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眼里瞧着这如水明眸,瞧着这弱不胜衣,似将随风而走的身影,心里想到,此一别,再见无期,呆呆地站在那里,竟似痴了。
红莲花瞧着他们,竟也似痴了。
猛听天钢道长轻叱道:“山中岁月多寂寞,儿女之情不可长,咄!”拉起俞佩玉的手,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去。
林黛羽远远地瞧着,面上色仍是那么冷漠,但清澈的明眸中,却已不知何时泛起了泪光。
突听身后一人银铃般娇笑道:“眼看情郎走了,却不能和他说句话,你心里不难受?”有风吹过,风送来一阵醉人的香气。
林黛羽没有回头,只因王雨楼与西门无骨已到了她身旁,两人目光冰冷,面色凝重,齐声道:“黛羽,走吧。”
那娇美的语音却又笑道:“女人和女人说句话,你们男人也不许么?”
王雨楼沉声道:“先天无极和百花门下素无来往。”
那语声娇笑道:“以前没有,现在却有了。”
林黛羽静静地站着,风,吹起了她鬓边发丝,一条人影随风到了她面前,纱衣飘拂,宛如仙子。
林黛羽虽是女人,但瞧见面前这一双眼睛,不觉有些醉了,她实也未想到这名震天下的百花掌门竟是如此绝色。
王雨楼、西门无骨双双抢出,想挡在林黛羽面前,突觉香气扑鼻,眼前有一层迷雾般的轻纱扬起,两人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再瞧海棠夫人竟已拉着林黛羽的手,走在好几尺外,娇笑道:“菱花剑,我带你的女儿去聊聊天
好么?我也和男人一样,瞧见了漂亮的女孩子,就想和她说说话。”
林瘦鹃目瞪口呆,愣在那里,竟是作声不得,红莲花远远瞧得清楚,面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浓雾中,十四面旗帜犹在迎风飞舞,但这七年一度的盛典却已成明日
黄花,三五成群的武林豪士,曼声低唱,相扶而归,眼看着昔日的雄主老去,未来的雄主兴起,他们心里是否也有一抹惆帐。
远处,不知是谁唱出了苍凉的歌曲:“七年间,多少英雄惊白发,江湖霸业,明日黄花……”
红莲花抬头仰望着“先天无极”那刚升起的旗帜,低头吟咏着这苍凉萧索的词曲,不禁唏嘘感叹,黯然低语道:“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突然间,一人大声道:“休不得,你若也休了,别人如何是好?”
一个人自帐篷后大步奔出,却是那点苍掌门谢天璧。
红莲花展颜笑道:“谢兄英雄少年,自然不解得东坡老去时的感叹轻愁。”
谢天璧笑道:“小弟虽俗,却也解得东坡佳句,只是,帮主你霸业方兴,却不该如此自伤自叹。”
红莲花淡淡一笑道:“离情浓如雾,天下英雄,谁能遣此?”
谢天璧道:“离情浓如雾……此刻天光尚未大亮,帮主新交的好友俞公子,莫非已随天钢道长走了不成?”
红莲花道:“走了。”
谢天璧面色突然大变,跌足道:“他……他……他为何走得如此之早?”
红莲花瞧他神色有异,也不禁动容道:“早?为何早了?”
谢天璧黯然垂首,道:“帮主恕罪,小弟终是来迟了一步。”
红莲花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谢天璧道:“帮主可听过‘天涯飘萍客’这名字?”
红莲花道:“自然听过,此人萍踪无定,四海为家,武当出尘道长曾许之为当今江湖中惟一能当得起“游侠”两字的人,他又怎样?”
谢天璧道:“小弟方才接得他的飞鸽传书,他说……说……”
红莲花手握得更紧,着急道:“说什么?”
谢天璧长长叹息了一声,闭起眼睛,缓缓地道:“他说昆仑的‘天钢道长’,已在半个月前仙去了!”
红莲花耸然变色,道:“此话是真是假?”
谢天璧道:“他为了查证这消息,费时半月,直到亲眼瞧见天钢道长的尸身后,才敢传书小弟,“游侠”易鹰行事素不苟且,关系如此重大的消息,若非千真万确,他又怎敢随意胡言乱语。”
红莲花但觉手足冰冷,道:“如此说来,这个“天钢道长”也是假的了。”
谢天璧垂首叹道:“小弟瞧他在那英雄台上,竟然一语不发,心里已有些怀疑,再看他竟做了此会的护法,更是……”
红莲花顿足道:“你……你为何不早说?”
谢天璧道:“小弟怎敢确定。”
红莲花颤声道:“如今俞佩玉随他而去,岂非等于羊入虎口。”
谢天璧道:“是以小弟才会着急。”
红莲花满头冷汗涔涔而落,道:“他只带俞佩玉一人上路,却将门下弟子留在这里,正是为了方便下手……这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谢天璧道:“这只怕是贼党早已伏下的一着棋,否则,‘昆仑派’择徒从来最严,他又怎会随意收下外门的子弟。”
红莲花惨笑道:“好周密的阴谋毒计,当真是令人防不胜防,但……”
他又一把拉住了谢天璧的手,沉声道:“但幸好谢兄来得还不算太迟。”
谢天璧道:“他们尚未走远?”
红莲花道:“以你我脚程,必定可以追及。”
谢天璧恨声道:“如此奸狡狠毒的贼子,你我对他也不必再讲江湖道义,见着他时,不妨暂且装作不知,看他神情如何变化。”
红莲花断然道:“正该如此,咱们追!”
人踪越少,雾越浓。
俞佩玉走在天钢道长身后,望着他飞舞的长髯,魁伟的身影,想到自己遇合的离奇,亦不知是悲是喜,“昆仑派”名重天下,择徒之严,也是别派难及,他若非经历了这许多灾难,又怎会一夕成为昆仑弟子?
只听天钢道长道:“路途遥远,你我得走快些才是。”
俞佩玉恭声道:“是。”
天钢道长道:“本派门规素来精严,平日生活极为清苦,你受得了么?”
俞佩玉道:“弟子不怕吃苦。”
天钢道长道:“你入门最晚,回山之后,平日例行的苦役,自然该你负
担最多,瞧你身子文弱,不知可受得了么?”
俞佩玉垂首道:“弟子在家时,平日也得做些吃重的事。”
天钢道长道:“好,前面有个水井,你先去提些水来。”
俞佩玉道:“弟子遵命。”
前面三丈,果然有个很大的水井,俞佩玉放下了水桶,突然想到在家提水磨墨时的光景,想到那浓荫如盖的小园,想到他爹爹慈祥的笑容……
一时之间,他不禁泪落衣襟,手里的水桶,竟直落下去。
俞佩玉一惊,伸手去抓那绳子,脚下不知怎地竟滑了一滑,整个人也向井中直落了下去。
这水井异常深邃,他纵有一身武功,落下去后只怕也难爬起,他屡经险难,出生入死,此番若是死在水井里,岂非造化弄人?但他自幼练武,下盘素来稳固,这脚又是怎会滑倒的?
井水森冷,他冻得全身发抖,挣扎着往上爬,但井壁上长满了又厚又滑的青苔,他根本找不到着力之处。
天钢道长如何没有来救他?
他咬紧牙关,不敢呼救,突听一阵马蹄之声传来,竟直奔到井畔,一个女子的语声道:“是谁落到井里去了?……呀,莫非是俞……”
又听得天钢道长道:“不错,是他。”
那女子道:“道长明明见他落水,为何还不相救?难道要他死么?”
天钢道长沉声道:“他自以为颇能吃苦耐劳,却不知人世间之艰苦,实非他能梦想,贫道为了使他来日能成大器,正是要他多吃些苦。”
那女子道:“道长请恕弟子方才失言,但……但现在,他的苦不知可吃够了?”
天钢道长微笑道:“女檀越为何如此关心?”
那女子半晌没有说话,像是有些难为情,但终于大声道:“弟子此番追来,正是为了要和他……和他说句话的。”
天钢道长道:“既是如此,贫道就让他上来吧。”
一条长索垂下,俞佩玉爬上来时,脸已红到脖子里,他全身水湿,自觉又是羞愧,又是狼狈,竟不敢抬头。
只见一双春葱般的玉手,递过来一条淡金色的罗帕,上面还绣着双金色的燕子,那温柔的语声轻轻道:“快擦干脸上的水。”
这淡淡一句话中,竟含蕴着无限的关切,俞佩玉头垂得更低了,也不知是该接过来还是不该接。
只听天钢道长厉声道:“堂堂男儿,为何连头都不敢抬起?”
俞佩玉不敢不抬头,他抬起头,便瞧见了金燕子,这豪爽明朗的少女眼神中正带着无限同情。
天钢道长道:“女檀越有什么话,就请说吧。贫道还要赶路。"
这方正的出家人,似乎也解得小儿女的私情,手持着长髯,转身走了开去。
金燕子嫣然一笑,将罗帕塞在俞佩玉手上,笑道:“拿去呀,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