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夜阑珊说,自己的母亲绮瑟瑟当年很喜欢鱼,直玩笑说要住在水里,天天跟鱼儿做伴。她虽只是玩笑话,却被夜拂晓记在了心里,趁她离崖回屈露多,便悄悄开了这一道水渠,将山泉引入

其内,又养了各种珍贵奇特的鱼类。流水游鱼,俯仰之间清澈可见,阳光一照霓虹流转,浑似梦境中的景色,妙不可言。想夜拂晓此举也颇见用情之深,只可惜绮瑟瑟再度回转,佳人别有怀抱

,早已换过天地,她到去世之前,一直住在旧时居室,反倒是到了玉露,才正经住进这里。
水渠呈环状,引入泉水循环不断,潺潺流动,玉露伫足默立,不禁想人说世事如流水,水流走了,兴许还有再回来的一日,可人世间的事,过去的,便终究过去了。
“修行完了么?”背后有人说话,“在这里胡想什么?”
“原来是巫相大人,”玉露知道是夜拂晓,便回过头去,面上笑盈盈的,嘴上却毫不留情,“我正想着要是你死了,该让谁当巫相呢!”
夜拂晓知道她是故意,倒情愿她讽刺自己几句,也强似那般无嗔无喜的模样,便冷笑一声,“别高兴得太早,等你当了巫主再说!”他见玉露修为大为精进,已能够执掌优昙崖,便决定让她尽

快继任巫主,眼下崖中上下,都在准备巫主的继任大典。
“那是自然,当了巫主就不怕巫相了,我可是盼着这一天早点到呢,”玉露抿嘴一笑,“巫相素来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有空也想想谁接您的位子合适,一旦您哪天撒手而去,我也好有个参考,

”说罢瞧也不瞧夜拂晓,便转身向优昙花田走去,料他此时必是面如锅底,心里偷笑不已。
她怕夜拂晓罗嗦,只在花田之中寻了一处隐秘清净之所,合目静坐,冥想良久,待到收回漫思,这才发觉已是月上西天,刚想站起,就听得外头传来一个男子低低的声音,“我们的事,还是和

巫相说了罢。”
“别!”是个女子的声音,却又马上压低下去,听不清了。
玉露眼珠一转,已经猜到八成是崖中哪对男女有情,怕被夜拂晓知晓,所以来此幽会,想那花田高深幽密,除了巫女打坐,从无旁人接近,倒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不由微微一笑,偷偷直起

身,从那错落的花茎之间望去,便见不远处两个人影执手相对,状甚缱绻,不过隔得远月光又不明,看不清楚。玉露忽然想到了青衫红袖,二人倾心彼此,却羞于人前承认,说不定就是他俩在

此约会――嘿嘿,今个撞到我手里,看你们还如何说嘴!想及此自己先鬼笑了,拨开花茎,突然跳了出去,大叫道,“好啊,可叫我逮着了!”
那二人未防花田里还藏着个人,见她冷不丁跳出来,登时愣在了原地。
玉露也呆住了,此时相距不过几步之遥,自己看得真真切切,却并不是青衫红袖,但见那男子长衫的朱色前襟上绣着一只白鹮,正是般若部主明朱衽,而那女子秀丽婉约,面带惊恐之色,却是

巫医夜阑珊!
玉露这一惊可是不小,想本来是青衫红袖,怎么竟变成了夜阑珊和明朱衽?他们两个何时到了一处?见情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却是瞒得密不透风,想他们时常人前相见,竟没人看出端倪,也

不知要怎么个小心法。
夜阑珊看清是她,反倒暗暗松了口气,见朱衽还在那里站着,便悄悄推他一记,示意他先走,自己来应付。
朱衽被她一推,也清醒过来,犹豫着看她一眼,又抬头看看玉露,夜阑珊心想这个傻子,低声道,“还不快走!”朱衽却一动不动,目光只在她脸上流连,忽然头一低跪了下来,“求巫女成全

!”
夜阑珊见他如此,不由叹口气,也随着跪了下来,“巫女恕罪!”
玉露这会已经明白过来,心想郎情妾意,这有什么罪可恕,便道,“先起来,有什么说不得的。”
二人见她言下并无责怪之意,稍稍安心,携着手站起来,彼此对望一眼,夜阑珊想虽说巫女不恼,可这些话讲起来,自己未免赧颜,便向朱衽使个眼色,轻声说,“你先去罢,我和巫女有话说

。”
朱衽知道她二人一向交厚,也放下担心,便向玉露又行了个礼,转身急去了。
玉露见他走了,便笑嘻嘻看了夜阑珊,“珊姨,你瞒得我好紧!”她和夜阑珊言语素无顾忌,撞见这般情事,焉能不取笑于她?
“我又何曾愿意,可若叫大哥知晓,就......”夜阑珊停了话头,幽幽叹口气。
“他有什么好阻拦的?”玉露不以为然,“又不是他嫁人,关他什么事,他这个巫相也管得太宽了!”
“他也有他的道理,”夜阑珊摇摇头,“巫女,我和朱衽,其实――是不能够在一起的。”
“因为你比他大?”夜阑珊已经三十有余,可明朱衽不过二十五六,若说年龄,倒是有些差距。
“年纪也还罢了,可在崖上我算得是他的长辈,如此逆伦之事,大哥又岂会同意?”
玉露心中一动,不由得想到莫无和自己身上,心下却是黯然,她本就有成全夜明二人之意,如今物伤其类,更是站在夜阑珊这头,便正色道,“珊姨,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我。你是真心

喜欢明朱衽么?”
夜阑珊听她问得如此直接,脸上一红,微微点点头。
“那他待你也是一样么?”玉露见夜阑珊又点头,心下主意已决,“这就好,你别管了,我去跟巫相说。”
“万万不可!”夜阑珊大惊失色,忙拉住玉露,“大哥若是知道了,定要重重责罚朱衽的!”
“你放心,”玉露此时已有妙计,只向夜阑珊挤挤眼睛,得意地一笑,“包在我身上,你就静候佳音吧。”
这一日是优昙的巫主继任大典。优昙崖不同俗世门派,一有喜事便要张灯结彩,只将大殿打扫的一尘不染,连犄角里都错落有致地摆放上了优昙花,那优昙本已是雪白,栽在玉色的花盆里,更

显清灵不俗。
玉露今日着了一件正红衫子,衫上反倒浑无图案,长发高高束起,发际簪了一朵雪白优昙花,严妆冶容,明艳无俦,只叫人不敢正视。她居于堂上正中之高座,见崖上弟子悉数单膝跪倒,右手

紧按于心胸之处,齐声道,“属下叩见巫主!”优昙崖弟子约有千人之数,这一喝便是声震屋宇。
夜阑珊仔细交代过她大典步骤,玉露早已烂熟于胸,便朗声道,“我优昙崖,历数百载,敬天悯人,灵通术达,吾辈自当守业以忠,待人以诚,肝胆相照,齐心协力,上勿负苍天,下勿愧祖宗

!”说罢站起身,向堂上悬挂的优昙徽记跪拜下去。众人见巫主起身拜罢,这才站起来静静成列。夜拂晓居于一侧,正想训诫属众几句,却见玉露朝自己看来,笑吟吟地开了口,“巫相,按规

矩不是该送我件礼物么?”
夜拂晓一愣,心想不好,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巫主继位大典上,巫相都要送上一件大礼祝贺,绮露露这个巫主来得不容易,自己只顾监督她修行,竟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当着一干属众,若是

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来,可真要出丑了,心下正是惴惴,却听她又道,“巫相是出世之人,那些俗物还是免了,就请巫相答应我一件事吧。”
夜拂晓听在耳中,心头微微一凛,他知道新巫主精灵古怪,只怕要的不简单,难道是要自己放她走么?不过今日是崖中大典,当着众人她大概不会如此出格,却也不敢随口应承下。玉露见他顷

刻之间神色已经变了几遍,不由心中大乐,便道,“崖中有两名属下,经年来劳苦功高,彼此间更是情深意重,我有心促他二人结为连理,未知巫相可愿玉成此事?”
夜拂晓以为她说的是青衫红袖,登时心里一松,此事他也早有耳闻,既然巫主开口,索性顺水推舟作个人情,便笑道,“巫主既有此意,我如何不从。”
“如此甚好,”玉露见他入彀,心下窃笑,扬声道,“明朱衽,夜阑珊,还不上前谢过巫相!”
朱衽阑珊二人早已听出她言下之意,心中正是忐忑,听得玉露相呼,忙抢上前来拜倒,齐声道,“属下谢巫主恩典,谢巫相成全!”
夜拂晓如何也没想到竟是他俩,登时怔住,醒过神来追悔莫及,只想妹子怎如此悖谬,竟对后辈弟子动情,真是为长不尊!看了夜阑珊恨不得立刻厉声呵斥,可转念一想,方才当着崖中大小弟

子,自己已经公然答允,再出尔反尔岂不叫人生生耻笑?万般无奈下只得隐忍不发,气鼓鼓地瞪了玉露,心想千防万防,这小鬼头却果真难防!
玉露知他心下忿然,浑不在意,送上高帽子一顶堵死后路,“巫相的见识胸襟,果非常人能比,有巫相如此,实乃我优昙崖之大幸,”微笑着看了众人,“你们说,是不是?”
属众怎会说不,当下齐喝一声“是”。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夜拂晓终究不是神仙,听了这几句也不免受用,玉露见他面色一缓,心知已经得手,不容他反上后劲,便道,“传令下去,开宴

入席,崖中弟子,人人有份!”
众人听得盛宴在即,便是欢声雷动,夜拂晓知道玉露是着意如此,这一回只得认栽了,想从此后她便是巫主,斗法的日子可还长着呢,眼下且省些力气吧,微微吁了口气,站起身来,“请巫主

入席。”
玉露见状也站起身,微笑道,“巫相也请,”这一番谦让看在属众眼中,只道他二人尊老敬主,难得的和睦,又岂会猜到人后那一番唇枪舌剑冷嘲热讽?
优昙崖“玄机阁”内收有许多藏书,除了佛经崖史,奇闻逸事,更有不少讲述法术的书籍,玉露常入其中,多有浏览研习,颇受得益。
却说大典翌日,她又到“玄机阁”翻阅法术书,正看到入迷之处,却听得门口有人咳了一声,便见夜拂晓走了进来,站定在自己面前,双眼在书上微微一扫,才开口道,“巫主这一招高明得很

,想必不是从法术书里学来的。”
玉露知道他指的是昨日之事,心想这是想了一夜还不甘心,一大早就兴师问罪来了?便撂下书,看了他直截了当,“巫相大人,你终身不娶是自找的,难道也要珊姨跟着你陪绑不成?”
“我终身不娶又如何?”夜拂晓只有一个触不得的痛处,便是绮瑟瑟,恼怒之下口不择言,冷笑道,“总强似萧茗绮梨儿双宿双飞,早将瑟瑟丢到脑后!”
“你这话好不奇怪,”玉露柳眉一颦,“我娘早已过世,既不是我爹移情别恋,也不是我姨妈夺人所爱,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在一起?喜欢一个人,是看她活着的时候对她有多好,又不是看她死

后为她守贞多少年!”
这几句铮然有声,只叫夜拂晓心头一震,虽听着不入耳,可竟隐隐觉得好像也有道理,一时反驳不得,默然一瞬,便将话题拉回玉露身上,“你少管些闲事,还是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罢!”
“我的终身大事?”玉露眼角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巫主已经到了年纪,”夜拂晓镇定下来,慢条斯理道,“不妨留心一下崖中哪名弟子合适,我自然也会辅助挑选的,巫主的婚姻大事,可是马虎不得。”夜拂晓年约不惑,不可能总留在巫相

的位子上,也希望早日为玉露挑选良配,并将他培养成日后的巫相,助巫主执掌优昙崖。放眼崖中出色的年轻弟子,青衫是早与红袖一对的,蓝衿又不够老成,他本来青眼朱衽,却没想到成了

自己的妹夫。
“巫相可以不娶,”玉露坦然道,“巫主自然也可以不嫁了。”
“当然不可以!”夜拂晓面色一变,“巫主必须择崖中出色之人而降之,才能保证绮氏巫女血脉延续,我优昙崖后继有人!”
玉露只觉他郑重其事得好笑,故意道,“我若生的不是女儿,而是个儿子,莫非就要把他掐死?”
“绝无可能!”夜拂晓双眉一耸,“绮氏家族,头胎必是女婴,几百年来,从无例外。”
“干吗那么紧张,我说说罢了,”玉露想八字还没一撇你着什么急,笑嘻嘻看了他,“我还不知道巫相大人身兼‘送子观音’呢!”
“你!”夜拂晓拿她没辙,瞪她一眼,“好好看你的书罢!”一甩袖子走了。
若生个女儿,大概会象自己一样调皮,一定会把大叔气得什么似的――她蓦地心头一痛,忽然苦笑了――没有可能的事,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便拾起书继续看下去,可是那书上的字,却渐渐

模糊了。
“珊姨,”玉露正对镜梳理长发,见夜阑珊急急走了进来,便唤了一声。
“巫主,”夜阑珊新婚未足一月,鬓旁还别着一朵小小红花,倒添了几分娇艳,她只看了玉露,将一封信塞在她手中,低声道,“你龙师姐给你的,”说罢便转身匆匆出去了。
玉露知道必是朱衽想法子带进来的,她回崖后一直与外界毫无联系,此时手里握着那封信,一时竟似有千斤之重,忙定下心神,拆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莫无是中毒,不是变心,眼下寒

毒已去,即日到崖接你。”却是连称呼署名也没有。
玉露的心骤地缩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紧信纸又看了一遍,这才确认是真的,不由将那信贴在胸口,心里头只想着,“他没有变心!他没有变心!”忽然间颊上凉凉的,伸手一抹,却是

喜极而泣,珠泪成行。
她本以为自己和莫无是落花流水各天涯,却没想竟是柳暗花明会有时,一时间却是又哭又笑,浑浑噩噩了半晌,方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来,信上说大叔要来优昙崖接自己,可夜拂晓又怎会放手,

二人相见,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便不禁一凛,心想自己一定要先下崖去,安抚了大叔再做打算。她这般想着,立刻站起身,打开床边箱子,竟从里头翻出一支竹离来,向腰间一别,拔腿便走。

她终究还是不能忘怀莫无,悄悄做了支竹离,偶尔拿出来看看,只是看了也伤心,便更多的时候压在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