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泪儿情不自禁拉住了俞佩玉的手,掌心湿湿的,已满是冷汗,俞佩玉的手更冷得像冰一样。
这时远处已有两个人奔了过来,这两人虽也穿着紧身黑衣,但面色冷漠,目光更冷漠,就像是戴着个面具似的,一望而知和霹雳堂门下大不相同,显然已是俞放鹤的直系属下,远远望去,他们手里也像是提着兵刃,走到近前,才看出是两把铁锹。
林瘦鹃长剑入鞘,沉声道:“这几具尸身用不着埋葬,你两人将他们带去给李渡镇上的父老子弟瞧瞧,就说盟主已找出了放火的恶徒,而且已将之就地正法,但李渡镇所有的损失,仍由盟主负责追回赔偿。”
大汉们刚躬下身说了句:“遵命!”
远处的废墟后忽然传出一阵拍掌声,一人咯咯笑道:“妙极,妙极,这‘追回’两个字,实在用得妙极。”
林瘦鹃的手还未离开剑柄,变色道:“什么人?”
那人笑道:“林大侠用不着吃惊,我只不过是个半截已入了土的老太婆而已,林大侠若要将我也杀了灭口,那真比捏死个蚂蚁还容易。”
听到这语声,俞佩玉和朱泪儿都已知道是胡姥姥来了,朱泪儿咬紧了牙,全身都发起抖来。
俞佩玉知道她将这恶毒的老太婆已恨之入骨,生怕她忍耐不住,轻轻将她一双小手拉了过来。
这双小手冷得就像冰一样,俞佩玉心里又忍不住生出一种怜惜之意,轻轻握着,久久都没有放开。
朱泪儿却垂下了头,没有瞧他,但也不知怎地,这双冰冷的手,忽然间就变得像火一样烫。
但俞佩玉并没有留意到这变化,因为这时胡姥姥已蹒跚着走了出来,嘴里“格嘣格嘣”的,像是在嚼着蚕豆。
她一面走,一面叹着气道:“越是没有牙的人,越喜欢吃蚕豆,越是不能做的事,做起来就越觉得有趣,看起来每个人都有几根贱骨头的,你们说是不是?”
林瘦鹃本已想冲过去的,但瞧见这人竟真的像是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反而停住了脚步。
他的确不愧是个老江湖了,知道越是这种人,越是难缠难惹,俞放鹤面上也似已变了颜色,却还是勉强笑道:“前辈莫非是……”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胡姥姥就已拼命摇着手道:“俞大侠可千万莫要叫我前辈,我这糟老婆子哪有福气做武林盟主的前辈,这一声前辈叫出来,我老婆子已至少损寿十年,再叫一声,可就送了我老婆子的终了。”
她话虽说得很慢,但却似很不愿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这句话还未说完,眼睛已转到林瘦鹃身后,然后就接着道:“菱花剑林大侠的威名,我老婆于也已久仰了,但我老婆子只知道林大侠剑法的高明,还不知道林大侠竟有这么好的口才,方才那‘追回’两字,实在用得太妙了,简直妙不可言。”
林瘦鹃也只有勉强笑了笑,讷讷道:“在下却不觉得这两个字有什么特别之处。”
胡姥姥笑道:“能在平凡中见功夫的,才是真正的绝妙好辞。”
她指一堆还在冒烟的废墟,接着道:“这里本来是个杂货铺,铺面虽不大,里面的存货可真不少,至少也得值三五千银子的,是么?”
林瘦鹃赔笑道:“前辈的计算,自然不会错的。”
胡姥姥道:“李渡镇上像这么样殷实的店家并不少,在外面做买卖发了财回来享福的,也有几个,所以这把火至少烧了几十万两银子,是么?”
林瘦鹃道:“以在下的估计也差不多。”
胡姥姥道:“这几十万两银子,本来是该盟主大人赔的,但阁下只不过用了轻描淡写的‘追回’两个字,赔钱的责任就落到别人身上去了。”
她咯咯笑道:“该怎么样追呢?去向什么人追回呢?这用不着说,自然是要去找江南霹雳堂,霹雳堂的家财自然不止几十万两,赔了李渡镇的损失后,至少还有一大半留下来,盟主大人不但做了人情,博了侠名,而且还可以弄几十万来自己花花,这样的买卖,我老婆子也真想做一票。”
林瘦鹃等人面上都已变了颜色,俞放鹤却只是淡淡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将这票买卖让给夫人也无妨。”
胡姥姥笑嘻嘻道:“夫人?你怎么叫我夫人?我这辈子也没有嫁过人,到了这么大一把年龄,想做夫人也做不成了。”
俞放鹤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姑娘此来有何吩咐,只管说出来就是,在下无不从命。”
胡姥姥拍手大笑道:“姑娘?我老婆子至少已经有五六十年没听过别人叫我姑娘了,这一声姑娘简直叫得我骨头都酥了一半,就凭你这声姑娘一叫,我老婆子也不能找你麻烦的,你只管放心就是。”
这时俞放鹤仍面带微笑,他身边的几个人却沉不住气了。
“没影子”屠飞忍不住怒喝道:“盟主一向宽大为怀,但你也莫要太猖狂得意,就算你有两下子,盟主和林大侠也不会瞧在眼里,你还是知趣些好。”
胡姥姥笑道:“我老婆子一向知趣得很,莫说还有这么多位大英雄大豪杰在这里,就凭‘没影子’屠飞一个人,要收拾我老婆子也容易得很的。”
屠飞道:“哼!”
胡姥姥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我老婆子正活得不耐烦,所以才敢到这里来的,屠大爷你不如就索性成全了我,赏我老婆子一刀吧。”
屠飞忍不住瞧了俞放鹤一眼,像是想问俞放鹤可知道这老婆子的来历?但俞放鹤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嘴里电不肯吐出半个字来。
再看那老婆子竟已蹲了下去,嘴巴里还在嚼着蚕豆,看来既像是有恃无恐,又像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屠飞干咳两声,嘿嘿笑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头,就该知道我绝不会向你出手,屠某若杀了你这老太婆,日后传说出去,岂非要被江湖朋友耻笑。”
胡姥姥咯咯笑道:“我本倒也以为屠大爷你是个响当当的角色,谁知你竟是个只会说大话吓唬人的狗熊,你连我这么样一个老太婆都害怕,日后传说出去,岂非更要让江湖朋友笑掉大牙么?”
林瘦鹃和向大胡子对望一眼,两人嘴角都露出了微笑,这一笑当真笑得屠飞脸上挂不住了。
他就算明知这老婆子必然有些门道,就算明知别人是要拿他来做问路石,试试这老婆子的武功,但到这时,他也没法子再装佯了,只有硬着头皮,怒喝一声,向胡姥姥冲了过去,大吼道:“这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屠某。”
一个人若号称“没影子”,轻身功夫自然不错,此刻只见他身形一闪,腰畔的紫金刀已出手,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已冲到胡姥姥面前,身法之迅急,倒也没有辱没这“没影子”三个字。
别人只见他刀光如匹练般向胡姥姥砍下,也没见到胡姥姥站起来,更没有瞧见她有什么动作。
只听屠飞吼声忽然中断,凌空一个翻身,退了回来,一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咽喉,两只眼睛怒凸而出,胸膛也不住起伏,一口气像是再也喘不过来。
众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会忽然变得这样子的,相顾间也不禁为之失色,再看胡姥姥却在摇头叹息道:“好馋嘴的孩子,吃了我老婆子一粒蚕豆,就舍不得杀我了?看来我老婆子这蚕豆滋味一定不错。”
大家这才知道她竟在屠飞张嘴大吼时,将一粒蚕豆弹入他嘴里,但就连林瘦鹃这样的武林高手都未瞧见她的手动,俞佩玉也不禁暗叹忖道:“这样的暗器手法,只怕连唐无双都要自愧不如了。”
一念至此,他才想到那冒牌的唐无双竟也没有跟来,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他几乎已忘了,这冒牌的唐无双,实已是他惟一的线索,他管了别人的闲事,竟将自己的大事忘怀了。
朱泪儿只觉他双手忽然变得冰冷,脸上却是满头大汗,忍不住以自己的衣袖,轻轻擦着他头上的汗珠。
俞佩玉眼睛瞪着前面,竟如浑然不觉。
这时屠飞头上的汗却比俞佩玉流得更多,竟连掌中的刀都已抛却,两只手都扼着自己的脖子,嗄声道:“蚕豆……蚕……”
胡姥姥笑道:“哎呀,蚕豆莫非呛住了屠大侠的喉咙么,屠大侠为何不吐出来?”
屠飞狂吼一声,竟将手伸进嘴里去,像是想将蚕豆挖出来,一面用力咳嗽,但他的手实在太大,勉强伸进去三根手指,却还是无法将蚕豆挖出,他咳嗽声越来越急,一张脸已渐渐发青,眼泪鼻涕却一齐流下,忽然全身一阵抽搐,接着,又是一声狂吼。
只听“喀”的一声,他身子已仰天跌倒,鲜血白嘴角飞溅而出,两只手不住疯狂般挥舞,鲜血又像雨点般自他手上流了出来,他右手竟已赫然只剩下两根手指,他竟已生生将自己三根手指咬断了。
向大胡子似乎想赶过去扶起他,但向前走了一步,立刻又向后退了三步,望着林瘦鹃道:“蚕豆有毒?”
林瘦鹃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闻一阵阵咀嚼之声传了过来,屠飞竟在咀嚼着自己的手指,想见他必已痛苦得无法忍受,众人见到这老婆子的毒药竟是如此恶毒,早巳满头冷汗,哪里还敢说话。
胡姥姥悠然笑道:“蚕豆炒肉,乃是时鲜名菜,蚕豆和手指同嚼,味道想必也不错,难为你竟想得出这么妙的吃法来,我老婆子就没有这样的口福。”
众人见到屠飞的满脸鲜血,听到他的咀嚼之声,已是心里作呕,此刻胡姥姥再这么样一说,向大胡子忍不住扭过头去,吐了出来。
等他再回过头时,屠飞的手已不能动了,咀嚼之声已不复再闻,只能听见一阵阵微弱的呼吸声。
再过半晌,连呼吸声也终于停止,自他指尖嘴角流出的鲜血,却已变得有如墨汁般漆黑。
胡姥姥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堂堂的‘没影子’屠飞,竟连小小一粒蚕豆也消受不起。”
俞放鹤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胡姥姥驾到……”
他话还没有说完,众人听到“胡姥姥”三个字,已不禁失声惊呼出声,胡姥姥却吃吃的笑了起来,道:“听你这么说,好像是直到现在才认出我是胡姥姥。”
俞放鹤道:“在下等有眼不识泰山,但望姥姥恕罪。”
胡姥姥凝注着他,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似的,她那张狡猾的、满布着皱纹的脸上,也像是露出了些惊讶之色。
俞放鹤虽还在微笑着,但显然也被她瞧得有些不安,被这么样一双老狐狸般的眼睛盯着,没有人会觉得好受的。
胡姥姥终于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就连我老婆子也弄不懂你了,你方才若是想借我老婆子的手来杀屠飞,现在屠飞已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装做不认得我?”
俞放鹤微笑道:“但在下实在……”
胡姥姥冷冷道:“你实在是认得我的,二十年前你就认得我了,只要见过我老婆子一面的人,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何况你和我还有些交情。”
俞放鹤面上的微笑,像是忽然被冻结住了,这变化别的人也许都没有注意,但俞佩玉……
朱泪儿只觉俞佩玉一双冰冷的手,忽又发起热来,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心在狂跳,身子也在剧烈地颤抖。
只听胡姥姥道:“你明明认得我的,为什么还在装作不认得?”
俞佩玉几乎忍不住要放声狂呼:“他并不是在装假,他实在是不认得你,只因他并不是二十年前你见过的那放鹤老人,他是冒充的。”
他只有拼命咬紧牙齿,才能忍住不发出声音来,他脸上的肌肉已因痛苦而扭曲,朱泪儿回头瞧见了这张脸,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只因她也从未想到这张脸会变得如此痛苦,如此可怕。
俞放鹤却忽然大笑起来,仰天狂笑道:“二十年前的往事,在下早已忘怀了,姥姥你又何必记在心上。”
胡姥姥冷冷道:“这种事,我老婆子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俞放鹤虽还以笑声来掩饰不安,但听了这句话,他的笑声竟变得比刀锯木头还要难听。
他嗄声笑道:“你今天难道是想来报复的么?”
胡姥姥眼睛闪着光,又盯了他半晌,缓缓道:“不错,你总该知道我老婆子报复的手段,无沦谁得罪了我,我老婆子都一定要加倍报复他,若再加上二十年的利息,嘿嘿……”
她抛了粒蚕豆到嘴里,用力咀嚼起来,好像已将这粒蚕豆当做了俞放鹤,要咬得稀烂,再吞下肚子里。
林瘦鹃忽然大声道:“前辈纵是武林高人,但最好还是莫要忘记俞大侠现在的身份。”
胡姥姥瞪眼道:“什么身份?”
林瘦鹃厉声道:“前辈若对盟主有何举动,便无异和天下武林中人为敌。”
胡姥姥笑嘻嘻道:“天下武林中人难道都在这里么?我老婆子怎么瞧不见呀?我老婆子只瞧见了你们五个人,就凭你们五个人,我老婆子想来还可以对付的。”
林瘦鹃手掌紧握着剑柄,汗珠子已一粒粒从头上落了下来,向大胡子干笑两声,退后三步,道:“前辈若和盟主有什么宿仇旧恨,在下等是万万不敢过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