这时朱泪儿实在忍不住了,附在俞佩玉耳畔道:“现在他们一定听不见我说话的。”

  俞佩玉点了点头。

  朱泪儿道:“我母亲究竟会将什么东西埋在这里呢?据我所知,她到这里来,是决心要平平凡凡地过日子的,所以连一点首饰都没有带来。”

  俞佩玉道:“他们现在找的,绝不是什么珠宝首饰。”

  朱泪儿道:“为什么?”

  俞佩玉道:“方才那一包珠宝,你拿出来后,并没有藏进去,只要是上过楼来的人,每个人都可以看见。”

  朱泪儿道:“但那是用布包得紧紧的。”

  俞佩玉道:“就算用布包着,但像他们这样有经验的人,还是可以看出里面是什么,何况,在黑暗中,珠宝的光华,难免会透出来,所以,他们若要的是珠宝,绝不会甘心让这包珠宝被火烧光的。”

  朱泪儿皱起了眉,道:“那么,你想他们找的会是什么呢?”

  这句话俞佩玉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向大胡等人已将地挖得很深了,小楼的地基,已变成一个方圆五丈,一丈多深的大坑。

  他们三个人站在坑里,从俞佩玉这里望过去,已连他们的头顶都瞧不见,只能见到不时有一些木头被抛上来。

  胡姥姥、俞放鹤等人都已站到这大坑旁,神情看来已有些焦急,到后来挖地的声音已变得很低沉,也不再有碎石抛上来,用做地基的麻石,显然都已被敲碎挖出,他们现在已挖到麻石下的湿泥。

  三人又挖了半晌,林瘦鹃忍不住道:“销魂宫主也许并没有将那东西藏在这里,也许她根本没有带来。”

  胡姥姥道:“她带来了,而厄且就藏在这里。”

  林瘦鹃道:“前辈怎会知道?”

  胡姥姥冷冷道:“我自然知道,你若肯多用些脑筋,你也会知道的。”

  林瘦鹃道:“这只因东方美玉一定知道东西是藏在这里,所以他才不肯走开,东方城主自然也就所以这东西做交换条件,才能将李天王等人请到这里来。”

  林瘦鹃咬着嘴唇道:“但销魂宫主既然有了这东西,为什么却不利用它的价值,反而将它埋在地下呢?”

  胡姥姥道:“这只因她已决心想做个安分守己的太太,但又不肯让这东西落人别人的手里……”

  她冷冷一笑,接着道:“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个男人,时常都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的。”

  忽然间,只听一阵车辚马嘶声传了过来,胡姥姥、林瘦鹃、俞放鹤三人都吃了一惊,扭过头去瞧。

  朱泪儿就乘着这机会,又在俞佩玉耳畔道:“我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什么了。”

  俞佩玉道:“哦?”

  朱泪儿道:“他们要找的一定是一本极厉害的武功秘笈,我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得到这本武功秘笈,还没有开始练的时候,就遇见了东方美玉,她既已打算过安分的日子,无论什么武功都对她没有用,所以她就将这秘笈藏了起来,不幸的是,这件事竟偏偏又被东方美玉知道了。”

  她一面说,俞佩玉一面点头,只因她说的实在很有道理,他实在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合理的解释。

  等她说完了话,一辆马车已冲入火场废墟里。

  ※          ※          ※

  与其说这是辆马车,倒不如说是间可以活动的屋子,一间装着车轮,被十六匹马拉着的屋子。

  若定要说这是辆马车,那么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大的马车了,这马车里简直可以装得下百儿八十个人。

  俞放鹤皱眉道:“你在四面都布下了暗卡么?”

  林瘦鹃道:“早已布下了。”

  俞放鹤道:“既已布下,那些人难道都睡着了不成,怎会让这辆马车闯进来的?他们就算拦不住,也该发出警号才是。”

  马车已远远停了下来,他们算定自己说话的声音,那边一定听不见的,谁知话刚说完,马车里就有人笑着道:“这件事你不能怪他们,他们的确已拿出旗花火箭来要发放的,只可惜还未放出时,脑袋就已被砍了下来。”

  他吃吃笑着道:“你该知道,一个人的脑袋若已被砍下来,就什么事也不能做了的。”

  这句话其实说得很无聊,但这人却似乎认为有趣得很,好像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有趣的话了。

  他一面说,一面笑个不停,说话的声音固然尖声细气,笑声也脆得很,听来就像是个还未成年的女孩子,对世上大多数事都觉得有趣得很,所以就算有人放了个屁,也能令她笑上半天的。

  这种人大多数都很乐天,很和气,能遇见这种人,通常都会觉得很有意思,但胡姥姥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意思。

  一听到这笑声,她就像是要溜了,但往那大坑下面瞧了一眼,又好像舍不得走,正在犹疑不定时,那辆大车的门已打开,十来个精赤着上身,只穿着条红绸裤的大汉,抬着张大床跳下车来。

  这张床也大得惊人,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有烤得恰到好处的鸡鸭和肉,有颜色新鲜的水果,有各种蜜脯甜食,还有一些银质的大瓶子、小罐子,只要是你想得出来的好吃东西,这床上都全了。

  就在这些东西中间,斜斜躺着一个人。

  一瞧见这个人,连俞放鹤几乎都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个人,只能算是一堆肉,这人就像是用几百斤最肥的五花肉堆起来的。

  他身上几乎什么衣裳都没有穿,但这并不能怪他,只因他一个大肚子已垂到膝盖上,要穿裤子实在太困难了,那先要两个人在下面用头顶住他的肚子,也许还能勉强系得上裤腰带。

  向大胡子、宋宏星、韩大元,三个人刚从坑下跃上来,骤然瞧见这么样一个怪物,既是吃惊,又觉好笑。

  这胖子自己倒先笑了,吃吃笑道:“别人都说安禄山体肥如猪,依我看来,两个安禄山也比不上我的,世上若有胖子比赛,我一定是第一,你们说是么?”

  这么样一个庞然大物,说话居然细声细气像是个小女孩子,向大胡子等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胖子也陪着他们笑,而且笑得比谁都开心,甚至连林瘦鹃脸上的紧张神情都松弛了下来。

  这其中只有一个人脸上连半分笑意都没有,那就是胡姥姥,她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像是忽然变成了两根。

  她正在一步步向后退,但那胖子的眼睛瞧到她时,她的脚就像是突然被钉子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