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伸出一只干巴巴的手,揉着眼睛道:“说来不怕少爷笑话,我老婆子孤苦伶仃,什么亲人都没有,别人嫌我脏,嫌我老,也都不肯照应我,只有小花陪着我。”

  她老眼中已流下泪来,颤声接着道:“但那些人却不许我将小花带出来,这大半天来,小花一定快饿死了……好小花,乖小花,你别着急,奶奶就来看你了。”

  说着话就要挣扎着爬起来,又仆地跌倒。

  俞佩玉赶紧扶起了她,皱眉道:“小花是老太太的孙子?他们为何不许你带他出来?”

  老太婆流泪道:“不错,小花是我的乖孙子,别人的孙子又吵又闹,但我的小花却再乖也没有,整天都乖乖地蹲在我面前,连老鼠都不去抓。”

  “抓老鼠?”俞佩玉怔了怔,失笑道:“老太太的小花莫非是只猫么?”

  老太婆竟号啕大哭起来,道:“不错,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眼中,它只不过是只猫,但在我这快要死的老太婆眼里,它却是我的命根子,若没有它陪着我,以后这日子叫我怎么过呀……”

  她挣扎着又要往前爬,嘶声道:“乖小花,乖孙子,奶奶就来喂你吃鱼鱼了,你不要哭,奶奶的肚子就算疼死,爬也要爬去喂你的。”

  俞佩玉瞧她满头银丝般的白发,瞧着她佝偻的身子,想到她生活的凄凉与寂寞,心下也不禁惨然,大声道:“老太太若是走不动,就让在下背你去吧。”

  老太婆揉了揉眼睛,道:“你……你肯么?”

  俞佩玉柔声笑道:“我的奶奶若还活着,也会和老太太你一样心疼小花的。”

  老太婆一嘴牙齿都快掉光了的瘪嘴,已笑得合不拢来,道:“他们听我要来喂小花,都拦着我,不许我来,只有少爷你……我老婆子一瞧见少爷,就知道少爷是个好人。”

  她伏在俞佩玉身上,还在不停地唠唠叨叨,说俞佩玉是好心人,将来一定可以娶着个标标致致的小媳妇。

  俞佩玉都被说得有些脸红了,幸好过了山坡走不了片刻,就已人了小镇,俞佩玉这才问道:“不知老太太住在哪里?”

  老太婆道:“我住的地方最好认,一找就可找到。”

  俞佩玉笑道:“哦?是靠那边?”

  老太婆道:“你瞧见了么,就在左边那小楼上。”

  俞佩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不见了——这小镇上只有一个楼,这惟一的楼就是凤三先生和朱泪儿住的地方。

  他已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也还未有任何动作,老太婆两条软绵绵的腿,已变得有如铁钳般钳住了。

  俞佩玉纵是天生神力,但被这老太婆的两条腿钳住,莫说挣扎不得,简直连气都透不过来。

  他大骇道:“老太太你……你究竟想怎样?”

  老太婆道:“我只求少爷将我背回家去。”

  俞佩玉道:“但那地方……那地方……”

  老太婆“咕”的一笑,有如枭鸟夜啼,俞佩玉听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只听老太婆吃吃笑道:“少爷你还不知道么?那地方就是我老婆子的家,里面住的,一个是我孙子,一个是我玄孙女儿。”

  俞佩玉深深呼吸了两次,沉住了气,缓缓道:“老太太若和凤三先生过不去,要去找他,又何必要在下背着去,以老太太你腿上的力量,自己还怕走不到么?”

  老太婆笑道:“少爷你是个好人,但我那孙子却一点也不孝顺,他看见我老婆子一个人去了,说不定就会一脚把我踢下来的。”

  俞佩玉苦笑道:“如今你想要我怎样?”

  老太婆道:“我只要你将我背上楼去,告诉他们,我是个病得快死了的老太婆,你将我救回去,求他给我些药吃。”

  俞佩玉道:“然后呢?”

  老太婆咯咯笑道:“以后的事,就不用你管了……你也管不着了。”

  俞佩玉暗叹忖道:“不错,我将她背上楼去之后,她还会放过我么?”

  他只觉背后湿湿的,已流了身冷汗。

  老太婆道:“但少爷你现在可千万莫要乱打主意,我老婆子年纪虽大了,但要捏断你的脖子,还是像掐稻草那么容易。”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老太太,我别的不佩服你,只是你编的那‘乖小花’的故事,可真是教人听了一点也不会怀疑。”

  ※          ※          ※

  小楼下的门是虚掩着的。

  楼上的人,郭翩仙在坐着发呆,钟静伏在他怀里,像是已睡着了,银花娘全身蜷曲在角落中,嫣红的面靥已惨白得毫无血色,眼睛瞪着那张床,本来一双最会说话的眼睛,此刻却是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变成个呆子。

  那病人——凤三先生——还是那么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只不过面色更红润,呼吸也正常了。

  朱泪儿守候在他身后,脸上也有三分喜色。

  俞佩玉已大步走上楼来。

  他一走上楼,就大声道:“这位老太太在路上得了急病,我只有把她救回来……我总不能看她病死在路旁,是么?”

  这话说出来,郭翩仙皱了皱眉头,钟静睡着未醒,银花娘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凤三先生眼睛也未张开。

  只有朱泪儿微微一笑,道:“这位老太太得的是什么病呀,等我替她……”

  她语声忽然顿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这老太婆,满脸俱是惊骇之色,就像是忽然瞧见了鬼似的。

  老太婆把脸藏到俞佩玉身后,呻吟着道:“姑娘行行好,赏我老婆子一点药吧。”

  谁知朱泪儿竟突然骇极而呼,大呼道:“胡姥姥……胡姥姥……你是胡姥姥。”

  “胡姥姥”这三个字说出来,郭翩仙身子一震,面上也露出惊惧之色,似乎立刻就想夺门而出。

  俞佩玉手心也淌出了冷汗,他记得他爹爹曾经告诉过他,当今天下最凶最狠的女人,就是胡姥姥,当今天下轻功最高、最会用毒的女人,也是胡姥姥,“十大高手”中,曾经有三个人将她困在阴冥山,无肠谷,围攻了七日七夜,还是被她活着逃出来了。

  只听胡姥姥在他背后叹了口气,道:“早知道这小丫头认得我,我又何必费这么大的事。”

  她向朱泪儿招了招手,道:“喂,小丫头,你怎会认得我老婆子的?说出来婆婆买糖给你吃。”

  朱泪儿已紧紧抓住了凤三先生的手,颤声道:“三叔你看,胡姥姥没有死,她又来了。”

  凤三先生还是没有张开眼来,只是缓缓道:“这人不是胡姥姥。”

  朱泪儿道:“我认得她……我认得她,她还是穿着那身青布棉袄,头发上还是插着那根乌木针,连脚上穿的鞋子都和那天一模一样。”

  凤三先生冷冷道:“她不是胡姥姥,胡姥姥已死了。”

  朱泪儿道:“但……但她……她又复活了。”

  凤三先生厉声道:“受了我化骨丹的人,莫说不能复活,就连鬼也做不成。”

  这老太婆忽然纵声狂笑了起来。

  拗折竹竿,铁器磨擦,荒野狼嗥,夜枭哀啼……这些本都是世上最可怕,最难听的声音。

  但这老太婆的笑声,却比世上所有的声音都难听得多,可怕得多,只听她疯狂的大笑道:“难怪我找我那狠心的妹子不着,原来她果然已被你这病鬼害死了……死得好,死得好,她的确已活够了,早该死了……但她死了后,却叫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怎么还能活得下去呀……”

  她笑声突然变哭,哭声比笑声更难听十倍,众人都听得全身发毛,俞佩玉更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凤三终于张开眼睛,目光一闪如电击。

  他闪电般的目光瞪着这老太婆,厉声道:“你是胡姥姥的姐姐?”

  老太婆道:“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是胡姥姥,我也是胡姥姥,我们姐妹两个人,就是一个,分也分不开的。”

  郭翩仙恍然暗道:“难怪江湖中人都说胡姥姥行踪飘忽,不可捉摸,同一天里,有人瞧见她在江南却又有人瞧见她在河北,原来这胡姥姥竟是孪生的姐妹两个,面目装束打扮也一模一样。”

  只听胡姥姥狼嚎般哭喊着,又道:“你这死病鬼,臭病鬼,你杀了我的妹子,索性连我也一齐杀了吧。”

  凤三淡淡道:“你就是来送给我杀的么?好,你过来吧。”

  胡姥姥怪叫道:“你们瞧,世上竟真有这么狠心的人呀,他杀了我妹妹,还想来杀我……你这病鬼难道连一点人心都没有么?”

  凤三冷冷道:“你不愿死,就下去吧。”

  胡姥姥道:“下去就下去,我既杀不了你,瞧着你更生气。”

  俞佩玉听她要走了,赶紧就想转身下楼,虽然他也知道此番下楼之后,只怕终生都要受制于人,至死为止了。

  谁知胡姥姥的腿突然在他肚子上向内一勾,他上半身就不由自主向前扑了过去,但觉一股劲道自他手臂间通过,他双臂也不由自主直挥而出,向躺在床榻的凤三先生直砍了下去。

  这正是一着名副其实,不折不扣的“借刀杀人”,俞佩玉若是一击成功,固然最好,凤三先生若是反击,最多也只能伤得了俞佩玉,伏在他身后的胡姥姥,见到他一击不中,立刻就可全身而退的。

  要知胡姥姥早已算准凤三躺在这么多床棉被里,绝对无法闪避,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是挨俞佩玉两掌,要么就是反击回去,换句话说,凤三先生若不死,俞佩玉就非死不可。

  但凤三先生若死了,她还会让俞佩玉活下去么?

  算来算去,俞佩玉都是已死定了的。

  ※          ※          ※

  朱泪儿忍不住放声惊呼出来。

  只见凤三先生一双骨瘦如柴的手臂,突然自棉被里伸出,也不知怎么样一转,就托住了俞佩玉的手掌。

  刹那间,俞佩玉只觉又是一股大力自凤三先生的手,传入自己的掌心,但一转之后,突又缩回。

  接着,胡姥姥自他肩井穴上注入他手臂的劲气,也随着凤三先生的这股力道,往俞佩玉掌心流了出去。

  他只觉两条手臂里像是有一股火焰正在奔流不息,惊愕之下,心念闪动,已知道凤三先生竟以他的手臂作桥梁,将胡姥姥的真气“借”了去。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胡姥姥也发觉了,骇极大呼道:“凤三……凤老前辈,住手……饶命,我服你了。”

  凤三先生缓缓道:“我本不愿妄取别人真气,但你既想取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