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满嘴芬芳,却失声道:“小还丹?如此珍贵的药,你,你怎么能给我?”
红莲花默然半晌,凄然道:“这,不是我给你的,是天钢道长……”
俞佩玉怔了怔,道:“他,他老人家怎会……”
红莲花长叹道:“这……这是我自他老人家给你的饭团里取出来的,我本以为那饭团中有毒,谁知……谁知……”
俞佩玉黯然垂首,泪流满面,道:“难怪他老人家说这饭团不是谁都可以吃得到的,谢天璧,你,你这恶贼,你这恶贼。”
霍然回首,面色突又惨变。
“谢天璧”的尸身仍倒卧着在雨水中,但头颅却已不见,四下暴雨如注,半里内绝无人踪,头颅到哪里去了?
红莲花,俞佩玉,面面相觑,却不禁怔在那里。
若说有人割下了他的头颅,那是绝无可能的事,若说没有人割下他的头颅,他的头颅难道自己飞了不成?
红莲花绝顶聪明,弱冠之年便已掌天下第一大帮的门户,可说是当今武林第一奇才。
但他左思右想,却再也想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怔了半晌,再垂下头去看,就在这片刻之间,谢天璧的肩头胸腔竟又不见了一片。
红莲花突又一拍俞佩玉肩头,失声道:“我明白了。”
俞佩玉道:“你,你真的明白了?”
红莲花叹道:“你弯下腰去,仔细瞧瞧。”
只见谢天璧的尸身,竟在一分分,一寸寸地腐烂,鲜红的血肉,奇迹般
化为黄水,立刻又被大雨冲走。
俞佩玉只觉眼角不断抽搐,几乎立刻便要呕了出来,扭过头去,长长透了口气,道:“这莫非就是江湖传言中的化骨丹?”
红莲花道:“正是,他自知已必死,竟不惜身为飞灰。”
俞佩玉道:“但他双手却已断了,怎能取药?”
红莲花道:“这化骨丸想必早含在他嘴里,他自知必死时,便咬破舌尖,也咬破包在化骨丹外的蜡丸,化骨丸见血后便开始腐蚀,唉,他宁可忍受如此痛苦,也不肯泄露丝毫秘密,只因他知道惟有死人才是真正不会泄露秘密的。”
俞佩玉耸然道:“不想此人倒也是条汉子。”
红莲花苦笑道:“你若如此想,你就错了,他只不过是不敢泄露而已,只因他得知今日若是泄露了秘密,他就要死得更惨!”
俞佩玉惨笑道:“不错,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宁死也不敢泄露半句秘密,但是,他们的首脑却又是谁?竟能使这些人如此惧怕于他……死,本来已是世上最可怕的事了,这人难道竟比‘死’还要可怕?”
红莲花喃喃道:“他的确比死还要可怕,此刻我委实想不出他究竟有多么可怕……”
俞佩玉突然动容道:“对了,这‘谢天璧’如此做法,只因他知道别人一死之后,便无法再泄露秘密,而他死了后,却还是可以泄露秘密,否则他一死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使自己身子完全腐烂。”
红莲花皱眉道:“死人也会泄露秘密?”
俞佩玉一字字道:“死人有时也会泄露秘密的。”
红莲花道:“什么秘密?”
俞佩玉道:“易容的秘密。”
红莲花怔了半晌,以手加额,失声道:“对了对了,他死了后还怕我查看他的脸,这才是他们最怕人知道的秘密,这才是他们最大的秘密。”
俞佩玉咬牙道:“他们的首脑就是为了怕这秘密泄露,故而才为他们备下这化骨丹,他不但要消灭他们的性命,还要消灭他们的尸体。”
他激动地抓住了红莲花的手接道:“现在,我已经知道最少有六个人是假的,但除了我之外,世上竟没有一个人相信,竟没有一个人瞧得出来,那么除了这六人之外,又还有多少人是假的?是连我都不知道的……我只要想到此点,就觉得骨髓里都像是结了冰。”
红莲花面色阴沉得就仿佛今天的天气,他本是个开朗的人,世上本很少有能使他发愁的事,而此刻他的心却重得像是要掉下来。
俞佩玉颤声道:“假如你的至亲好友,甚至你的爹爹都可能是那恶魔的属下,那么世上还有什么人是你能相信的?世上假如没有一个你能相信的人,那么你还能活下去么?这岂非是件令你连想也不敢想的事。”
红莲花缓缓道:“假的‘谢天璧’已死了,现在还有几人是那恶魔的属下假冒的?”
俞佩玉道:“王雨楼、林瘦鹃、太湖王、宝马银枪、西门无骨,还有那……那俞某人,只因我知道这六人都已死了。”
红莲花长长叹了口气,道:“除了这六人外,只怕已不多了。”
俞佩玉道:“你怎能确定?”
红莲花道:“只因这究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假冒一个人而能瞒得过天下人的耳目,至少也得花费几年的时间,否则他面貌纵然酷似,但声音、神情动作还是会被人瞧破的,何况还有武功……”
俞佩玉失声道:“呀,不错,武功,他们若要假冒一个人,还得学会他独门的武功。”突然转身奔了出去。
红莲花纵身挡住了他去路,悠悠道:“羚羊挂角,天外飞虹,是么?”
俞佩玉道:“正是,这两招除了我俞家的人,天下再无别人施展得出,那俞某人若是使不出这一招来,我便可证明他是假的。”
红莲花叹道:“这本来是个很好的法子,怎奈令尊大人的脾气,却使这法子变得完全没有用了。”
俞佩玉道:“为什么?”
红莲花苦笑道:“他老人家谦和恬淡,天下皆知,我且问你,纵然在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又有谁能逼他老人家施展这武功绝技?”
俞佩玉忖了半晌,噗地坐了下去。
大雨滂沱,那“谢天璧”的尸身,已完全不见了。
这个人已根本从世上消灭。
而“他”究竟是谁?世上本就没有第二个“谢天璧”存在,那么此刻“消灭”的岂非只是个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红莲花想到这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简直不敢仔细去想,这问题想多了简直要令人发狂。他瞧着那块又被雨冲得干干净净的土地,喃喃道:“杀死天钢道长的凶手已死了,但认真说来,谁是杀死他的凶手?谁能证明这个人的存在?”
俞佩玉瞧见他的神情,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但你,你也不必……”
红莲花纵声笑道:“你放心,我虽有赎罪之心,但却绝不会以死赎罪的,我还要活下去,绝不会令他们如愿。”
俞佩玉松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凡俗的人,幸好你不是。”
红莲花仰首向天,承受着雨水,缓缓道:“现在,我只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俞佩玉凝目望着他,道:“你要去昆仑?”
红莲花道:“昆仑弟子有权知道天钢道长的凶讯,我却有义务要去告诉他们。”
俞佩玉沉声道:“但这边却也少不得你,昆仑之行,我代你去。”
红莲花凝目望着他,良久良久,展颜一笑,道:“好,你去。”
没有客气,没有推辞,既没有不必要的言语,也没有不必要的悲哀,更没有不必要的眼泪。
只因这两人都是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
两人面对着面木立在雨中。
红莲花悠悠道:“你去,但你得小心,能不管的闲事,就莫要管,莫要忘记,此时你的性命,比任何人的性命都要贵重得多。”
俞佩玉垂首道:“我省得。”
垂首时瞧见方才被他击落的长剑,便拾了起来,插在腰中。
红莲花忽又一笑,道:“对了,我还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俞佩玉微微变色道:“什么事?”
红莲花笑道:“这可是件好事,你未来的妻子林黛羽你已用不着为她担心了。”
也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提到林黛羽的名字,他神色就变得有些奇怪,纵然在笑,也笑得有些勉强。
俞佩玉自然还是未留意,道:“为什么?难道她……”
红莲花道:“现在,已有个天下最难惹的人物在为你保护着她。”
俞佩玉道:“有红莲帮主暗中保护,我早已放心得很。”
红莲花神色又变了变,瞬即笑道:“你莫弄错了,不是我。”
俞佩玉惊奇道:“天下最难惹的人不是你是谁?出尘道长?”
红莲花笑道:“此人声名或者不如出尘道长,但别人纵然惹得起出尘道长,却也惹不起她。”
俞佩玉眼睛一亮道:“百花最艳是海棠?”
红莲花拊掌道:“正是她,她好像也瞧出了一些秘密,所以也伸了手,凡是她已伸手做的事,是绝对不会半途而废的。”
俞佩玉唏嘘道:“看来,你我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孤单,还有许多人……”
红莲花突然变色道:“不好,我又忘了一件事。”
俞佩玉忍不住道:“这,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红莲花顿足道:“假的谢天璧既已出现,那真的谢天璧莫要遭了他们的毒手,我得去瞧瞧。”
语声未了,人已远在数丈外。
俞佩玉目送他人影消失远处,忍住叹息,喃喃道:“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古之空空,今之虬髯,大智大慧,人所难及,游戏人间,义气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