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见状,仍是毫无表情地松开手,转身扬长而去,玉露知道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只得心里偷偷哼了一声“好女不跟黑狗斗!”,便也悻悻地跟了上去。
玉露坐在台阶上,郁郁寡欢地看着飞起落下的鸟儿,忽地抬手打出一枚石子,惊飞了一群小雀,震落了半树桂花。
其实她巴不得逃之夭夭溜之大吉,当日为了逃跑才和大叔一唱一和,谁料想弄巧成拙,反倒真被黑狗大叔给扣下了,她又岂会甘心?只是――打?打不过;咬?他才是狗!下毒?连点毒药渣都

没有――再说这水荡如迷宫一般,就算自己大发神威杀了人抢了船,能否安全出荡也是说不准,想来想去,也只能随遇而安,忍得一时是一时了,真是“露”落平阳被“犬”欺!想到这儿,玉

露叹了口气,怏怏地站起了身。
这已经是她在“往昔渚”的第五天了,从仆人福嫂,也就是那个农妇口中,玉露得知这荡中几十座小渚都属于黑狗大叔,这里虽然离干流不远,因了地形复杂无人敢入,反而闹中取静水天两寂

,大概他也很喜欢这份寂静,所以常回到这里小住。平心而论,大叔虽然招人恨,却不对自己诸多限制,况且他也不怎么出现,所以玉露每天散散步发发呆,和老福夫妇聊聊天,倒也悠然清净

,至少比和风十二在一起时自由。
不知不觉,玉露发现已来到了“龙池”。这个池是从荡中引水而成,池面圆圆的仿佛一面镜子,四周都是浓密茂盛的桂树,池中睡莲早已凋去,静静地连个活物也没有。大叔特地警告过她池水

很深,务必小心,大概是怕她淹死了没人赔给风十二。玉露懒懒地抬起头,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池周桂树又高又茂密,人藏在上面也不会被发觉,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小虎牙一露,有点

阴险地笑了。
福嫂说她往这边来了,怎么连半个影子也没有,难不成飞了?飞了倒好,省得牙尖嘴利地气人――他胡乱地想着,脚下离龙池越来越近,隐隐看见池边有样东西,快步上前一打量,却是只缎子

鞋,足尖一朵优昙花雪白无垢,是她的?!他心中骤地一缩,想那龙池水深足可没人,即使她熟谙水性,水中还有不少水草,池底亦是厚厚淤泥......他不及多想,纵身一跃投入池中。
玉露翘着脚坐在树上,见妙计得逞,不由得心花怒放,只等大叔上来,便好好嘲笑他一番。不一会听得哗啦一声,大叔浮出了水面,玉露见他满头水草领袖染泥的狼狈模样,再也按捺不住,拊

掌大笑连连称快。笑声惊动了大叔,他下意识一抬头,便见玉露坐在树上,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他登时怒气顿生,才待开口训斥,却听得“噼啪”一声。
玉露正笑得痛快,忽听断裂之声,还不及反应,身下树枝已经和树干分了家,整个人立时下坠不止,直沉入池中。她慌了神,用力舞动手脚想浮上来,脚上却不知被什么缠住,根本挣脱不得,

只能任由自己向下坠落。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水流象钝钝的刀锋一样切割着身体,那一瞬间,她终于体会到了与死亡对望的恐怖,忽地背上一紧,有一种温暖坚定的力量传递了过来,她还没明

白过来,人已钻出水面被抛上了岸。
大叔提着她丢上了岸,见她神色茫然惊魂未定的模样,想若非自己在场,只怕她此刻已经躺在池底喂泥鳅了,想及此不由得更加生气,瞪圆了眼睛暴吼一声,“想找死么?”
玉露尚未从惊吓中清醒过来,便听得怒喝在头顶炸响,只吓得一个哆嗦,抬起眼见大叔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毫不关心自己死活,也窜上火来,脱口回吼,“找死也不用你管!你也不是什么好

人!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正在家和爹娘过生日,才不会这么惨!都是因为你!就是你!”说着说着,多日的委屈一时全都涌上心头,眼圈竟红了起来。
大叔一愣,想她真是蛮不讲理,便道,“是你自己落水,也是你自己离家,怕想念爹娘,当初就不要出门,一切又与我何关?”
他只是实话实说,可听在玉露耳中,不啻于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伤口上撒盐,愈加无处发泄,抓起一把石子便丢了过去,跺着脚叫道,“你还敢说无关!就是你!是你不许我走,害得我有家不能

回,还差点淹死!”
他一躲,避开那些石子,见和她根本讲不得道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想要离去,却见她抱着膝盖哽咽不停,终是不忍,换了口气好言劝道,“回去吧。”
“走开!”玉露抬起头来,颊上泪痕泥印混在一处,活象只花猫,龇起毛瞪着他,“假惺惺!”
他见她一副犟模样,知道劝是无用,计上心来,便故意冷冷道,“果然是娇小姐,就会哭哭啼啼,早知我才不屑救你!”转过身又补上两句,“想哭只管哭,难得你这只没用的米虫,还能给池

里添点水!”
这招激将法倒真好用,玉露听得他竟鄙视自己,当下火冒三丈,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谁是娇小姐?谁是米虫?我告诉你,你休想得逞!你想我哭,我偏就不哭了!”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

星地走开了。
那纤细背影越去越远,耳边似乎还听得到极力忍住的抽泣尾音,一丝笑意竟不自觉游上了嘴角――真是倔呢。
他浴毕更衣,束起头发走出门,迎面见福嫂端了碗从书房出来,正随手合上房门,便放轻了声音,“她怎么样了?”
“喝了姜汤,睡着了,”福嫂轻声回答,微微叹口气,“也真可怜,在家里是爹娘的心肝宝贝,一离了家,还有谁知冷知热?这丫头也倔,一直忍着不哭,刚才睡着了,才在梦里抽噎了几声。


他一时默然,半晌才说,“福嫂,晚上给她下碗寿面。”
“是她生日?”福嫂不禁啊了一声,忙掩上嘴怕惊醒玉露,点点头,“主人放心,”便要离去。
“等等,”他忽然开口,等福嫂回过头,却又不看她,“别说是我的意思。”
福嫂了然地点点头,这才轻悄悄地走了。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淡金残晖打在一片绿叶白蕊上,闪闪亮亮好似要发出叮呤的脆响,他静静立在窗下,眼中有一抹暖意倏忽而过,或许,那只是落日的余温。
黑夜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孤独的人来不及设防。
今夜恰是十五,月光不请自来,满室银辉清影,他不禁慢慢拿起了竹“箫”,刚凑到唇边,忽听得外面嘣的一声震天动地,他心中一惊,握着竹箫冲出门去。
那声音从桂花林另一侧水畔传来,他急急穿过树林,才来到开阔地,却又是震耳欲聋的一响,霎那时一道银光倏地腾起,天地间如白昼重现,夜空中忽地盛开一朵硕大牡丹,光彩烁烁暖香扑鼻

。这一幕瑰丽梦幻犹如美妙传说,一时他竟浑然忘机,直到那光芒逝去,才心神回转,忙收回目光,却见月下水边,最高的那棵桂树下,一个白色影子寂然独立。
他认出正是那丫头,整整脸色走过去,口气不以为然,“你在干什么?”
玉露换了福嫂拿的新衣,宽大衣幅将整个人浸在一片白色之中,犹如身着月光,那双黑瞳映着月华如银,愈发灵动空幻。她并未答言,弯下腰放好一只焰火,便要用火折子点燃,夜风凉如水,

吹得火焰不断摇摆,他下意识伸出手去遮挡风势,她却毫不领情,扭过身子自顾自点着,便向后退去。
“咚”的一声,又是一朵奇葩当空怒放,他未及细赏,却见玉露双手合十,合眼朗声道,“爹,娘,女儿今天就十六岁了,虽然身边有很多坏人,虽然不能回家过生日,但女儿答应你们,一定

会快快乐乐地保护自己,不会让坏人欺负的!”说罢睁眼,故意瞟他一记,傲气地扬起下颌,象是说,“坏人,才不怕你!”
仆人老福来“往夕渚”之前,曾是制作焰火的巧匠,什么满天星、遍地锦、金盏、银台、赛月明都不在话下,最拿手的还是各式花朵,虽然渚上许久未放过烟火,逢年过节,老福还是要制上一

些,这些他早就知晓,今日定是老福夫妇见她生辰,便拿焰火来哄她开心,便道,“你放这些,不怕被风十二发现么?”
玉露闻言暗叫不好,她只想着解闷,却忘记了焰火如同信号,容易被人察觉,要是真的引来风十二,那可是要比黑狗大叔还难缠了,然而嘴上却不能承认,哼了一声,“是你害怕了吧?我怕什

么?”
“不怕就别逃啊,”他随意接口。
这个死黑狗!不揭人家老底你活不了啊?玉露气急败坏地瞪他一眼,拔腿就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不小心说了实话,见她气鼓鼓的样子,也有几分抱歉,一个念头忽然浮出来,他心中一动,抢到她前面,跃上了岸边小舟,低声道,“上来。”
“干吗?”玉露没好气地停住脚,“想淹死我?扔进龙池不就行了!”
他却已撑开了小舟,淡淡道,“没人教过你吗,生日说不吉利的话,会带来霉运的。”
“呸呸!”玉露觉得晦气,“你才霉运呢,我不知道运气有多好!”想想他也不敢杀人灭口,再说假如他想杀人灭口,自己就算不上船,也幸免不了......倒要看他又耍什么花样,便不

再执拗,怏怏地跳上了船。
小船缓缓前进,带起哗哗的水波声,愈发衬出夜晚水荡的宁静,狭窄水道上,有秋天的苇叶弯下身来,轻轻拂过玉露肩头,发出不易察觉的“嗤啦”一声,圆月倒映在水中,颤颤地抖着鳞光,

好像被水下蓦然闪过的鱼儿吓着了。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这样的水,这样的心境,任何的话语,都是苍白的,多余的。玉露痴痴坐在船头,见水中月满,不由一时兴起,脱下鞋袜将双脚伸进

了水中。大叔在另一头撑船,目光远远地投过来,想出言阻止,却被她一个白眼憋了回去。
“你要带我去哪?”小船转了几转,玉露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由得警觉地瞪了大叔。
“你会知道的,”大叔只顾撑船。
“哼!”玉露别过头去,心里却难免惴惴,看看那河水,黑黝黝的也不知有多深,如果不小心掉了进去,黑狗大叔还会再救自己吗?自己这样的人才,喂鱼也太可惜了......一股凉意从

脚底袭来,她忙缩回脚往船里退了退,却听大叔沉声道,“到了,”只觉船身微微一颤,回头见他已上了岸,忙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跟着跳下船。
渚上苇丛约有人高,夜风一过如波浪起伏,发出哗哗之声,玉露跟着大叔在苇丛中穿行,两旁苇丛绿到深处,现出黑幽幽的墨色来,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有魔爪探出将自己拖进去,玉露不禁

打了个寒战,抱紧胳膊脱口道,“干吗来这?”
大叔瞟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怕就别来,”脚下却只顾继续前行。
“我才不怕!”玉露当然不会承认,立刻反驳,却连忙紧跟上去。
摸索着走了一会,忽见大叔黑影一闪,便破丛而出没了踪迹,玉露心下一惊,忙跟着窜出去,口中怒道,“干吗丢下我?”一抬眼却呆在了原地。
面前这片苇荡似是被刻意修整过,只有半人之高,在那绿浪之上,无数只萤火虫翩翩飞舞,仿若神仙提着灯笼在夜空中飘来荡去,闪闪烁烁明灭不定,若有人懂得将它们的节拍连接起来,必是

一支妙不可言的仙曲。
玉露呆住了,半晌方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惊叹,“哇――这么多萤火虫――”“醉茶缘”地处山上,自然也可看到不少流萤,却从没如此之多如此之密,就好似天上星星都偷偷跑到荡中沐浴

,各自抖下了满身星尘,成就了这样壮丽飘缈的奇景。
大叔见她张大了嘴巴不住惊叹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伸出竹“箫”,手起箫落,缓缓在空中画出一个圆来,却见那萤群竟然跟着竹箫,慢慢聚成一道光环,从玉露这边看去,正将满

月围在了中央,两旁的流萤还在不断聚集,萤光闪闪从光环两端延展出去,渐成一道软软光缎,在月光下流动不息,如同苇荡之上诞生了又一道银河。
这番景象如此造化自然而又巧夺天工,玉露早已浑然忘记身在何方,果然是今夕何夕,美景良辰,心神好似也随着竹箫在半空之中游荡,不得自主,她贪婪地欣赏着,皎洁面庞上满是发自心底

的欢欣之色。
却见大叔慢慢缩回竹箫,那萤儿有如蚂蚁见了蜜糖,竟然都跟着竹箫而来,不肯飞离,他淡淡一笑,轻轻转身,将萤群带向玉露,玉露还没清醒过来,便见他引着萤群将自己绕了三匝,那萤群

竟象是排好了队伍,将她团团围在中心,在她周身凝出三道细细光丝来,一面犹自飞动不止,丝丝流光如星辰颤颤美人转眸。
玉露已目眩神夺无法言语,她作梦似地伸出手去,想触摸那光丝,伸到一半忽然醒过神,害怕惊动了萤儿,忙缩回手来看了看大叔。他会意,走到她身侧轻轻抬起竹箫,自己向下一滑手让出几

分余地,示意她握好,玉露忙依言放上手去,与他一同握住竹箫,手腕便开始缓缓转动,果然见那萤群跟着竹箫,在空中变换出了各种形状,璀璨闪耀熠熠生辉。
玉露欣赏了许久,这才得暇思考其中奥妙。想来必是大叔将内力凝在掌上,以箫为媒,施展内力吸来萤儿,小小流萤自然抵挡不了他,只得随波逐流,跟着那柔韧之力四处飞舞,便幻化出了适

才的绝妙景象。这岂不煞耗内息?玉露心中一动,并不看大叔,只轻声道,“放了吧。”
大叔听得如此,暗暗敛了内力,那萤儿一得自由,立时向四面八方散去,只穿梭苇丛之间飞翔闪烁。经此一番,他也颇有些耗神,便走到水边坐下,玉露见他这般苦心,怒气早已烟消云散,也

过去坐到他身旁,“大叔――”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灵机一动接下去,“你到底怎么称呼啊?”
大叔扫她一眼,月下这精灵女孩容光焕发,不禁又让他想起了竹林初会,只在心里微微一笑,面上毫无表情,“你不是送过‘默器’二字?就叫我默大叔。”