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道:“难道没有别的人陪你们?”
朱泪儿缓缓道:“三叔没有别的亲人,只有我。”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四五年前,这女孩子最多也不过只有七八岁,在别人正是最顽皮、最喜欢玩的年纪,但她却陪着个已奄奄一息的病人,在这荒凉的小楼上,度过了四五年,晚上竟连盏灯都没有。
俞佩玉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屋里静寂得就像是坟墓,曙色就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悄悄染白了窗纸,远处渐渐响起了鸡啼。
钟静已伏在郭翩仙身上睡着了,郭翩仙的目光,却始终凝注在那垂死的病人身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银花娘忽然伸了个懒腰,轻叹道:“这两人下棋下了这么半天,一共才落了三个子,看来这一盘棋下到明年只怕也下不完……”
她忽又走到那小女孩面前,嫣然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很乖很乖的女孩子,你下去煮一锅稀饭,再弄些小菜来给这些叔叔阿姨们吃好么?”
朱泪儿动也不动,只是淡淡道:“我不去,我不能离开三叔。”
银花娘笑道:“乖乖的去吧,小孩子怎么能不听大人的话。”
朱泪儿连瞧也不瞧,道:“我不去。”
银花娘笑容更温柔,柔声道:“我知道你一点也不怕我,所以不听我的话,是么?”
她嘴里温柔地说着话,手却已一个耳光打在朱泪儿的脸上,朱泪儿苍白的小脸,立刻被打得又红又肿。
但她却还是动也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瞪眼瞧着银花娘。
银花娘皱了皱眉头,媚笑道:“你嫌我打得太轻了,是么?”
她的手又伸了出去,但却已被俞佩玉握住。
银花娘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又要管闲事了。”
俞佩玉冷冷道:“你若想和我走在一路,以后最好还是……”
话未说完,突见朱泪儿双手蒙着了脸,颤声道:“你……你打得我好疼呀。”
银花娘怔了怔,道:“我方才打你,你现在才觉得疼?”
朱泪儿道:“疼……疼死我了。”
银花娘吃惊地瞧着她,简直也说不出话来。
她简直想不到世上有感觉如此迟钝的人,别人打了她一巴掌,她竟在一盏茶工夫后才知道疼。
银花娘呆望着她,竟连要吃稀饭的事都忘了。
这时那似乎睡着了的病人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怕疼,为何不听人家的话,下楼去煮稀饭吧。”
朱泪儿忽又瞪起眼晴来,瞪着银花娘,道:“三叔叫我去,我就去,别人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去的。”
她慢吞吞地爬下了床,慢吞吞地走下楼,俞佩玉瞧着她纤弱的身子,苍白的脸和手,心里不禁暗暗叹息。
银花娘这才展颜一笑,道:“想不到这孩子脾气竟如此倔强,倒和我小时候一样……”
她语声忽然顿住,眼珠子一转,才接着笑道:“这孩子若真和我小时候一样,我们吃了她的稀饭,就再也莫想活着下楼了,我得下去瞧着她。”
俞佩玉皱眉道:“小小的孩子,你也怕她下毒?”
银花娘回眸笑道:“我比她还小的时候,就已毒死过七八十个人了。”
俞佩玉淡淡笑道:“她不怕你,你反而怕她?”
银花娘怔了怔,她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这又瘦又小的女孩子,起了种莫名其妙的畏惧之心。
连郭翩仙那么厉害的眼睛瞪着她时,她都不在乎,但这小女孩的眼睛瞪着她,她却觉得心里有些发冷。
她怔了半晌,才勉强一笑,道:“一个人谨慎些总是好的,这句话你难道忘了?”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要下去,不如还是让我下去吧。”
楼下也只有一间屋子,大半间都堆着柴米,只留下一块很小的角落,摆着水缸、碗柜和锅灶。
朱泪儿正蹲在水缸旁洗米,洗了一遍又一遍,米里每个稗子,她都小小心心地挑出来,轻轻放在旁边。
等到饭锅上了灶,她又将拣出来的稗子用张纸包起来,再用清水将地上冲得干干净净。
俞佩玉发觉非但这么大一间屋子里点尘不染,就连锅灶上都没有丝毫烟熏油腻,这厨房竟比别人家的客厅还干净。
这双又瘦又白的小手,每天竟要做这么多辛苦的事,这伶仃纤弱的身子,怎么能挑得起这么大的担子?
俞佩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每天都要将屋子打扫得如此干净么?”
朱泪儿淡淡道:“一个人过惯了干干净净的日子,瞧见脏东西就会讨厌的,除非情不得已,否则又有谁愿意和不干不净的人在一起。”
她忽然回头瞪着俞佩玉,缓缓道:“你说是么?”
俞佩玉的心动了动,苦笑道:“不错,谁都不愿意和不干不净的人在一起的。”
朱泪儿眼睛发着光,轻轻道:“那么你……你为什么喜欢和不干不净的人在一起呢?”
俞佩玉怔住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才好。
这是个多么古怪的孩子,她有时看来,是那么可怜,那么弱小,有时却又好像变成个饱经世故的大人。
朱泪儿已缓缓转过身,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一面用扇子去扇炉火,一面慢慢地说道:“我虽然很少出去,但在这小楼上,却可以看到很多事,若是看到了有趣的事,我就会说给我的三叔听,否则他更不知道有多么寂寞。”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这小楼上常会看到有趣的事么?”
朱泪儿道:“嗯。”
过了半晌,她忽又回过头来,道:“有一天,我还瞧见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用很奇怪的法子杀了许多人,你可知道那女人是谁?”
俞佩玉苦笑道:“就是方才打你的人?”
朱泪儿淡淡笑了笑,道:“方才谁打了我?我已经忘记了。”
俞佩玉忽然发现她脸上方才虽然已被打肿,但现在却又光滑如玉,简直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朱泪儿已又接着道:“别人打了你,你若不能还手,最好还是将这件事忘记的好,免得存在心里难受。”
俞佩玉道:“但……但别人打了你,你真的要过很久才觉得疼?”
朱泪儿抿嘴笑了笑,道:“一个人挨了打,反正是要疼一次的,早些疼,迟些疼又有什么关系?你疼得越早,别人越开心,你若过很久才疼,别人就开心不起来了。”
她淡淡接着道:“我既然挨了打,为何还要让别人开心呢?”
俞佩玉又怔住了,这小小的孩子,心里竟充满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奇奇怪怪的想法,别人竟捉摸不透。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响起了马车声,接着,人声就嘈杂起来,正是从隔壁那院子里传过来的。
俞佩玉长长吐出口气,笑道:“我还是上去瞧瞧吧。”
※ ※ ※
李家栈的院子里,此刻竟已是人头拥挤,而且后面来的人还越来越多,俞佩玉虽瞧不见他们的脸,但可断定这些人无一不是江湖豪杰。
银花娘叹道:“这些人跑来干什么?见了鬼么?”
郭翩仙悠然道:“天下武林的盟主,在这里和唐门的掌门人下棋,江湖中人谁不想来见识见识,只要消息传出,不出三天,这院子都会被挤破的。”
银花娘恨恨道:“这消息不知是哪个王八蛋传出去的?”
她这句话自然没有人回答,但俞佩玉却已恍然。
这消息自然就是那“俞放鹤”自己传出去的。
他故意传出这消息,让武林中人都来看他和唐无双下棋,唐家的子弟,自然就不会再怀疑唐无双为何突然不见了,而别人见到堂堂的武林盟主都在和这“唐无双”下棋,这唐无双纵是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只听院子里人语纷纷都在说:“这位就是新任的武林盟主俞放鹤么?嗯,果然是风采非凡,难怪连红莲帮主那样的人都服了他。”
“咱们不知道能和盟主出来说几句话么?”
于是林瘦鹃含笑走了出来,朗声笑道:“各位但请少安毋躁,这盘棋看来最少还要下个三五天的,各位何不先找个地方落脚,等盟主下完棋才好从容陪各位谈话,各位有什么困扰,那时也可说出来,盟主自然会替各位拿主意的。”
院子里竟响起了欢呼声,这“先天无极”的掌门人,在江湖中果然极得人望,这却令俞佩玉的心都沉了下去。
林瘦鹃走进屋里,院子里又有人窃窃私议:“这位就是名震大江南北的‘菱花剑’林瘦鹃么?听说他有位掌上明珠,乃是江湖中出名的美人。”
“只可惜红颜自古多薄命,这位林姑娘许的本是盟主的大公子,谁知还未过门,俞公子就死在杀人庄了。”
“是谁杀了他的,盟主难道不为儿子复仇?”
“据说这位俞公子头脑有些毛病,盟主早已对他灰心得很,林姑娘就算嫁给了他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俞佩玉动也不动地坐着,额上汗珠却已滚滚而下。
银花娘忽然关上窗子,叹道:“你听见没有,他们居然还要在这里呆下去哩,咱们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俞佩玉霍然站起,道:“你用不着等了。”
银花娘吃惊道:“你……你难道……”
俞佩玉缓缓道:“有些事你越是躲躲藏藏,别人反而越会怀疑你、逼你,倒不如索性去面对它,这道理我已渐渐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