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已有一个面容清癯的青衣老人,负着双手,缓缓走了进来,竟赫然正是当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俞佩玉外,谁也不会怀疑的俞放鹤。
俞佩玉手心沁出了冷汗。
唐无双颊上也现出了冷汗,抱拳强笑道:“不知盟主大驾也光临此间,老朽有失远迎,但望盟主恕罪。”
俞放鹤淡淡道:“无双兄说得太客气了。”
他上下瞧了犹有怒容的唐珏一眼,又道:“这位就是令郎?”
唐无双赔笑道:“不错,这正是犬子唐珏。”
俞放鹤颔首微笑道:“很好很好,果然是少年英俊,不愧为名父之子……但不知贵庚已有多大了?”
唐珏躬身道:“晚辈今年已虚度二十六岁。”
俞放鹤悠然道:“脾气这么大的人,能活到二十六岁,倒也不容易。”
唐珏怔了怔,面上已变了颜色。
俞放鹤缓缓道:“少年人见了尊长前辈,礼数纵然欠周,也就罢了,但若拍起桌子来,岂非太过分了些。”
唐珏忍不住抗声道:“但弟子也并非无理取闹。”
俞放鹤微笑道:“唐公子难道还不服老夫的话?方才难道还是俞某人在无理取闹?”
唐珏还未说话,唐无双已叱住了他,赔笑道:“犬子无礼之处,老朽代他向俞兄赔罪就是。”
俞放鹤沉下了脸,道:“老夫是在向令郎问话,无双兄还是莫要多嘴的好。”
唐无双竟真的不敢说话了。
唐珏深深呼了口气,沉声道:“晚辈虽不才,也曾读得有几本圣贤之书,怎敢目无尊长,但别人若有辱及家父之处,晚辈也万万不能坐视。”
俞放鹤道:“不能坐视,又将如何?”
唐珏忍不住大声道:“谁若辱及家父,晚辈就算拼命,也要和他拼一拼的。”
俞放鹤微笑道:“哦?真的么?端的有志气……”
话未说完,忽然反手一掌,向唐无双掴了过去。
唐无双也不知是慑于他盟主之威,抑或是真的避不开他迅急的掌势,竟被他着着实实掴在脸上。
俞放鹤却已转脸瞧唐珏,微笑道:“怎样?”
唐珏面上阵青阵白,虽已紧握起双拳,但一双手还是在不停地发抖,唐无双手捂着脸,嘶声喝道:“你这不孝的畜生,难道还敢对盟主无礼么?”
俞放鹤淡淡笑道:“他自然不敢的。”
忽然反手又是一掌,掴在唐无双脸上。
唐珏热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放声悲嘶,大呼道:“爹爹,孩儿不孝,已……已不能……”
悲愤的呼声中,他整个人都向俞放鹤扑了过去。
唐无双大惊呼道:“星儿,快住手。”
但这时他喝止已来不及了,唐珏已一拳打在俞放鹤肩头上,只听“咔嚓”一声,他手腕已被震断,身子也被震得飞了出去。
俞放鹤却仍背负着双手,悠然笑道:“无双兄,令郎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唐无双早已翻身拜倒,面上更是老泪纵横,颤声道:“犬子无知,盟主你……你饶了他这一次吧。”
俞放鹤叹了口气,道:“老夫自然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只不过……你也是黄池会中的人,你难道不知道殴辱盟主犯的是什么罪么?”
唐无双道:“只求盟主饶他一命,老朽自己砍断他的双手,向盟主谢罪。”
俞放鹤且不答话,却向太湖王道:“如何?”
太湖王厉声道:“黄池之会所订下的法规,天下俱都注目,若是为此破了例,天下英豪还有谁会将盟主看在眼里?还有谁会将黄池之会看在眼里?”
俞放鹤这才转向唐无双,悠悠道:“你看如何?法令所在,纵是老夫也无能为力的。”
这时太湖王已将唐珏架了出去,接着外面就传来一声惨呼,唐无双摇晃着站起,又仆地跌倒。
俞佩玉在梁上瞧着这一幕惨剧,也已不觉热泪盈眶,若不是他还要留下这条命来做更大的事,他现在已跳下去拼了。
只见俞放鹤凝注着唐无双,良久良久,忽然又道:“伤子之痛,无双兄想必难免要有复仇之意,是么?”
唐无双胸膛起伏,竟垂首道:“这是犬子自取灭亡,老朽怎敢怪罪别人。”
俞放鹤展颜一笑,道:“很好,无双兄,究竟不愧为通达明理的人。”
唐无双头垂得更低,低得连俞佩玉都为他觉得耻辱。
却听俞放鹤又道:“老夫不远千里而来,无双兄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唐无双嗫嚅着道:“自然是为了那俞佩玉。”
俞放鹤一笑道:“这就错了。”
唐无双愕然道:“错了?”
俞放鹤叹道:“老夫要找那俞佩玉,为的本是要查明他的来历,老夫惟恐他就是老夫那不肖孽子,但是,老夫如今已查明他的确是另外一个人,所以,此人今后的去向如何、他是死是活,老夫都已不在意了。”
这件事本是个秘密,他此刻居然说了出来,俞佩玉听了,固然要为之动容,唐无双听了,也是又惊又疑,吃吃道:“既是如此,盟主大驾又是为何而来的呢?”
俞放鹤道:“老夫此来,为的是要为你引见几位朋友。”
唐无双更觉奇怪,眨着眼道:“朋友?不知是哪一位?”
俞放鹤笑道:“说来也奇怪,无双兄对此人必定熟悉得很,而且也不知见过多少次面了,但此人却始终未曾见过无双兄。”
唐无双睁开了眼睛,已不觉怔在那里,他竟然想不出此人会是谁,更猜不出俞放鹤为何要引见给他。
他只觉得太湖王、林瘦鹃的面上,忽然都露出了十分诡秘的笑容,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心直透上来。
俞佩玉心里也在奇怪:“俞放鹤为何要如此隆重其事地带这人来和唐无双相见?而且在事先还要借题先杀了唐无双的儿子。”
这人难道是唐珏见不得的么?
这人究竟是谁?又怎会如此诡秘?
这件事里究竟藏着什么阴谋?
俞佩玉只觉手脚有些发冷,连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 ※ ※
这时俞放鹤竟又挥了挥手,两旁肃立的黑衣大汉,一个个都垂手走了出去,门外黑暗中便闪入一个人来。
这人头戴着毡笠,身穿着青袍,俞佩玉从上面偷偷往下瞧,根本就看不到这人的面目。
但唐无双却显然瞧见这人的脸了。
俞佩玉忽然发觉,唐无双瞧见了这个人之后,就好像忽然瞧见了鬼似的,满面俱是惊怖欲绝之色,整个身子都起了痉挛——俞佩玉也不禁有了惊骇,这人的脸上究竟有什么古怪,竟能令唐无双如此惧怕?
俞放鹤却微笑道:“无双兄,老夫说的是否不错,你是否已见过他许多次了?”
唐无双嗄声道:“我……我……他……他……”
这老人连喉咙都似被塞住,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俞放鹤道:“他久已想见无双兄了,只不过时机未到,我也不愿无双兄与他相见……无双兄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唐无双道:“不……不知道。”
俞放鹤微笑道:“只因老夫还不愿无双兄你死得太早。”
唐无双满头大汗,随擦随出,嘶声道:“此话怎讲?”
俞放鹤淡淡笑道:“只因你们两位相见之日,便是无双兄你的死期到了。”
唐无双张大了一双眼睛,瞪着这诡秘的人,一粒粒汗珠,都流入了他的眼睛,他却连眼睑也不眨一眨。
俞放鹤道:“你可是还想瞧得清楚些么……好。”
他忽然将那人头上的毡笠揭了下来——这人竟也是“唐无双”,他的面貌,他的眉、眼、口、鼻,竟活脱脱是和唐无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俞佩玉这才瞧见了,紧张得几乎全身都发起抖来。
他终于亲眼瞧见了这些恶魔的秘密。
只听俞放鹤笑道:“无双兄现在可瞧清了么?你看这是否一件杰作,空前未有的艺术杰作,古往今来的大师们,纵然能画里传真,笔下生花,却也不过全是死的,但我们的杰作,却非但有血有肉,而且还有生命。”
唐无双却已像是个没有生命的木头人,动也不动。
俞放鹤道:“我们穷多年的心血,再加上无数人暗中对你观摹描绘,才造出第二个‘唐无双’来,无双兄你真该觉得骄傲才是。”
唐无双道:“但这……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俞放鹤大笑道:“无双兄直到现在还不懂么?”
唐无双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实在不懂。”
俞放鹤顿住了笑声,一字字道:“第一个唐无双已活得够了,现在他已可好好安息,第二个唐无双现在就要代替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