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姥姥嘶声道:“我下次不敢了,求求你老人家饶了我吧。”
俞佩玉又是惊奇,又觉可笑,郭翩仙也瞧呆了。
突见胡姥姥一口咬在自己手背上,两条腿在俞佩玉背上一挺,整个人从俞佩玉身上跳了出去。
“砰”的一声,她身子撞上屋顶,又落了下来,坐在地上,不住喘气,突又跪了下去,叩头道:“我老婆子知错了,你老人家饶了我吧。”
凤三淡淡道:“你居然能自我掌下脱逃,也算不易……去吧。”
他忽又瞧着俞佩玉一笑,道:“只便宜了你。”
方才胡姥姥身子弹起时,俞佩玉立刻就觉得掌心的吸力消失,此刻但觉两条手臂里,仍有真气流转不息。
他正不知怎么回事,朱泪儿已抿嘴笑道:“我三叔从别人身上借来的真气,一大半都留给你了,你落了个大便宜,自己难道还不知道么?”
俞佩玉怔了半晌,瞧瞧自己的手,又瞧瞧胡姥姥,心里当真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难受。
只见胡姥姥已佝偻着身子,蹒跚着往楼下走,虽然低垂着头,但一双眼睛里仍是凶光闪动,不住偷偷去瞟凤三。
凤三先生忽然道:“你且慢走。”
胡姥姥吓了一跳,颤声道:“三爷还有何吩咐?”
凤三缓缓道:“我与江湖中人,素无来往,更无过节,你此刻若是走了,必定要当我无缘无故杀了你妹子。”
胡姥姥垂首道:“老婆子不敢。”
凤三道:“你不妨留下来,听我告诉你,我是为了什么才杀她的?”
胡姥姥道:“前辈若要说,老婆子自然只有听着。”她嘴里虽说得像是被迫而听的,其实却恨不得凤三快些说出来。
俞佩玉也知道凤三先生此刻要说的,就是那故事的后半段,他想听这故事的迫切,实也不在胡姥姥之下。
谁知凤三还未说话,朱泪儿已抢着道:“三叔你还是歇歇,让我来说吧。”
凤三叹了口气,道:“那天的事,你还记得么?”
朱泪儿咬着嘴唇,一字字道:“那时我年纪虽然还小,但那天发生的事,每一件都好像已刻在我心上,我只要一闭起眼睛,就能看得见……那每一张脸。”
她虽然说得很轻、很慢,但语声中的怨恨之意,却令人听了不寒而栗,胡姥姥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赔笑道:“既是如此,姑娘就快说吧。”
朱泪儿目光忽然向她瞪了过来,道:“我先问你,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胡姥姥苦笑道:“普天之下,除了朱宫主那样的母亲外,还有谁生得出姑娘这样的女儿?”
朱泪儿狠狠瞪了她一眼,才缓缓合起了眼睛,缓缓道:“那天已是深夜时分,我母亲还没有睡,正在灯下为我缝制衣服,是一件准备在过年时给我穿的红衣服,还要在上面为我绣一只麒麟,她偷偷告诉我,希望这麒麟能为我带来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弟弟。”
这些回忆,还是温馨而美丽的,朱泪儿苍白的脸上,也因这些温馨的回忆而焕发出美丽的光彩。
她嘴角噙着一丝甜蜜的微笑,接着道:“小孩子谁不喜欢穿新衣服,我简直等不及要穿上它,所以时候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我还是守在旁边,不肯去睡。”
胡姥姥眨了眨眼睛,笑道:“销魂宫主居然会亲手缝制衣服,这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朱泪儿道:“我母亲不但亲手缝衣服,而且洗衣、煮饭、扫地……家里大大小小每一件事,都是她亲手做的,你不信么?”
胡姥姥赔笑道:“姑娘说的话,老身怎会不信。”
朱泪儿道:“那时外面已起更了,小镇里的人睡得都很早,四下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声音,就像现在一样。”
风吹窗户,四面果然是静寂如死,众人心里也不知怎地,竟突然生出一股寒意,像是有什么不祥的预兆。
朱泪儿道:“那时我母亲似已感觉到有什么不祥的事将要降临,心像是乱得很,她本在绣麒麟的眼睛,竟用错了三次针,就在这时,突听‘扑喇喇’一声,一只宿鸟,忽然自对面屋顶上飞起。”
说到这里,朱泪儿面上的笑容已消失不见,大家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地跟着紧张了起来。
朱泪儿道:“我吃了一惊,扑到妈的怀里,她一面拍着我,突然从针匣里抓起一把绣花的针,向靠近屋顶的一个小气窗洒了出去。”
胡姥姥笑道:“宿鸟惊起,便知道是有夜行人到了,令堂果然不愧是老江湖,这一把钢针洒出,窗户外面那小子不倒楣才怪。”
朱泪儿冷冷道:“窗户外面的,就是胡姥姥。”
胡姥姥怔了怔,强笑道:“噢,是……是么?”
朱泪儿道:“我母亲那把针洒出后,竟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她立则就知道有高手到了,就将我爹……”
她闭起眼睛,长长透了口气,才接道:“就将东方美玉拍醒,将我交给他,那时我只觉我妈的脸色突然变得毫无血色,但东方美玉却像是高兴得很。”
俞佩玉叹了口气,暗道:“这样刻薄无情的男子,也就难怪朱泪儿不肯将他认做父亲。”
朱泪儿道:“这时窗子外已有人笑道:‘好高明的满天花雨撤银针,只可惜遇着我老婆子,就没有用了。’”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的眼睛,都向胡姥姥瞧了过去。
胡姥姥于笑一声,道:“姑娘那时有多大?”
朱泪儿道:“四岁。”
胡姥姥笑道:“四岁的孩子,就能将别人说的话,记得如此清楚了么?”
朱泪儿淡淡道:“有些人纵然活到七八十岁,反而越老越糊涂,有些人虽只有四岁,但已懂得很多事了,何况……”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胡姥姥,一字字缓缓道:“有人若在你四岁时杀了你的母亲,他在那天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你也永远不会忘记的。”
胡姥姥竟是被这双眼睛瞧得心里生寒,垂首干笑道:“我那妹子的确是老糊涂,总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
朱泪儿“哼”了一声,接着道:“我母亲一听这话,就已猜出窗外是什么人,就说:胡姥姥,我与你素来没有纠葛,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就在这时,四面的窗户突然一齐开了,屋子里立刻多了十几个人,这些人来得好快,虽是自窗外掠人的,看来却像是突然从地下出现的鬼魂。”
胡姥姥叹道:“原来他们竟来了十几个……”
朱泪儿道:“屋子本来不大,十几个人一下子就将屋子挤满了,我母亲被围在中间,连退路都被封死。”
胡姥姥忍不住道:“那些人长得是何模样?”
朱泪儿道:“为首一人,个子高高的,羽衣星冠,看来似乎是仙风道骨,令人尊敬,其实……其实却也是个恶毒的小人。”
胡姥姥笑道:“这人想必就是不夜城主东方大明了。”
朱泪儿道:“还有一人,满面虬髯,身材魁梧,一张脸生得如同锅底,所用的兵刃,看来竟好像一座宝塔。”
胡姥姥动容道:“原来李天王也在。”
朱泪儿冷冷道:“还有一人,满头白发,嘴里牙齿都掉光了,脸上笑眯眯的,像是个心地很慈祥的老婆婆,其实她的心却毒如蛇蝎。”
她不用再说明,别人也知道她说的是谁了,眼睛不由得又向胡姥姥瞪了过去,胡姥姥抹了抹脸,干笑道:“骂得好,老身我若是见了她,也要痛骂她一顿的。”
朱泪儿道:“我母亲见了这些人,自然不免吃了一惊,但瞬即就镇定下来,问他们究竟是想来干什么?”
胡姥姥暗笑道:“不错,这些人来头虽都不小,但朱宫主也未必怕他们。”
朱泪儿道:“那东方大明就大骂起来,说我母亲诱拐了他的儿子,还说了一些很不好听的话,我母亲虽然听得很生气,但知道这人就是自己的家翁,也不敢发脾气,还以为这是件误会,想加以解释。”
胡姥姥道:“东方老儿最是护短,怎会听你母亲的话。”
朱泪儿道:“他果然连话都不让我母亲说,我母亲就想要东方美玉自己去说,谁知东方美玉忽然一个纵身,掠到东方大明身后,也指着我母亲大骂起来,而且还骂得比他爹爹东方大明还要难听得多。”
胡姥姥叹道:“男人大多都是没良心的。”
钟静也已醒了,此刻触动心事,竟嘤嘤啜泣起来。
朱泪儿目中也有了泪珠,道:“我母亲直到这时,才知道东方美玉是这样的人,她多年的真情,竟交给这种人手上,在这一刻之间,她忽然变得心灰意冷,连话都不想说了,只问东方美玉父子,肯不肯将我教养成人。”
说到这里,她已是泪流满面,就连银花娘都流下了眼泪,众人心情亦是十分黯然,一个个俱都垂首无语。
过了很久,朱泪儿才擦了擦眼睛,接着道:“东方美玉自然一口答应,还说女儿也是他的,他自然会好生照顾我,我母亲最后瞧了他一眼,就要死在他面前。”
众人都不禁惊呼一声,但也知道,她母亲必定还不会死得这么快,否则以后那许多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朱泪儿凄然道:“那时我年纪虽小,但已隐约猜出这是怎么回事了,不禁放声大哭起来,我母亲狠下了心不理我,她就要举刀自尽,谁知就在这时,那胡姥姥突然飞鸟般掠了出来,夺过了我母亲手里的刀。”
胡姥姥笑道:“我妹子虽然是个老糊涂,但在那些人中,看来倒还是她的良心最好。”
朱泪儿冷笑道:“哼!”
胡姥姥赔笑道:“若非我妹子出手夺刀,你母亲那时候就要命丧当场,哪里还能报仇呢?姑娘你还是往下说吧!”
第二十回 不堪回首
朱泪儿继续叙述惨痛的往事,道:“这时双方的距离,已不及三十丈了,只因我母亲怀里抱着我,身手总要受些影响的,而且,她多年以来,只是想专心专意地做一个安分人家的主妇,功夫虽未完全搁下,终也退步了许多。”
俞佩玉叹道:“功夫不进则退,那是必然之理。”
朱泪儿道:“她眼见已将被追着,就在这时,突见二条人影,如惊鸿,如神龙,自半空中急坠下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听到这里,大家又不禁轻呼了一声,失声道:“这又是什么人?”
朱泪儿也不回答,只是接着道:“我那时虽还不懂得武功高低,但也瞧得出这人的轻功,竟比我母亲还要高出许多。”
胡姥姥道:“哦?”
她眼角一瞟,众人也不禁都向凤三先生瞧了过去,大家心目中,都已隐约猜出,来的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