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花娘娇笑道:“那地方更是你们永远也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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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竟会有人将东西藏到一个荒凉的坟场中,一个平凡女人的棺材里,这已是别人梦想不到的事。

  现在银花娘却说已将另一半珠宝,藏在“更令人想不到的地方”,这地方之诡秘,岂非令人无法思议?

  谁知银花娘却将他们带到离坟场不远的一个小镇上,镇上灯火虽已沉寂,但镇容却甚是整齐可观。

  银花娘瞧见他们面上的诡异之色,嫣然笑道:“你们本来必定以为我说的那地方也不知会有多么冷僻秘密了,谁知我却将你们带到这繁荣的小镇里来,你们的心里一定在奇怪,是么?”

  俞佩玉道:“嗯。”

  银花娘指着镇上一座平房,接着道:“这小镇叫李渡镇,这片平房叫李家栈,约莫半个月以前,我曾经带着这珠宝在李家栈住过三四天。”

  钟静道:“你难道将另一半珠宝藏在这李家栈里了?”

  银花娘道:“不错。”

  她微笑接道:“我先将一半珠宝用黑布包起,塞在屋顶的横梁间,才将另一半珠宝用箱子装出来,藏在那棺材里去的。”

  钟静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只当你将东西藏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地方去了,原来只不过是藏在屋顶上,这种地方简直连小孩子都找得到。”

  银花娘娇笑道:“好妹妹,你虽然不笨,但见的事实在太少,有许多事你不会懂的,这地方看来虽普通,其实却最安全,你不信问问他……他就一定会懂得的。”

  她眼波又瞟到郭翩仙身上,媚笑道:“是么?”

  郭翩仙笑道:“不错,有时越是容易被人发觉之处,别人反而越是不会去找,只因谁也想不到你会将如此珍贵的东西藏在这种地方。”

  银花娘接着道:“何况我这样做,就算有人在暗中跟着我,见到我将珠宝藏到死人棺材那么秘密的地方去了,更想不到我会先在屋顶上藏起了一半。”

  她眼波在钟静脸上一转,咯咯笑道:“小妹妹,现在你总该懂了吧。”

  钟静冷笑道:“我没有偷偷摸摸藏东西的习惯,这种事我根本用不着懂。”

  银花娘娇笑道:“不错,你只要懂得该怎么样吃醋就够了。”

  钟静气得指尖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银花娘道:“我知道那屋子斜对面有座小楼,从楼上就可以瞧见屋子里的一切动静,咱们不妨先去瞧瞧,再决定该如何下手。”

  郭翩仙微笑道:“不想你做事倒也谨慎得很。”

  银花娘嫣然道:“一个人做事若能谨慎些,总会活得长远些……我们三个不就都是很谨慎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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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楼简陋窄小,看来只有一间屋子,孤立在一片平房间,站在楼头,便可将李渡镇四面情况俱都收入眼底,金燕子也就是躲在这小楼上,才瞧见银花娘将“四恶兽”一个个送回老家的。

  现在,银花娘也到了这小楼上来窥探别人,他们绕到后面,蹿上楼头,刚伏下身子瞧了一眼——

  四个人竟一齐在小楼上怔住了。

  如此深夜,对面那屋子非但还亮着灯火,而且窗子也是开着的,屋子四面,不知何时已加了好几个高几,几上燃着粗如儿臂的蜡烛,将这间李家栈里最大的屋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屋子中央的楠木八仙桌旁,正坐着两个人在下棋,旁边还有好几人背负着双手,在一旁观战。

  两个人下棋居然下到深夜已不太常见,旁边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在看棋看到深夜,棋瘾更大得少有。

  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些,令俞佩玉等人吃惊得怔住的,只因为这两个下棋的人竟是唐无双和俞放鹤。

  看棋的除了林瘦鹃外,俞佩玉虽都不认得,但一个个气度沉凝,精神矍铄,显然也都是武林健者。

  钟静吃了一惊,是因为她骤然瞧见这许多江湖高手,生怕其中有认得她的,将她的行踪窥破。

  郭翩仙吃了一惊,是因为他本以为唐无双和俞放鹤在干什么“秘密勾当”,却想不到他们竟只不过是下棋来了。

  俞佩玉更是吃惊,他既想不到这两人会在此下棋,更猜不出这“唐无双”究竟是真的那个,还是假的那个。

  四个人中最吃惊的自然还是银花娘。

  她怔了很久,才忍不住轻叹道:“老天真不帮忙,这几人东不去,西不去,怎么偏偏到这里下棋来了,有他们在里面,咱们要拿东西,看来只有等着了。”

  郭翩仙皱眉道:“走吧。”

  银花娘道:“走?”

  郭翩仙耳语道:“这几人下棋也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而且下完了也一定不会立刻就走,你我难道要一直等在这里不成?”

  俞佩玉忽然道:“我们不能走。”

  这“唐无双”无论是真是假,他都一定要盯着的。

  银花娘也立刻接着道:“不错,咱们好歹也要在这里守着。”

  郭翩仙道:“但天已将明,此间岂是久留之地?”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展颜笑道:“屋顶上呆不住,屋子里难道还呆不住么?”

  她竟又悄悄溜到小楼后面的屋檐下,伸手一推,窗子竟没有关紧,她立刻推开窗子,飘身掠了进去。

  俞佩玉虽然不愿无端闯入别人的屋子,但权衡轻重,也实在只有这法子最好,当下也飘身掠入。

  屋子里没有灯光,四面窗户又都是关着的,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银花娘摸出个火折子燃起。

  她本以为这屋子里就算有人,也必定睡得跟死猪一样,谁知火光一亮,她竟发现赫然有四只眼睛在静静地瞧着她。

  四只眼睛都瞪得大大的,连眨都不眨一眨。

  银花娘吃了一惊,几乎连火折子都拿不稳了。

  只见这精雅而干净的屋子里,有张很大很大的床,床上睡着一个人,头发蓬乱,满面病容,瘦得已不成人形。

  此刻还未入冬,这人身上竟盖着四五床又厚又重的棉被,全身都埋在棉被里,只露出一个头。

  他身旁却坐着个最多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子,身子已骇得缩成一团,只用那双大眼睛在不停地转来转去。

  银花娘一眼瞧过,便已沉住了气,嫣然笑道:“如此深夜,两位还没有睡么?”

  那小姑娘不停地点头,道:“嗯。”

  银花娘道:“既然没有睡,为何不点灯,竟像猫一样躲在黑暗里。”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只是不停地摇头。

  那看来已病人膏肓的人却黯然一笑,道:“这里没有灯。”

  银花娘皱眉道:“没有灯?”

  那病人长叹道:“在下已命若游丝,要灯光又有何用?在黑暗中静待死亡到来,还可以少却些烦恼恐惧。”

  他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一口气像是随时都会停顿。

  银花娘瞪着眼瞧了他半晌,缓缓道:“这么多人忽然闯进你屋子来,你不害怕么?”

  那病人淡淡笑道:“人已将死,也就不觉得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了。”

  银花娘嫣然笑道:“不错,一个人若已快死了,的确有许多好处,譬如说……我本来也许会杀你的,现在却不愿动手了。”

  她忽然摸了摸那小女孩的头,柔声道:“但你……你也不害怕么?”

  那小女孩想了想,慢慢地说道:“反正三叔一死,我也不想活了。”

  银花娘道:“所以你也不怕?”

  那小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不怕。”

  银花娘笑道:“你既然不害怕,自然就不会大呼小叫,是么?”

  那小女孩道:“三叔喜欢安静,我从来都不大声说话的。”

  银花娘笑道:“很好,这样你也就会活得长些了。”

  她再也不理这两人,将前面的窗子悄悄推开一线——从这里望下去,对面屋子的动静也可瞧得清清楚楚。

  这时银花娘手里的火折子已熄了,天地间又黑暗、又静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棋子落枰的“叮当”声,悦耳如琴音。

  那病人已闭起了眼睛,小姑娘的大眼睛却在黑暗中发着光,俞佩玉悄悄走了过去,柔声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悠悠道:“彼此萍水相逢,你又何必问我的名字。”

  这小小的女孩子,竟说出这么样老气横秋的话来,俞佩玉倒不觉怔了怔,谁知她盯着俞佩玉的眼睛瞧了半晌,竟忽又接着道:“但你既已问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叫朱泪儿,眼泪的泪,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常常会流泪的孩子。”

  俞佩玉道:“现在你……”

  朱泪儿淡淡道:“现在我已不流泪了,也许是因为眼泪已流干了吧。”

  俞佩玉默然半晌,叹道:“你三叔已病了很久了么?”

  朱泪儿道:“四五年了。”

  俞佩玉道:“你一直在照顾着他?”

  朱泪儿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